第2章 談銀不談情

“姑娘,這次做冬衣用的料子又緊着錦瑟院了。”丫鬟縷衣雙眼發紅,身上單薄的秋衣顯然不耐寒,她身體微微抖動,雙手握拳抵在唇邊呵出白氣,有些惱人地在地上蹬了兩下腳。

“之前張娘子在的時候,還知道幫我們藏起幾匹好料子呢,現在她不在了,府裏就再也沒有維護我倆的人了!”

趙長翎觑了一眼滿庭被凍得發黃蜷縮繼而紛紛掉落的葉子,有些好笑地拉過縷衣,往自己溫暖的懷抱摟了摟。

“知道天冷了,出去還不知道要加個棉衣呀?”少女盈盈笑着,唇畔就旋出兩個甜甜的酒窩。

縷衣把腳往地上奮力一跺,更生氣了:“姑娘是在故意惹人生氣嗎?咱去年冬去了洛城,今年在侯府了,自然沒有合身的冬衣呀!府裏又不是不知道,還偏都将料子都往錦瑟院去,好像咱們姑娘就不是侯爺和侯夫人親生似的!”

萬順國位于東昭國的正西面,若是繪在輿圖上,便呈一條蜿蜒狹長的自北至南的靈蛇。萬順國的都城藁城位于最北,十月的天氣就能将人凍壞,再往下的洛城雖然是窮鄉僻壤,冬天卻沒有藁城冷,也不必穿過厚的冬衣。

“噓...”趙長翎優雅地伸出修長白皙的食指,杵在了唇邊,彎眸朝縷衣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趙長翎倒沒有委屈自己,身上一件破棉襖是用府裏下人用過的破舊的棉被裁剪了,自己臨時做的,能看出來袖子處拼湊起來的是來自兩張不同紋路的布料,顏色的發白程度也明顯不同,看上去頗為好笑。

窩在主子溫暖懷抱中的縷衣可笑不出來,不停擦着往外飙的淚水道:“姑娘,以前咱們在宋家,姑娘雖然不是宋老爺宋夫人親生的,可吃穿都是挑最好的,老爺和夫人是把姑娘當親閨女疼着的,可為何現在回到侯府,倒像那沒人要的,任人踐踏的野草...”

話說不下去了,縷衣便窩在主子頸窩處放聲“哇哇”哭了起來。

“好啦、好啦...”趙長翎輕拍着她的背,“趕緊入內找件厚衣裳穿上吧。”

主仆倆關嚴了屋門,從床底搬出一箱箱落了灰的破木頭箱子,把鎖開了,扔掉了外面一層作掩飾的鹹魚幹臘,打開底層包裹的布囊,露出一套套或雪緞絲綿加厚的錦襖,或用珍稀獸皮做的禦寒披風,還有更讓人心驚的是那一件不知耗費了多少冰山雪狐做成的雪色狐裘。

這些都是連侯府都難以用上的料子。

“不就是冬衣嘛,別哭了,挑一件喜歡的,送你。”趙長翎拉着哭哭啼啼的縷衣,笑着大方道。

縷衣這才破涕為笑。她撫摸着錦襖上精致漂亮的刺繡,百裏難以挑一的徽州錦摸上去果然舒适滑順。

但很快,她的眉心皺了皺:“穿之前還要把破被子裁了,套在外邊呀?那即便是有徽州的錦襖穿又有什麽意思呢?”

