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婆家
“啧,今日是個大日子啊,大日子。”
“這……敢問師傅大在何處啊?”
“啧,”一白發白須白眉的老仙君一臉瞅牲口的表情瞅向另個年紀稍輕的仙君,半晌才故弄玄虛道,“你可知軒轅家有位姑娘名荊和?”
“啧,”年紀稍輕的仙君頗為嚴肅,道,“不知。”
“……”老仙君似是對這個答案頗有些無言,心道,沒成想啊,這四海八荒竟還有不識那姑娘的神仙,委實是難得,難得得很。他擡眼望了望四周,确定了四下無人後方才神秘兮兮道,“今日是軒轅家三萬歲的荊和上仙初嫁魔族的日子,莫非不是大日子?”
“啧,”年輕仙君一臉的恍然,“大,真真是大,這年紀……都同我母親一般大小了。”
“……”
今日是個大日子。
旺財土狗從天微亮便吠起,那股子興奮勁兒似乎也感染了天池城的其它仙犬,一時間犬吠聲聲好不熱鬧。
我顫巍巍地舉起銅鏡,對着鏡中那花裏胡哨的人兒微微一笑,那鏡中的人兒亦朝我笑——唔,我甚無語。
“唔,萋萋,今日天色很不錯。”我印堂發黑面色如土,望着那高绾的青絲飛挑的眉梢,嗯,誠然本上仙不得不承認這算個喜慶,然而——
這知道的是神族嫁姑娘,這不知道的怕會以為是凡間捉了水性楊花的女子要去浸豬籠吧。
“怎麽了?”正盡心盡力往我身上搗鼓的美人不愧是我的同道中人,一眼看出我面色非常,驚異道——“這胭脂莫不是淡了些?”
“……”我張嘴幹巴巴一笑,“呵,呵呵……桑萋,你舟車勞頓,快回去歇着吧,回去吧回去吧。”從何出來便回何出去吧,我這小小的軒轅府真真是容不下您這尊大仙的。
“阿荊,你這話就不對了,”桑萋将手裏的脂粉奁往桌上一放,正色道,“你我是生死之交,想當年你我一同……額,時歲久遠我亦是記不清了,總之,當時我們便說好你成親之時我定要親自為你梳妝,這些年來你讓我好等,如今卻是嫌棄我了麽!”
我嘴角抽了抽,望着她正氣凜然的面容,心生抑郁——桑萋上仙這話委實是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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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論她那掌北海的海伯老公,單是托風神兮玖捎着她母神的名號在這四海八荒裏晃蕩一周天,我估摸着便能吓死一打膽小的角兒。
說起這女娲族的桑萋上仙,那真是不得不提的一個大美人。
女娲娘娘號稱大地之母,又是伏羲上神的妹子,那姿容是天上地下再找不出可與之媲美的了。女娲
族中未出過男丁,故而那豔冠天下的容貌便自然而然地盡數傳給了九個女兒。
桑萋排行第三,是九個姐妹中最貌美的一位,亦是同我最為親近的一位。與我一般年紀的桑萋美人九千年前便在女娲同西王母二位娘娘的撮合下嫁給了天帝的第九子欽淵神君,也就是現今掌着一方水事民生的北海海伯。聽聞我要出嫁,素來頗講義氣的桑萋上仙便不遠萬裏從北海趕回了天池,直奔我軒轅府來替我梳妝備嫁。
桑萋其人,委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姑娘,本上仙甚欣慰。
然而,望着鏡中活像凡間媒婆子的女子,我不禁開始回憶,那過往的幾萬年歲月中,我是不是幹過什麽對不住她的勾當。
“萋萋,出去歇歇吧,将我府上的幾個姑姑叫進來,我同她們交代些事宜。”我撫了撫額,讪讪道。
“……真是交代事宜?”她将信非信,滿面疑雲。
“是是,自然是的……”我正經八百道,心頭卻尋思着要怎麽讓幾位姑姑避着桑萋打盆水進來洗臉。
