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掉芝麻撿西瓜
檐邊的小雀歡快吱喳着,不時地挑釁旁邊的縮着腳歇息看起來很兇的鴉鵲。
啾鳴聲吵醒了屋裏的姑娘,趙長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怔,立馬坐立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身體,幸好還沒被砍成段塊,然後,又摸了摸裏衣的內袋,幸好票子也在。
幸好...也沒被趕出府。
成功了。趙長翎松了口氣,開始兀自開心起來。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此時此刻不是被安置在新房裏,而是被人嫌棄地扔在了一個柴房,身上還有周圍都滿是紮人的柴薪,把她身上好不容易要到的侯府上好料子做的嫁衣紮成了一個個破洞。
趙長翎嘆息一聲“性子差遠了”,然後抖落一身髒污,走到門邊試圖推了推門。
沒想到門沒鎖,她輕易走到外邊,外頭的陽光很刺眼,她伸出小手蒙在了眼前,陽光将她指節肌膚裏血液的顏色都映照了出來。
那姑娘就是昨天被殿下随手扔進柴房的皇子妃。
府裏的奴仆經過,被趙長翎的模樣吸引得移不開目光,驚覺自己看了很久後,就錯愕地急急移開目光,低下頭執着掃帚逃開了。
一架木輪椅從游廊道駛出,經過她身邊很遠的時候,闵天澈突然停下輪椅,只用一個背影對着她,話裏沒什麽語調道:“參觀夠了?夠了就走吧。”
他還是要攆她走。
“我不。”趙長翎噔噔噔地邁着腿辛苦地追上他,在他滾動的輪椅前停下:“除非殿下把張娘子還我。”
這下沒了蓋頭的阻隔,她終于能好好看清他的面容了。
是玉石壘起的山,是青煙中的蒼松,郎豔獨絕,當真世無其二。
趙長翎有一瞬間的失神,心跳漏掉了幾拍。
在她看來,世上最絕豔的公子都應該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她甚至快分不清,如果不是目光移至他左耳邊,看見一根支起的細細尖尖的肉.柱。
“這是...”趙長翎眼神恢複清明,竟然膽大地伸手去觸,被闵天澈冷着臉毫不留情地伸手打落。
“大夫說,這是拴馬樁。”
他冷冷地落了一句話,然後推着輪子走了。
走出十來步,輪椅又停下,傳來依舊是沒什麽情緒的聲音:“當初說好的,你們讓侯府大姑娘嫁來,三朝回門時,由她帶張娘子回去。”
趙長翎捂着被打疼的手背,眼眶都疼紅了,吸着氣暗怪這人手勁這麽大,一邊确認自己以前肯定從沒見過那人臉上有長“拴馬樁”的。
他不肯把張娘子還來,趙長翎打定主意不肯離開,于是她開始在破落的皇子府游蕩參觀起來。
說來奇怪,這六皇子不是對她姐姐——侯府的大姑娘癡戀已久的嗎?像他一個失了勢的破落皇子,被人攆到城西來,竟然還能讓皇帝下婚旨讓當今最風光的榮陽侯府嫡長女下嫁,他該下了多麽深的功夫啊。
可是大婚當天,不但府門前沒有張燈結彩,連門匾都懶挂,府裏頭竟然也是一樣,毫無布置,破落得跟它原本就是那樣的一樣。
他這到底是...重視趙月娴還是不重視趙月娴?
思及此,趙長翎突然又想起她那些被扔在府門口的嫁妝,她那些價值連城的夜明珠還有北海曜珠啊!還有許多珍貴料子的冬衣...
她慌慌張張地找到路來到大門口,門口處一個看守的奴仆都沒有。
她那些落滿灰塵的破箱子還在,她籲了口氣。她該慶幸的是,城西破落得連小偷都沒有,以至于她那些驚人的財産連個半夜來偷的人都沒有吧?
管家李公公神色慌張地從府外回來,看見府門口依舊身穿喜服,頭上鳳冠處發絲散亂容色卻依然驚豔的姑娘坐在一堆破木箱上。
他雖然有要緊事要立馬禀告給殿下,但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關切地問道:“姑娘...老奴可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
殿下一日不承認,他可不好叫趙長翎“皇子妃”。
“嗯...你找幾個人幫我看顧着我的嫁妝可好?”趙長翎想了想,覺得自己一個人實在沒辦法搬得動這些箱子,她還得進去和闵天澈周旋呢。
李公公看了一眼門口邊破破爛爛堆在那的木箱,她不說,他還以為是府裏下人拾綴出來要扔的呢。那竟然是侯府嫁出女兒送的嫁妝?
但他還是讓身後幾個人留下來看着門口,自己風風火火跑進裏頭找六皇子。
“殿下!殿下!”李公公在喜春堂拐角的梧桐樹下找到闵天澈,當時他抱着一塊大石頭在懷裏雕花。
“殿下!大事不好了!”李公公喊了幾聲,闵天澈依舊沒有反應。
與其幹着急,不如試着先闖入他的世界。
“殿下,殿下...您在做什麽?”李公公蹲在了闵天澈的輪椅旁,暫時壓下了焦急,先吸引他的注意。
闵天澈一雙無波無瀾的眸子終于轉了過來,但轉過來看見李公公的一霎,眸裏突然閃過一絲殺戾的血絲,唬得李公公背脊一僵。
“我在...研究着要怎麽在頭蓋骨上雕花,而不把骨頭弄碎呢。”闵天澈突然詭異地笑了一下,薄唇勾扯弧起,可臉上卻并看不出笑意。
“殿...殿下...”李公公咽了咽沫,覺得還是得說,眼睛已經垂了下去,張皇驚措地只看輪椅下的腳。
“宮裏有消息傳出,昨夜皇上與貴妃娘娘鬧了矛盾...寵、寵了作客到周太後宮裏的一位姑娘,據說那姑娘...便是侯府的大姑娘...”