“徽州錦暖和呀。”長翎攏了攏身上臃腫的衣裳,笑道。

·

縷衣早上跑去大院吵了一遭,果不其然就驚動了侯夫人卞氏,下午卞氏立馬就帶着幾個婆子,搬着去年剩下的冬衣料子,急急來到了趙長翎的院子。

“長翎,自從府中管事張娘子被六皇子的人抓走,莊裏的生計一下子就亂了,差了好多。前些時日綢緞莊還虧欠嚴重,才知道扣留了宮中的貨,這個坑沒法子補,侯爺還為此傷腦寝食難安呢。今年的新衣,你就将就些,讓讓你大姐姐。”

“府裏的下人們也不是特意怠慢你的,娘親自開庫房選了些料子瞧着也不錯,你看看有喜歡的,娘讓她們扯來給你量身做衣裳,你別怪她們啊。”

卞氏看着趙長翎身上不堪入目的外衣,滿臉愧疚地同她客套着,語氣聽起來倒像是維護下人比較多。

長翎望了一眼卞氏身後成色不好的舊衣料,忍俊不禁,臉頰又擠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娘,女兒曉得嘞,大姐姐今年出嫁,衣料都緊着她那邊是應該的。我嘛,衣裳還能穿呢,娘還是把這些衣料拿到外院給張伯齊嬸吧,他們許是等急了。”

提到出嫁,卞氏臉色難看了一下,藁城誰人不知,侯府嫡長女趙月娴即将要嫁給一個又病又瘋的六皇子?

卞氏屏退了下人,掩面就哭:“長翎啊...不要怪娘偏心你姐姐,實在是,月兒她比你可憐多了。”

這話趙長翎從三年前剛被接回侯府開始就聽了不下數十遍了,有時候她還挺納悶的,趙月娴怎麽就可憐了呢?

明明不是侯府千金,雀占鸠巢十幾年,現在正主回來了,為了顧全她的名聲,還只能對外宣稱趙長翎是常年寄住在外的“二姑娘”,依舊保存着趙月娴尊貴的嫡長女名頭,府裏一切吃穿用度都先緊着她的,爹娘的關心都是她的,就連每年她真正的生辰,也是給趙月娴設生日宴的日子。

當年剛被帶回侯府的時候,趙長翎看着親生爹娘站在她面前,卻用一雙打量陌生人的眼睛打量着她,她一身俗豔的大紅大綠村姑裝扮站在那裏,和衣着素雅高貴的趙月娴形成鮮明對比。在這個家,她像一個局外人,更像是一個多餘的笑話一樣出現在侯府。

她以為爹娘将她尋回,至少還是愛她的,卻不料趙月娴眼眶一紅,卞氏和她的侯爺爹卻先緊着哄趙月娴,把她晾在了偌大的侯府花園,傻站了個把時辰才想起她,急急派了管家張娘子來安頓她。

“長翎,娘聽月兒說,上回在永裕伯府,有人公然誣陷六皇子,是你站出來出言相護的,是嗎?”卞氏突然來了一句。

趙長翎想了起來。

那回她跟着趙月娴去永裕伯府作客,那些高傲鼻子長在頭頂的嫡女們都看不起一個從鄉下地方回來的一身俗氣的她,只拉着趙月娴說話主動冷落了她。

趙長翎便樂得躲進了閣樓裏看書,不時地從窗臺望一眼底下那與她無關的熱鬧。

卻不料,傳聞中瘋瘋癫癫的殘廢六皇子坐着輪椅來了。

他來的那下,後院突然都安靜了下來,那些貴女們吓得臉色煞白,主動躲進了屋裏,大家輕易都不敢得罪這位。

六皇子來是想和未婚妻趙月娴見一面的,可趙月娴躲在屋裏,壓根就不肯出去。

趙月娴容貌出衆,才情橫溢,是藁城一衆貴公子心目中不可摘的明月光,伯府的三公子戀慕趙月娴成狂,誣陷六皇子輕薄趙月娴,毀了他的輪椅,還親自帶了一支侍衛來說要将六皇子綁到大理寺去。

當時趙長翎坐在高處看得真切,趙月娴自打聽到奴婢通傳說是六皇子來了,便和衆人一起躲進屋裏,壓根就沒見着六皇子。

而六皇子也并沒有如傳聞的一樣發瘋發癫,只是推動着自己坐的木輪椅,安安靜靜在院裏等着。

趙長翎噔噔噔地下樓去時,六皇子已經離開了,三公子等人鼻青臉腫地橫斜在地上,口中還嚷嚷着要在皇上面前告他一狀。

趙長翎也不過就以事論事替六皇子說了一句公道話,并且要求三公子修好砸壞人家的輪椅還給人家而已,結果事情就傳開了。

說是,侯府的二姑娘戀慕其姐姐的未婚夫。

“娘,我不是...”