“那我先出去候着你,你快些出來,莫要誤了時辰。”桑萋頗老媽子地叮咛了幾句便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順便将我房門口靜候多時的幾個管事的姑姑叫了進來。
“這……”幾位姑姑見了我,紛紛面面相觑面露畏色面皮顫抖……總之,便是甚是有些許無措。
“幾位姑姑無需驚慌,”我望望外頭的天色,似乎還未過辰時,心頭便稍稍安穩了些,擡手将眼尾的飛紋揩拭去了大半,估摸着桑萋已出了我的荊園,便義正言辭道,“打水洗臉,上妝。”
“諾。”幾位姑姑秣馬厲兵,面露霜凝,應聲道。
一個時辰後,當我蒙着面紗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桑萋某上仙便扯長了她那甚修長甚白皙的脖子打望着我,眸色頗疑惑。
她自是分外不解,本上仙自是但笑不語。
門口的旺財土狗頭一回見我這般模樣,大紅衣裳長發高绾,遂搖了搖尾巴亦是收了聲,一雙水汪汪的狗眼則是可憐兮兮地瞅着我。
“巨鹿來迎親的人已将将到了天池城南,”老管家見了我,便上前笑眯眯道,“姑娘您快些上鳳辇吧。”語畢,他回頭吹了聲哨,便見兩只冠翎火紅全身金燦燦喜慶慶的鳳凰拉着一輛車從遙不可見的天際飛了過來,停在了軒轅府門前。
“……”我頓覺有些恍惚——巨鹿,正是魔族的都城。
往幾回的親事,皆是大婚前幾日生的變故。那兩萬年前便托織錦閣紡好的嫁衣,我今時今日方才堪堪穿了頭一次。
前些時日我一直
都在候着那東皇太一家的公子逃婚的消息,可是一連等了七十二日,直到今日,都沒将那消息等來。于是我益發抑郁憂愁了——大婚當日被遣送回府,怕是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來得慘凄凄涼吧。
而且……我的額角滑落了兩滴冷汗,時至今日我父君和母神竟是連個人影都沒見着——莫不是篤定了這是第四樁烏龍親麽?唔,只是不知這算不算得得兩位長輩的先見,若真是先見,本上仙倒是希望這先見莫要是明見。
我這廂正憂心忡忡,桑萋那廂卻已來攙着我上了鳳辇,她正欲放下門簾,只聽見外先傳來一陣哭聲,緊接着便是一陣抑揚頓挫的狗吠,那交錯的聲音,其洪亮程度真可謂是響徹雲霄激昂山河。
嗯,委實雄渾壯烈。我同桑萋面面相觑,皆是頗為震懾。
念及要遠嫁離開天池,我心中也不由地生出了些不舍,只默默地探出腦袋望向老管家和旺財土狗,“老管家,您……”
“啊,莫有事莫有事,老身……”老管家略感尴尬,老臉紅了紅,“老身守了姑娘三萬年,如今……如今,姑娘終于是要嫁人了啊,雖說這年紀是大了些,可好歹亦是嫁人了啊……”
“……”邊上的桑萋嗆了聲。
“……空桓仙君珍重,”我捏了捏額角,黑着臉放下簾子,“走吧。”
雙鳳得了令便揚了頸項仰天長鳴,随即便振翅朝遠處飛去。
不得不說,空桓老管家委實是個人才,本上仙原本出嫁時的小兒女心性被他區區幾句話便抹殺帶殆盡了。
我軒轅一族,真真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地方。
鳳凰于飛,鳴聲锵锵,不消多時雙鳳便拉着玉辇到了天池城南。
出乎我意料的,此地并沒有我預想的那般人馬衆多,天帝王母不見蹤影,甚至連個仙倌兒都沒有,我幹咳。
“素聞魔族迎親不見外客,看來并非謠傳。”萋萋掀開簾子朝外先張望了一番,緩緩道,我的嘴角微抽,這魔族行徑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魔族的迎親隊伍人數不多,貴在氣勢逼人——數十位魔族将士清一色的一襲玄黑戎裝,個個神色嚴峻如臨大敵。
我微窘,額角青筋隐動。
