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樣粗茶淡飯的日子,讓人……
這一晚上,風刮的大,竹枝刷刷作響,溫宣魚一晚上想着白天的事,不知什麽時辰才在幾只蚊蟲的吶吶聲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向來醒得早,洗漱完出了房間,就看見舅母拿了一把小杌子,在庭院中借着晨光給弟弟做新書袋。
而舅舅正在核對庭院石桌上整理拜師的束脩六禮。
村戶人家雖然沒有太多銀錢,但是該有的禮節是不能少的。這拜師是大事,得先備好蓮、芹、桂圓、棗、紅豆及脡脯共計六禮。
新鮮的蓮蓬昨晚一家人剝出的蓮子,寓意着先生的用心良苦,而一束清晨新采的芹菜,是希望孩子勤快好學,桂圓代表學業圓滿,棗子便是早日功成,紅豆則取鴻運當頭之意。
最後一樣豬肉幹是舅舅剛從屠夫家買回來的。
溫宣魚看舅母有些乏,便走過去道:“阿娘,讓我來吧。”
舅母起得太早,有些困倦,将針在頭上刮了刮,給了女兒又忍不住叮囑:“你那針腳寬的能走狗,不要縫壓邊,做側邊看不到的地方,省得孟家大人見了發笑。別急着做,天光沒大亮,你仔細眼睛。我先去看那倒竈的小猢狲怎麽還沒起來?”
舅母站起來,衣擺滑下來,她本有些胖,三個月的肚子已經有些顯形了,但家裏家外離不得人,陳氏喜潔又閑不住,還是裏裏外外忙着操持。
溫宣魚坐下來,舅舅将另一碗剝好的蓮子給她:“這份是阿魚的。”
清香可口。溫宣魚又吃了一顆,只聽得舅母在偏房裏面叫了一聲,然後是弟弟揉眼睛打哈欠的可愛奶音:“唔,阿娘,是開飯了嗎?”
溫宣魚不由笑。
“吃吃吃,吃得那麽多,看鞋子不到半年又短了——”舅母罵了,接着又說,“吃一口就罷,這還不到飯侯,倒給你阿姐留些。呀,死猢狲,真是個漏嘴,狗在追你嗎,你看掉的——只知道吃不知道長個子。”
溫宣魚聽着不由笑意更深。
牆角兩只雞咯咯叫着走出來,得意洋洋在太陽下朝人看,看樣子是又下蛋了。惹得隔壁的狗汪汪大叫起來,然後是沈瓷在隔壁發惱的叫聲:“狗,別叫了!吵死了!”
這熟悉的熱鬧聽起來是如此溫暖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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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笑着溫宣魚不知道怎麽了,一時竟又有些眼熱。就是這樣粗茶淡飯的日子,讓人心裏生着歡喜。
她手上不停,手腳麻利縫好書袋又收了針,很快完成了收尾工作。
陳氏正收拾了孩子的頭發,揉着腰出來。溫宣魚見狀忽的想到一件要緊事,來年開春舅媽生産時,北地倒春寒死了一堆牛羊,北戎南下劫掠,戰事吃緊後各類救急止血藥材緊缺。這亂世一來,錢就不是錢了,記得上一世舅舅當年為了幾份藥賤賣了十畝良田,生活愈發艱難,最後不得已來京都找她,但那時的溫宣魚尚且自身難保,他們被溫府拒之門外,後來又變成要挾她的軟肋。而她在忍耐很久以後才無意中知道,舅舅舅母早就病亡,弟弟亦被人帶走他鄉。
這一世,她再也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溫宣魚有些分神,手紮了一下,一個滾圓的血珠出來。
舅母幾步走過來,低頭教育她:“毛手毛腳,跟個猴子似的,別弄了。”說罷她拿起縫好的書袋,看着這整齊漂亮的針腳有些發愣,左右看了兩圈:“剛剛我沒有縫這裏啊。”
溫宣魚看着她笑,陳氏方反應過來,吃驚極了:“竟是你做的?”
溫宣魚道:“剛剛看阿娘做就學着做了一點——”
陳氏驚訝張大了嘴,伸手拉過溫宣魚的手,看了又看,一臉意外:“就看了一次,你就會了?”