“如果...娘是說如果,若是可以的話,讓你嫁給六皇子,你可會願意?”

趙長翎剛要解釋,就被卞氏一下子打斷。

看着卞氏捂着胸口快将暈倒的蒼白臉色,她嘆了嘆氣,覺得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她想了想自己當年初來侯府時,緊張惶恐又帶點沮喪地看着爹娘和姐姐消失的方向,雪落滿肩頭。是管事張娘子急急前來,溫柔地拉着自己凍得沒有知覺的手,細心地遞給她一個手爐,摟着她将霜雪消融,又帶着她去廚房親自煮了碗熱騰騰的面給她。

然後,她又想了想那日在閣樓之上看見六皇子的樣子,容貌昳麗、劍眉英挺、眼神深邃,的的确确是她心目中心上人的模樣。

于是,這次她只稍稍猶豫了一下,就誠實地點了點頭,寬慰她道:“其實,六皇子的樣子,确實是我所喜歡的...”

送走了卞氏,趙長翎晃神,突然想起了某年某天,沐着晨曦,站在梧桐樹下等她六皇子模樣的少年笑着同她說“其實,血緣關系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你很好,不配當親人的,是他們。”

“放心,那些早就不在意啦,我只是想宋家的阿爹阿娘,還有...想你。”長翎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思念一下子洶湧,鼻頭酸澀,眼眶紅了紅,裏頭是幹的,死活擠不出眼淚。

縷衣突然遞了一把用黃油紙包裹的夾心糖果,道:“姑娘,你嘗嘗,聽這家糕點鋪子的老板說,夾心很特別,是用一種氣味特殊的山葵研磨的,辛辣糖心,保準落得下淚來。”

趙長翎不置可否地接過,随手剝開糖紙塞了一顆進喉,“你家姑娘無淚的怪毛病都多少年了,吃一顆糖淚管就通了?怎麽可能...”

話沒說完,咬碎的糖心辣得眼淚滾燙地濺了出來,滿目汪洋。

哦,眼淚流貫暢通的感覺确實爽快得讓人有些上頭,趙長翎想着,立馬又多塞了幾顆,笑眯着眼邊嚼邊滾淚。

·

趙月娴突然在府中失蹤了的那天,趙長翎終于有幸穿上了侯府用最好最簇新的衣料縫制的...嫁衣,坐上了搖搖晃晃的花轎,紅色綢幔輕姿亂擺,唢吶聲吹得像送殡,日光在年久失修的城西牆頭漸漸下去,天邊紅霞一片。

趙長翎指尖輕撚轎簾,偷偷從別人察覺不到的小縫隙往外張望。

花轎正擡着由繁盛熱鬧的城東,往那旮旯荒廢的城西去呢,城西是以前皇城所在的區域,如今卻被荒棄了,皇裔中只有六皇子被趕去那裏住。

她坐正了身板子,在轎裏無聊,不由又從懷裏掏出一把夾心糖,放在膝邊把玩。

回想起她上轎子的那會,侯夫人娘疑惑地又朝她确認了一次:“長翎,娘之前還覺得,你自兩年前大難不死回來後,就變得跟以前很不一樣了,變得...沒有心肺,什麽都不在乎了。娘本以為,你不會答應替你姐姐出嫁的。”

長翎笑着摘了蓋頭:“娘若然真的舍不得長翎嫁,那長翎就不嫁了,可好?反正要嫁的也不是我。”

她侯夫人娘的表情立馬變得難看起來。旁邊的侯爺爹皺眉猛推了侯夫人娘一下,笑着幫長翎把蓋頭蓋好:“說什麽笑呢,皇上親自指婚,這是天大的喜事啊,婚旨上說是嫡女,長翎也是嫡女啊。”

皇上下的婚旨上是嫡女沒錯,但向來婚旨所指的嫡女,自然是按年齡排,誰讓趙月娴奪了趙長翎的嫡長女之位?