見了魔族的迎親頭頭,我不禁益發汗顏——但見眼前這位公子,身上籠着玄色铠甲,半邊甲皮面具遮去了大半面容,然而即便如此,那雙眸子中的肅殺之色亦是讓人心頭一顫抖。
頗是個人物,本上仙心頭一陣唏噓——數萬年來神族的神兵神将中,道風低迷仙風敗壞者甚多,卻沒幾個如魔族将士這般威武懾人的,委實
是我神族之悲哀,唉。
“在下乃魔界威武大将軍應龍,奉魔尊之命特來迎王後前往魔界。”甲皮公子恭敬地朝我的鳳辇行了禮,目光中的寒氣這才斂了去。
“大人無需多禮。”我被那“王後”二字震了震,但面上仍是歉然一笑,得體莊重。突然反應過來我蒙着面紗,人家也瞧不出我端莊得體與否,便生生抖了抖僵了的雙頰。
桑萋在我身側攥緊了我的手,手心上全是汗水。
我心中有些不舍——我嫁去了魔界,她長年住在北海,再見卻不知是何年月。
“王後,該啓程了,”應龍将軍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天池到巨鹿,約莫要四個時辰。”
“……”我颔首。
“阿荊……”桑萋紅了眼眶,半晌又笑道,“瞧我,真是給你掃興了。哈哈,老姑娘,你總算是嫁人了。”
“……萋萋,”我勾了勾唇,雙臂一張便摟緊了她,“萋萋,經此一別,千萬珍重。”
“……珍重。”她重重颔首。
“王後,請。”應龍将軍沉聲道。
風蕭蕭兮,風卷落葉,此情此景竟頗有幾分傷情。
我轉身踏上鳳辇,順手帶下了簾幕,桑萋的容貌便被隔絕在了玉辇之外。
簾外弱水泠泠,不消一會便揚起了一陣群馬嘶鳴之聲,随後便是應龍将軍頗為懾人的渾厚嗓音重重響起——
“起駕巨鹿——”
臨了之時,饒是本上仙對老管家的話再無言,心頭仍是有幾分不舍的。
輕嘆之餘,我撩開了車窗的簾子,卻被菡萏池那方的一道青光定住了眼。
那道青光,但凡是個在九重天上的神族人,便都是識得的。
依那司記載天史的史歷仙君所載,這青光自開天辟地一來總計不過現過七回。這其中一回同本上仙還頗有些瓜葛,說是十萬年前我父君同我母神成婚當日,便曾現過這青光。
照着凡間的傳說,上古的并蒂菡萏,萬年花開只為情故。
然,傳說之所以稱其傳說,自然便是些傳來傳去的說法。九重天上素來安生得很,這天上的神仙更是閑得發慌。然而神仙畢竟不似凡人那般随性,閑得發慌了便能進進賭坊入入酒肆逛逛窯子,是以造些聽來頗催淚的故事便成了三十六天裏上至上神下至仙倌兒的衆仙家一致的樂趣,這些個故事也便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了凡間,成了凡人口中的段段佳話美談。
誠然,本上仙不是個凡人,自然知道傳說不可信。
我可不以為并蒂菡萏開了朵青不拉幾的花兒便注定了一
樁好姻緣,興許只是因為本上仙的煞氣重了些呢。
畢竟不是那些個懷春的小女兒,本上仙那時覺着我好歹亦是活了幾萬歲的人了,凡事自然看得比常人通透。
然而,這之後發生的種種卻證明,那時三萬歲的我,委實是白活了那麽幾萬年的光景。
不過那自然是後話了。
車隊到巨鹿,已近寒鴉歸巢的時辰。
“王後,到了。”應龍将軍的聲音幽幽飄來。
我恍恍惚惚地“嗯”了聲,便撩開車簾步下鳳辇。
進了巨鹿王宮,我方才曉得天池那座仙城當真是算不得什麽了。
此處的宮殿群零次栉比,盤盤焉囷囷焉,長橋卧波,複道行空。且此處的宮樓皆是飛甍有致,與天池城全然不同——銀勾鐵劃氣勢淩人,将帝王家的霸氣表現得淋漓盡致,頗能體現幾分東皇家素來的氣焰。
可是……我皺眉,四周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些群臣吏民,甚至只有幾個宮人候着,我心中不免生出了些疑惑,不過此刻也容不得我細想了。
一路上粒米未進我已是身心俱疲,頭暈眼花間便顧不上守禮不守禮了,遂問道,“将軍,可有吃食?”