另一邊整理的舅舅聞言笑着擡頭:“咱們阿魚本來就聰慧。”一擡頭又忘了數量,又嗐呀一聲低頭重新數肉幹。
“就是我做姑娘的時候,娘家最好的繡娘也學不了這麽快!”陳氏忍不住又看。
娘家?溫宣魚聞言忽然冷不丁生出一個念頭,對啊,之前怎麽沒想到,若是他們家不在這裏,避開戰亂,那一切也許都會迥然不同。聽說在南邊氣候溫和,且舅舅祖籍是在金陵鄉下,族中也有旁支。
她頓時心裏微微一動,怎麽沒想到這一茬。
這樣的念頭既起了,就在心裏生了根。溫宣魚越想越覺得可行,連掌心都激動地微微發熱。
只是現在田産家業都在這裏,該怎麽說服舅舅?而且現在和孟家婚事彼此心照不宣,舅舅更不會同意離開。除非孟家反悔,不同意這門親事,舅舅為了顏面,更會同意……
可是孟家能随便變卦嗎?
舅舅趕早就先帶着遠哥兒去拜師認過路。鄉下人家,一日不過早晚饔飧兩餐,晚飯一般在下午申時過半,用過晚飯正好送遠哥兒去鎮上孟家。
見她出門,舅母特意叫住她,給她重新梳了一個平雙髻,又讓她換了一身稍新的襦裙,這才道:“早去早回,路上切莫玩水。到了孟家,少說話,記得叫人。”
前一世這個年紀的小阿魚羞澀拘謹,并不懂人情應對,所以陳氏每每叮囑,生怕她被孟家看不起。而那些繁文缛節,是她到了溫家挨了很多打才長完記性記住的。
溫宣魚向舅母微微一笑颔首禮過,牽着弟弟走了。
陳氏看着女兒自然的動作微微一愣,只今天覺得女兒似乎哪裏不同了,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同了,是因為頭發嗎?她呆呆看了一會,也沒看出名堂,難道是俗話說的經一墊長一智,被水一泡,長大了些?但那水……陳氏眉心不由微蹙。
臨近酉時,已過了最盛的酷熱,鄉野上臨到秋收,到處都是蓬勃的氣象,小莫遠一路蹦蹦跳跳,溫宣魚轉頭看着青黃的稻穗出神。
這些田是莊戶人的命根子。
新朝建後,将二等荒田不分出一部分,常住的農戶都有口分田和業田。口分田是按照人口分的,業田是永遠的。莫家人丁不盛,祖父過世後他的那部分口分田收了回去。
現在的田産只靠着舅舅一個人主持,雖佃了部分出去,加上臨時雇用短工,秋收也是極辛苦的。舅母又有孕,正需注意身體。
忙碌一年,去掉要繳納的谷物和刍稿,所餘寥寥。所以家裏的積蓄并不樂觀。
舅舅定是要等秋收完才可能考慮離開的,兩個月,她等得起,那時舅母的胎也穩了。
只是到時該怎麽說服舅舅搬走呢?
她想了幾個借口都不夠有分量。
……或者,她忽想,不用說是搬走呢。
——假意回鄉祭祖,然後假病拖延時間,拖到了開春,戰事一起,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溫宣魚的心跳一時加快。
這麽胡亂想着,已經到了寧安鎮的尾巴上,寧安鎮整個鎮的形狀從上空看是一條擴長的丁字路形狀,中間夾雜各種巷道,而孟家正好在丁字的尾巴上。孟宅前後兩進。她跟着舅舅去過一次,只記得後院極大,寬敞幹淨,庭院兩面是整修後的石階。
一路沿着鎮街道走過來,只見院牆上面生着地錦,一顆旁枝斜逸的桂花樹長得高極了,不過初秋,也已經打了花骨朵,從院牆裏飄出香氣來。
溫宣魚在門口站定,将要偷跑的小莫遠捉回來抓着脖子敲響了孟家的門。
只一下,門就開了。
孟沛就好像等在那似的,微微颔首:“是阿魚妹妹來了。”
溫宣魚的手擡到半空,又落下來,下意識福了一禮,孟沛看了她一眼。
走到門庭影壁前,一叢明顯新種的翠竹長在西面,碧綠可愛。
溫宣魚看着翠竹不由微微一怔,她甚是喜竹,竹子挺拔幹淨,而且實用,編簟席,做竹扇,野外做飯的竈具,用處太多。還有一個小小的緣故,前一世她曾寫出的那些信都放在密封的竹郵筒裏,竹節們藏着她那麽多荒唐的自我安慰。
孟沛叫了一聲:“阿魚妹妹?”溫宣魚回過神來,這才留意道孟沛的手上還有泥,原來方才他竟親自在這裏移種竹子。
真傻。
竹子可不是這麽種的。春天的時候種下竹結,自然會一叢叢生出春筍,然後再長成碧綠翠竹。
但是她并沒有多說什麽。
孟二先生早已在等候,溫宣魚将扁着嘴的小莫遠送進去,再向孟沛告辭,沒想到他亦跟着走了出來,他笑容親和,向她道:“叔爺讓我買一些東西,不如順路送送阿魚妹妹。”
是哪裏記錯了嗎?溫宣魚努力回想着模糊的記憶,那時的少年并不是這樣的,他總是疏離,偶爾幾次的說話,也只是客氣守禮,怎麽還會……
兩人不算熟,一路走過去,溫宣魚也不知和孟沛說什麽,便轉頭看向旁邊的行道旁人家院門口幾塊小小菜畦。菜畦旁邊一只小小的黑色奶狗正在跌跌撞撞用前爪撲一只雞雛。
那黑狗跌跌撞撞的模樣實在嬌憨,溫宣魚不由微微一笑。
孟沛問:“在看什麽?”
