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年後。

古江鎮碼頭,一艘烏木大船緩緩靠岸,船身低調而不張揚,并不像其他船只塗上各色顏料。入港時水面上其他船只紛紛讓開,清出一片水域遠遠觀其駛過。

片刻後,大船停穩,甲板緩緩放下,魚貫走出十數名身手幹練的仆人,站在岸邊列成兩隊,低頭垂手靜候。此時船上慢慢走下來兩個人,為首的是一名身穿寶藍錦緞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膚色偏黑,負手踱步走下來。在他身後走下來一名白衣白靴的青年,身量并不高,然而眉目妍麗,體态風流,看上去竟有些不分性別,引得岸上許多人看過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岸,藍衫男子對站在前面總管打扮的人道:“阿三,你帶人把貨搬下來,運回倉後安排妥當就家去吧。我與小公子另有事要辦,接下來便不跟你們一處了,兩個月後咱們再在此會和。”

被喚作阿三的人點頭應道:“是,四爺。”

碼頭上本來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然而烏木大船停靠後不禁安靜下來,見藍衣男子與白衣青年朝這頭走來,紛紛讓開道路。有人便問道:“這人是誰?好大的排場!”

立時便有人回道:“連許四爺的船都不認得?你真眼拙!”

“那是致遠船行的許四爺。”另外一人答道。

該人聞言立時驚呼道:“什麽?許四爺?我知道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他有個兒子呀?”

“你哪只眼睛看到那是兒子了?分明是女兒!”

“都胡說八道些什麽!許四爺一生未娶,哪裏來的兒子或女兒?我看多半是侄子或侄女。”

“那到底是侄子還是侄女?”

“你管那麽多做什麽?不管侄子侄女,難道你能嫁過去?”衆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藍衫男子與白衣青年已經離開碼頭有一段路,聽到後面傳來的大笑聲,白衣青年挑了挑眉頭,對藍衫男子道:“四伯,你當真不打算為老許家留個後?”

許四爺舉起手掌,啪的一下削在他的腦門上:“多嘴多舌做什麽?”

白衣青年吐吐舌頭:“人家好心好意給你打算,你倒不領情還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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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四爺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若真好心,便不要姓齊,随我姓許,今後供許家香火好了!”

白衣青年這才住了嘴,梗着脖子說:“你想得美,我自然要姓齊的。”原來這人正是随許四爺出海的齊笙,三年過去,當初那個單薄瘦弱的少女已然成長為高挑幹練的美人,被海上風雨吹打,竟然已大變模樣。

“養不熟的白眼狼。”許四爺笑罵一聲,道:“走吧,年前托友行船隊送了信,想必你爹已經等候多日了。”

齊笙這才有些緊張起來,急急往前走:“那我們快走!”許四爺被她扯着袖子,腳步飛快,不由又好氣又好笑。

許四爺在古江鎮上有座老宅院,平日裏不住人,只有一個老仆人留在這裏看門,兩個月前齊五爺收到信,知道兩人即将出海歸來,便從京趕來在此住下,等待兩人回來。

走進一條幽靜的巷子裏,站在一扇朱漆木門前,齊笙擡起手欲敲,心裏砰砰直跳,竟有些頭暈目眩。她深呼吸幾下,才定了定神,叩叩兩聲敲在門上:“有人嗎?”連敲了幾回,都不見有人回答,不由回頭望向許四爺:“四伯——”

話沒說完,被許四爺好氣地撥到一邊:“起開!聲音跟貓叫似的,你是見你老子又不是見情郎,沒得緊張成這樣,白跟在我身邊這些年!”說着,擡手砰砰拍在門上:“老王?老王開門,你東家回來了!”

他是男子,力道強橫,砰砰幾下直拍得門上的灰塵撲簌簌地往下落,險些沒震散。不多會兒,一個老仆人從裏面打開門,見到許四爺頓時激動地直要躬身,被許四爺擡腳踏進門,一把扶住:“不必多禮。最近宅子裏住着的大爺哪去了?”