“……”應龍将軍似是全然未料到我會問這個,我望見他的眼角不着痕跡地抖了抖,半晌才回道,“回王後,沒有。”
“……”聞言,我大失所望,只覺心頭空空腹中亦空空,擡眼望見王宮的正東面有一大殿,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心想那便是大宴衆賓客的正宮,于是腳步輕飄飄地便朝那處走了過去。
“……”應龍将軍攔住我,“王後,君上的寝宮在那方。”
“寝宮?”我真真懷疑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腦子霎時清醒了大半——這是個什麽道理?我軒轅荊和堂堂神族上仙,這魔族是什麽意思,竟不邀我入宴……莫非我軒轅荊和三嫁未果的事跡已經不遠千裏傳誦到了魔族……我頓時臉色一陣青紅。
“将軍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面上堆起笑容,眼底卻無笑意。
“王後切莫誤會,”應龍将軍躬身,“我魔族素來都是這個規矩,王後初嫁當日不見外客,希望王後千萬海涵,這亦是東皇先君定下的規矩,君上不得不遵循。”
聞言,我的面色稍稍緩了緩,憶起萋萋之言,望着應龍嚴肅的面孔,心頭又是一陣傷嘆。
想當年學佛法時,佛陀曾曰過:當受,則受。那時的我年紀還頗小,一堂佛課聽下來多是跟着衆弟子一道喊了聲“好”便作罷,只記得那佛陀光蹭蹭的腦門很是讨喜,至于那些佛法如何如何奧妙雲雲
,本上仙自是一竅不通。
然,我覺着這便是我應當受上一受的時候,本上仙向來自诩是個聽話的好弟子,自然是要受。
“也罷,君上寝宮在何處?”我問道,低眉順目地張口打了個哈欠。
“王後請先随我來沐浴。”
正值此時,一直跪在一旁的一個宮人模樣的女子上前來,扶了我的左臂便引我往王宮的正西方走去。
“王後安歇吧。”
小宮女将沐浴後的我送到了一處大得有些駭人的宮閣後便告退了。
我轉身,穿過處理公文的外閣,徑直進了內殿。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本上仙心頭是頗有幾分憋屈的。
天微亮起便被桑萋那厮拾掇,這一轉眼又到了巨鹿,從頭到尾我這個準準的新嫁娘是粒米未沾滴水未進,可見這婚嫁之事委實不是樁好事,于是我便愈加肯定了那并蒂菡萏雲雲的傳說是鬼扯淡。
打眼望去,便見這內殿的小桌上正擺了幾碟糕點,我挑了挑眉,拿起一個桂花酥樣的糕點便吃了起來。
似乎是沒出岔子。
我惶惶乎若置身夢裏,許是前車之鑒太多,我總是覺着這婚事不會如此順利。
将桌上的糕點差不多都嘗了個遍,我不禁精神一震,頓覺天高海闊神清氣爽。長發還沾着水珠,我略加思索,于是解開發巾坐上了床榻,畢恭畢敬地候起東皇家的那位夫君公子。
夜深,蟬鳴。
就在我将将要睡着的前一刻,我聽見宮門開了。
“君上,王後在內殿等候多時了。”
“嗯,退下吧。”
極是清冷,語調并着那聲線都透着一股子淡漠疏離——這便是……
東皇太一之子,現今的龍族尊神——蒼玄帝君麽?
我腦中霎時便憶起了這個名字,心神有幾分恍惚間,眼中便已映入了一雙男子的短雲靴。
“荊和王後,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