溫宣魚目光還在那小狗崽身上,道:“那小狗甚是可愛,笨笨的。”
孟沛的目光順着她的長睫看了一眼,又很自然和她說話:“這兩日阿魚妹妹可有再咳嗽,夜裏睡得可好?”
溫宣魚胡亂答了一些,目光的餘光看到快要到分開丁字路口,不由微松口氣。正想着說完剛好到了路口,本來以為就要分別,沒想到,孟沛竟然又一起和她向右邊的路一起走去。
——可是這邊的路卻是向蘿陽村去的,越往前店鋪都沒了,哪裏有什麽東西可買?這是什麽情況,難道是孟沛方才故意這樣說,找借口送她回去麽?
轉彎的時候,孟沛轉過來走到了她另一邊,這樣,外面偶爾經過的行人都被隔離開來,隔着陽光氤氲着他身上淡淡的香,不知是新竹還是別的。
他的動作自然體貼。
溫宣魚微微一愣,只覺仿佛陽光照在了耳尖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湧出,但很快她定了定神。
……重來一世,她不想孟沛再因為她受到那些不必要的屈辱了,他太年輕,這時的他根本護不住她。而且既然準備要想辦法和舅舅南下,而孟家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實在不必徒生不必要的牽連。
但如果不讓他繼續,現在就得開口了。
溫宣魚垂着眼眸,微咬住唇,下定了決心。
“小孟公子,之前還沒謝您的救命之恩。”
少年郎的聲音溫和至極:“阿魚妹妹不必這麽客氣。”
少女的聲音溫軟:“其實是小孟公子客氣呢。說來我阿翁救了孟老先生,現在小孟公子又救了我,其實我們兩家就像是……扯平了。”更不必因為恩情來娶她委屈自己。
“阿魚妹妹。”他忽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擡起眼睛,他深邃的目光看進她的眼底。
溫宣魚一剎那有種被看穿的錯覺,她張了張嘴正待要說所以那婚事的事,這時他突然向她走了一步,身高和他身上某種陌生氣息帶來的壓迫感接踵而至,溫宣魚不由向後退了半步,卻看見少年微微一笑,目光越過她看向身後一個地上的攤販,略微歉意道:“抱歉,今天只能送阿魚妹妹到這裏了。”
她怎麽忘了,拜師的六禮後先生也是要回禮的,這最多的回禮便是新鮮的蔥,蘊藏着聰慧聰明的意思。而孟家定是沒有現種的蔥。
原來他真的是來買東西……溫宣魚愣了一下,不由有點窘自己方才的多心。剛剛她奇奇怪怪想的什麽啊。
溫宣魚耳朵一下跟着熱起來,連忙告辭,他掀唇一笑。溫宣魚更覺得窘了,她走了一會回頭,孟沛還在攤位上挑選,察覺到她目光,他轉眸看來,溫宣魚忙快走幾步,好在此時已經能隐隐看到自家的院牆了。
傍晚時候,溫宣魚正将最後一把艾草點燃熏房間驅蚊,舅舅去接弟弟回來,遠遠就聽見一聲小狗的叫聲,她聽到一聲,疑心聽錯,就聽見院子裏弟弟叫她。
他手裏正捧着一只黑色的小奶狗,肉嘟嘟的,可愛極了。
恍惚正是她今天看到的那只。
弟弟将那奶狗給她看:“好看嗎?喜不喜歡,阿姐?”
溫宣魚心裏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虛和陌生情緒,胡亂點了點頭。
小莫遠不會拐彎,見姐姐點頭,高興極了,咽了咽還帶着甜味的口水,又開始賣力直白誇贊:“季澤哥哥給我的,季澤哥哥說了,他的母家綿州有很多這樣的狗,阿姐想不想去。嘿嘿,還有一種小野彘,就住在石堆洞裏,肉可香了,白天豬眼會瞎,很容易就捉到,阿娘,阿娘你想不想去,你去我給你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