卻是見齊五爺居然沒出來迎,料定他此刻定是不在。齊笙跟在後面,順手關上門,豎着耳朵聽老仆人回話:“四爺,您問的那位齊姓老爺一早就帶着夫人出門去了,還沒有回來。”

齊笙聽到此不由又驚喜又失望,驚喜地是齊夫人也來了,失望地是他們竟然出門了。許四爺轉頭便見到身後跟着的人一臉怏怏的神情,當下便道:“得了,你也幾年沒回來了,出去走一走吧,說不準還能遇見你老子娘。”

齊笙頓時樂道:“四伯,我們一起去!”許四爺對她擺擺手:“你自個兒去吧,我人老了,要休息休息。”齊笙便對他讨好地拜了一拜,樂滋滋地轉身出門了。

若問這城裏哪裏消息最靈便,莫不如茶館酒肆,齊笙離開三年,雖然對國家大事無甚興致,然而要緊的幾個朋友還是惦記在心的。她出了巷子,因着不認路,索性随便選了一個方向走去。

往日種種,她仍記得的不過就那幾個人罷了——吳清婉嫁人了嗎?衛小雨和趙珮紋過得如何?江心遠跟着吳正廉奪位失敗,是否喪了命?李明翰那個自私的勢力小人,一同殒命了嗎?心中尋思良久,心頭漸漸浮現出一個神情薄淡的白色身影,他是否如曾經說的那樣,已經故去了?

三年之中,海上并不安穩,時時有風浪襲來,也有海盜賊船打劫,有幾次許四爺受了重傷,她也被刀架在脖子上。可是不論危急或安平之時,她都沒有忘記他。船上沒有女孩子,她平日裏做男裝打扮,與他們相處極歡,只是藏于心底的敏感心事從未對人說起過。

那個當着人時薄淡冷漠,背着人後只對她溫柔忍讓的男子,他近來可好?懷着心事,齊笙悵然地行走在路上,突然手臂被人一撞,身邊擦着跑過去一個半大孩子,穿着破爛的衣裳,赤着腳跑在青石板路上。挑挑眉,上前兩步追上,抓住他的肘彎道:“還想跑?”

那個孩子扭頭過來,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臉上髒兮兮地染着灰土,一雙圓眼極其明亮:“大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你快放開我,後面有人追我!”一面說着一面着急地往她身後看去。

齊笙好笑地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既然如此,那你就快跑吧。”說着果然放開了他。

男孩子眼中閃過狡黠地光,口中說着:“謝謝大爺!”連忙飛快地跑走了。

齊笙在他跑沒影兒之後,才将手中的錢袋吊在眼前,晃啊晃地道:“真沒想到,現在的偷兒這般厲害了。”一面大力撞她的手臂,一面動作輕微地解她腰間的錢袋,對比之下,誰還注意到錢袋不見了?

若非她幹過這一行,又是其中翹楚,只怕也察覺不到。

那個男孩子哪裏是被人追趕,這裏又不是無人小徑,寬敞得足夠七八人并排行走,他還能慌不擇路地撞到她,竟是個偷兒。齊笙收好錢袋,好笑地搖搖頭,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那個男孩子以為宰了只肥羊,興沖沖地跟夥伴們炫耀,不料摸摸懷裏什麽都沒有,好一通丢臉卻是不提。齊笙選了家熱鬧非凡地茶肆,選了個看景聽戲兩不誤的地方坐下,便叫了茶水瓜子靜靜聽起來。

“聽說沒有?上個月劉禦史家的公子在安定門前跪了兩個時辰,聲稱陛下不娶他就一直不起來,最後被劉禦史親自拎着鞭子抽回去了?”

“這算什麽?孫将軍家的小子都闖進宮去了,聽說是扮成太監進去的,還抱到了陛下的大腿!”

“你們這說的都不算啥,我表舅家的大侄子的親姑姑的嫂子的大閨女在宮裏當差,聽說親眼看見衛将軍把陛下抱在懷裏親嘴哪!”

齊笙聽到這裏,噗的一聲喝進嘴裏的茶全噴了出來,扭頭問向身後:“怎麽當今皇上竟然是個斷袖嗎?”她實在不能相信,吳正瑜為人謹慎嚴肅,為何竟把大烏朝整治成這般模樣?

話剛問出,便見正對着她坐的漢子道:“這位小兄弟不是我朝人吧?我朝自從兩年前孝文帝去世,便由他的胞妹清婉公主繼位,女皇陛下才貌雙全,自然引得我朝中男兒傾心,豈會有斷袖一說?”

齊笙聽到這裏,只覺腦中一懵,吳正瑜死了?那個高傲冷峭的人,竟然真的死了?他那樣的一個人,怎麽能死呢?頓時呆若木雞,不敢相信,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他沒有騙她。

後面桌上依舊熱鬧交談,一聲高過一聲:“要說咱們這位女皇陛下,那簡直是風華絕代,魄力非凡……”聽到最後,齊笙已經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兒,原來這幾年發生了這麽多事。她怔怔地望向外面,烈日之下,凡塵喧嚣。