“六皇子雖然以前犯了錯被攆到城西,但他親娘是皇上專寵的楚貴妃啊,後位是板上釘釘了。六皇子他遲早能翻身的。”她爹又寬慰了一句。

長翎輕蔑地笑了一聲,如果真的那麽好,他們怎麽就不讓趙月娴嫁?

臨登花轎前,她還是頓了一下,扶着轎門回應她娘先前的疑惑。

“知道娘只是客套随便問一句,不會真的在意,但我還是有必要說,我答應替嫁,不是光為了侯府的,而是,我突然覺得,嫁給六皇子...好像真的不錯。”

即便是蒙着輕薄的蓋頭,她也能想象得出,侯爺爹和侯夫人娘裝作一臉不舍地送她登轎後,轉身在人後便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那自然了,侯府嫡女和六皇子的婚事是皇帝下旨賜下的,婚禮當天新娘逃了侯府能交待嗎?

那趙月娴是狼心狗肺得很,侯府養她這些年,爹娘寵愛盡給了她,都是獨一份的,她竟然舍得讓侯府蒙難逃了婚。

不過看爹娘得悉趙月娴失蹤那會那淡定的模樣,大概也不好怪趙月娴吧,這事他們事前大概是知曉的,在合分趕她這只番鴨子上架呢。

不過她倒是不惱。

有什麽好惱的呢,趙月娴說不是侯府的孩子,眉眼卻和趙長翎出奇地相像,只是趙長翎的眼睛深望一個人時顯得比趙月娴更有神韻,說她不是爹的孩子,大概也就傻白甜的侯夫人娘會相信了吧?

她才不會戳穿那些腌臜事呢,侯夫人娘本就有心疾,她一說,她若是接受不了自個替情敵養了恁多年孩子,還把親閨女丢棄在外,不得立馬病發?她如今懶得在意不愛她的人,可她卻不願造這個孽。

至于她的侯爺爹,最近府中的産業打理沒了張娘子,鋪面的賬目一塌糊塗,虧空嚴重難以彌補。

他甚至...企圖通過趙長翎從她的養父母手裏挖錢。

以後,趁着成親轉移了地方,她就能避過侯爺爹虎視眈眈的眼睛,光明正大帶上她的財産離開啦。

六皇子嘛...腿雖然殘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她賺到啦。

·

花轎行至一半,媒婆笑得谄媚地走上轎子來,塞給趙長翎一疊銀票。

趙長翎熟稔地拈了拈,笑道:“不夠吧?”

媒婆為難道:“侯爺他拿不出來,最近莊子虧空嚴重,還欠了朝廷的錢。”

趙長翎笑得酒窩深深,伸出白皙指尖從媒婆懷裏把她的提成也抽了,繼而大聲道:“停轎!”

榮陽侯見媒婆又回來了,皺眉道:“怎麽回來了?不是說過錢暫時籌不到嗎?”

媒婆将長翎的原話道:“姑娘說,替嫁這事她心生惶恐,倘若沒有銀子壓驚,一會沒進洞房,她可能就吓得露了馬腳,沒拜完堂就被人發現,到時候對方要退貨可太容易了。”

榮陽侯咬牙切齒:“我是她親爹!跟我談銀子??”

媒婆似乎知道他說這句,點點頭道:“對,姑娘料到侯爺這麽說,然後她讓小的給帶話,她說——”

媒婆清了清喉,學腔道:“不談銀子,難道談感情?談感情那是不是,我就不用替嫁了?”

榮陽侯臉色慘白。

媒婆急道:“侯爺,請盡快把銀子籌夠,吉時快到,轎子如今停在半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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