新婚夜,正牌新娘逃婚,被自個的皇帝老子稀裏糊塗睡了。這頂綠帽擱誰頭上都難忍,更何況是一個瘋子。
李公公說完這句,好半天都不敢擡頭看一下主子。
“你聽夠了?聽到你想聽的內容了嗎?”闵天澈語氣平靜得像在跟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打招呼。
偷偷尾随過來躲在拐角牆後的趙長翎,卻分明聽到都覺得手腳處有被人分解支裂的痛。
她垂着臉走了出來,像一個不小心揭掉人瘡疤,被揪了出來的孩子。
李公公還想問六皇子該怎麽辦,卻沒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被這姑娘聽見了。
趙長翎低着頭撓了撓臉頰,她也不想的呀,她哪裏想到趙月娴逃婚竟然逃到她姑奶奶那裏了,侯府還和周太後合分将皇帝給設計了呢。
不過瘋六一輩子除了砍人發瘋,和喜歡趙月娴之外,似乎也沒別的嗜好了,就這點可憐的心頭之物都要被他老爹玷.污,實在是夠可憐的。
很快趙長翎就想起來現在不是憐憫誰的時候了,她得趕緊想辦法自救,誰知道這瘋子發起狂來會不會拿她當下腳料洩憤呢?
計不在于舊在于好用,當年那人跟她說過,闵天澈最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哭。
于是,她趁着低頭別人看不見她的時候,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顆夾心糖,塞入口,嚼碎。
“殿下...嗚嗚...殿下我好難過啊...”趙長翎哭得眼尾泛紅,晶瑩的淚珠顆顆分明,抖顫着從長睫滾落,好個仙女落淚。
她捂着胸口的位置,皺起了青黛秀色的眉毛,“我這兒有多疼,您可知道...”
闵天澈全程像看戲一樣看着她,卻是興致缺缺的那種。
“您為什麽要讓我看見您為別的姑娘而傷心的樣子?嗚嗚...難道就不知道我會難過嗎?就不能騙騙我?”趙長翎其實戲演得不差,表情琢磨得挺到位,淋漓盡致層次遞進的,如果不看觀衆表情的話。
“怎麽回事啊這...啊?怎麽回事??”李公公一會看看六皇子,一會看看趙長翎。
他被眼前痛苦得撕心裂肺的姑娘而唬住了,還真以為這其中有什麽曲折離奇的故事,緊張揪心地揉皺了衣擺。
“您以為只有您聽到這個會傷心嗎??”趙長翎加重了情緒的渲染,淚水啪嗒啪嗒地落,激動得臉紅到了脖子根,
“您不知道我心悅您多長時間了嗎?您不喜歡我就算了,看着您喜歡別人,為別的人傷心,您知道我...您為什麽就不能騙騙我...嗚嗚”
趙長翎演得有點上頭了,委頓在地上抽泣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李公公看得心裏酸得要死,忙走過去,想要拉起地上萎靡不振的新娘子。
“過頭了。”
半晌,輪椅上的男子突然冷沉地來了一句,趙長翎悄悄把袖子掩起了臉。
趙長翎也知道自己演得太過了,咽掉了融化的半顆糖,收住了眼淚。耷拉着頭伸手圈起雙腿,她輕眨了眨眼睫,開始回想起一些舊事。
想着想着,鼻頭酸澀,眼眶幹澀又擠不出淚,眼神滞滞的。
闵天澈看了看她那雙酷似趙月娴的眼睛,越看越像,卻比她的那雙要勝上幾分。
終于,他停下了手裏雕刻的動作,望向李公公說:“失了西瓜,撿回芝麻也好。你去幫她把那幾箱子搬回來安置吧。”
趙長翎驀地擡頭,眼眶紅絲未散。
她眉心擰了擰,他說的芝麻...是她嗎?
反正...闵天澈算是接受她這個替代品了吧?
趙長翎那幾箱子嫁妝終于成功有了安置的地方了。
箱子被下人從門口搬回院子的時候,她第一時間就是摸索起身上的鑰匙,當着衆人的面逐個箱子打開去确認裏頭的地方掉沒掉。
李公公看她緊張的樣子,還以為自己小看了幾個破箱子。他就說嘛,侯府表面看也算風光,盡管來城西嫁了他們殿下,怎麽可能給女兒的東西這麽寒碜。
結果一看,裏頭卻全是些菜幹臘幹之類的,鄉下農家晾曬了當寶貝珍藏的東西。
看見趙長翎打開箱子後如釋重負的沒出息樣子,旁邊的下人俱忍不住別過臉去抿唇偷笑。
李公公心想,據聞榮陽侯府的嫡次女幾年前正是由鄉下之地回來的,看來眼前代嫁的這位,便是趙二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