兩年前吳正瑜死後,将皇位傳給吳清婉,聖旨下來的那一刻,朝中一片喧嘩。衆臣雖敬吳清婉的皇室血脈,然而對她的女子身份卻不屑輕慢,吳正瑜生前鐵腕斬盡吳正廉的餘黨,肅清了朝堂,然而皇室血脈還有一個喚作吳正明的皇子,得到很多朝臣支持,只是吳正明本人并不熱衷,最後被孟閣老等人壓住。

吳清婉雖然皇位坐得不穩,卻有驚無險地繼位下來。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天下女子讀書考官之權。聖旨一下,天下大動。不僅朝中大臣抗議不休,就連普通的小老百姓也不贊同。吳清婉鐵了心要放權,并不罷休,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忽然有一天,反對此案的大臣們回到家後沒有熱水、熱飯、幹淨衣裳,一連數日,蓬頭垢面地上朝,遭到其他人恥笑。

過了不久,便妥協了,只是提出女子讀書可以,但女子禀性軟弱不堪大用,不能入朝為官。此意卻有針對吳清婉的意思,吳清婉沒說什麽,只是這些大臣們回到家後遭到更加嚴苛的對待,連熱乎被窩都沒得睡了,不出三日便徹底妥協。

吳清婉得到一多半朝臣的支持,漸漸皇位便坐穩了。說做就做,很快下令由國庫出資多辦院校,國內不論男女,滿五歲即可入學,滿八歲尚不入學者被視為違法,要被懲處。至十二歲從學院結業,男子每年交納五兩銀子做束脩,女子不僅不需交納,如果在學院裏得到夫子評定,每年還可以拿到五十文到一兩銀子不等的獎勵。

于是再也沒人不肯,紛紛把家裏的孩子送進來。入學之後,每日上午下午各一個半時辰,中午管一頓飯。也有調皮搗蛋的孩子不肯聽話,或者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孩不耐久坐,惹是生非,只是夫子們都十分嚴厲,對待學生們一視同仁,凡不聽話者皆有懲罰。

“要說那位名叫衛小雨的女夫子,卻是我家閨女最心儀的人……”

說起衛小雨,齊笙勉強打起精神,聽到最後,不禁莞爾。原來衛小雨人長得漂亮,脾氣卻火辣得不行,在學校裏教人拳腳功夫,敢在她課上不認真的女孩子,無不要被她課上最認真的三個女孩輪番單挑。說是單挑,一個挑完了還有下一個,說是車輪戰也不為過。這般流氓的法子,也就衛小雨使得出來。

他們說得十分有趣,齊笙便來了精神,繼續聽下去。

“前不久,一個剛入京不久的商人把家中庶女送了進去,這個庶女人生得妖妖嬈嬈,上課最是不認真,不是把玩頭發便是花拳繡腿只做做樣子。衛夫子忍不了她,便點名批評,誰知那叫岑青的庶女竟輕蔑地說:‘女孩子就要柔弱才可愛,夫君才會疼。’”

“衛夫子挑挑眉毛,點出她班裏學得最出色的三個女學生:‘不用她夫君,你們作為她的同窗,先教她一下這疼的滋味。’那庶女岑青在家裏嬌嬌弱弱,如何打得過那三個,當下哭天喊地,跑回家告了狀。她那老爹商人入京不久,眼皮子甚淺,并不知道衛夫子的底細,當下領着女兒找來了。衛夫子看也不看他,只對旁邊的人道:‘告訴他,姑奶奶是誰!’”

衆人一聽,頓時樂得拍桌子掐大腿:“衛夫子的爹是一品忠勇大将軍,她哥哥是禦前帶刀侍衛,與咱們女皇陛下可有些不清不白,衛夫子自己也是有品級的,乃是一名縣主娘娘,這商人可慘了!”

“可不是?當下被吓得腿直哆嗦,二話不說扔下女兒就跑了,只道随縣主娘娘要打要罵,随便招呼。岑青被她爹丢下,不出三天,就被教訓得再也不敢亂說話。”衆人一時大樂,又聽此人道:“要說這岑青也不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心裏不服氣,憋足了勁學功夫,過了一個月,竟成了衛夫子班上最厲害弟子之一!”

“哦?那她找衛夫子報仇沒有?”

“哪裏會報仇,兩人關系好着呢!說岑青學了拳腳功夫,同歲的男孩輕易打她不過,竟見天地帶着幾個關系好的女孩子下學後堵到隔壁男院門口,找低年級男學生的麻煩。衛夫子天天被家長和老師們找上門,當面把岑青罵得狗血淋頭,私下裏卻愛得不行,三天兩頭帶回家玩。”

作者有話要說:再次感謝“彼岸花開”妹紙的霸王票,大啵啵~

吳清婉當女皇的事,有木有很狗血?捂臉,男主當然沒有死,他的事更狗血,在下一章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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