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古怪

桐朔鬼侯的府邸亦是甚好的。

雖比不得巨鹿王宮的氣派雄偉,及不上神都天池的飄渺似畫,可便貴在了一個“大”字上頭——

不過是從會客的大殿到後花園,某帝君連着我,堂堂一個尊神一個上仙,竟是走了好一會兒子。

一路上我始終垂着頭,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那雙短雲靴的後跟,跟在蒼玄君身後朝前踱着。

忽而,前方那靴子停了下來,我雙眸微動,仍是住了步子,退後三步端莊站定,靜靜候着尊神發話。

“你如今倒真真出息。”

“……”等了約莫半晌,耳畔便響起了這般一句話,我嘴角一抽,念及方才鳶丘夫人的一番言語,我心頭大窘,只堪堪打了個哈哈,擡頭望向蒼玄君,笑得甚為僵硬,“君上委實謬贊。”

蒼玄君聞言靜默了頃刻,複而緩緩轉過了身子,涼涼睨着我,半晌不發一言。

“……”我面上含着笑,亦是淡淡望着他。

蒼玄君的眸子,生得極深,漆墨一般深幽清寒,分明不大淩厲的,卻往往教人不由地生怯。加之東皇龍族素有的龍氣,尊神之身攜着的醇厚氣澤,東皇蒼玄斯人,委實是株頗有震懾力的玉樹。

“荊和上仙,”他薄唇微啓,聲線清冷淡漠,“嫁給孤,你心中可有不甘?”

“……”我微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到這檔子事,自是摸不準他話中的深意。思量不過一瞬,我笑得一派和煦,“君上這話從何說起呢?你我的婚約本就是王母娘娘的一番美意,君上待荊和甚好,我心頭又哪裏來的不甘呢?”

唔,便是有不甘,您這般問出來,我再如何也不好明說不是。

“……”他喉間溢出一陣低低的笑,俄而直直望向我,仍是一副寡淡極的神情,輕輕吐出幾個字眼,“軒轅荊和,你的父君母神将你教得甚好,你在梵天的一萬年,亦委實不曾白過。”

“……”我仍是一頭霧水,木木然望着他,腦子竟有些轉不過來了——這蒼玄帝君,今日的言行甚古怪。

“你從前如何孤管不得,”他聲線一沉,将眸子從我身上移開,望向滿園的火焰鳶尾,一陣風起,吹拂起他的幾絲發,滿園豔色中,蒼玄君眸色微寒,緩緩說道,“現今,你既已嫁入我東皇族,便當将九重天上那些個往事,那些個人,忘得幹幹淨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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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我心頭一驚,雙眸微凜冷了臉面,望向他,“君上,荊和委實不大待見這起子不明不白的說法,有什麽話,不妨直言。”

這人莫不是聽了鳶丘那番話,便覺着本上仙在九重天上

有過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了麽?

心中有幾分惱火,我忍了忍,卻仍是沒忍住,遂冷笑一聲,話中帶了三分剛毅七分自嘲,又道:

“蒼玄帝君,我軒轅荊和在這世間活過了整整三萬年頭才将将成婚,帝君覺着,一個姻緣多舛,三嫁未果的女子,能是個多情的風流種麽?荊和不才,正經女子的綱倫卻還是曉得的,若論家教如何,我軒轅家端是不會遜于你東皇龍族。”

縱然這話說得有幾分孩子氣,說得分毫不識禮數,說得大折了我這上仙的身份,我亦是斷不能容忍這世間哪個瞧低了我軒轅一族的——

許多年未曾同個年輕兒女一般意氣用回事了,便讓本上仙任性了這一遭好了。

蒼玄聞言并未言語,只靜靜望着我。

我容色冷漠,面上的神情亦失了往日的恭敬有禮,只籠着袖子定定立于這漫天紅花似海中。

“明日啓程,上仙便換了男裝吧。”蒼玄君忽地道,頗有幾分牛頭不對馬嘴的意味,我一時未反應過來,卻又聽他續道,“同清素吩咐下去,明兒起,便喚你‘荊和公子’。”

“……諾。”我印堂青黑,讷讷應了聲。

蒼玄的眸子益發深幽,仿若一望無底的兩眼寒潭,他垂下眼睑,旋過身子朝遠處走去。

“青丘九尾狐族的伯陽狐帝,膝下有一子一女。”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口中道出的一字一言都極輕,卻乘着微涼的風極清晰地傳入了我耳中。

“狐帝的小女兒是青丘第一美狐,名為妲己,那兒子——便是英招公子。”

又是一陣風起,我立于原地,惱中有幾分恍惚。

九重天,往事,英招。

若本上仙還不曉得蒼玄君話中的意思,我便真真是白活了這三萬年光景了——莫非……司命宮中,我尋了多時未果,他卻是見着了我的命盤書麽?

思及此,我心頭又生出了幾分大惑,蒼玄帝君這般的反應,看來,當年那檔荒唐事,父君母神對我定是有所隐瞞的。

回到鬼侯備下的客房,我腦子依舊恍惚。

眼見清素正掌着燈鋪着床榻,我眨了眨眼,憶起了蒼玄君吩咐過的事,便笑呵呵地同清素說道,“清素姑姑,明日起便替我備上男子的衣物,改口喚我‘荊和公子’。”

“……”清素聞言大驚失色,一張俏臉刷白一片,她眸色甚為古怪地打望着我,半晌方才鎖了眉頭,道,“王後,原先時候,宮人間的傳言我是素來不信的。”

“唔,姑姑明辨是非不嚼舌根,甚好甚好。”我仿着王母姑姑的樣子,

寬慰道。

“清素覺着,君上這數萬年來不娶妻不納妾妃,定然是有其道理的。”

“唔,姑姑善解人意盡心盡力,甚好甚好。”我面上笑成了朵喇叭花兒,益發寬慰道。

“然而,現今……”清素俏臉又是一紅,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才聲若蚊蚋地蹦出了一串兒了不得的句子:

“自大婚之後,君上卻只堪堪召幸了王後一回,如今王後讓清素為您作男兒打扮,又要喚您作‘公子’,莫非、莫非君上、莫非真是……真是那起子斷袖,是以王後要扮作男兒博君上歡心麽?”

“……”

雙肩一顫臉皮一抽,本上仙表示,很尴尬。

望着清素姑姑義憤填膺的容顏,我頗覺慚愧,便執過她的手,解釋安撫道,“姑姑你莫憂心,這事兒是君上吩咐的,決計不是我自個兒的意思。”

“什、什麽……”誰知清素聽完我這番話,臉色更白了,她滿面驚色,續道,“竟是君上的意思麽?”

“唔,确然是君上的意思。”

“……”清素抿唇,眸中閃過點點水光,滿面的痛心疾首兼之幾分恨鐵不成鋼,半晌方才凄凄涼涼道,“清素明白了,王後寬心吧。”

“唔。”我頗滿意地颔了颔首,又同清素胡亂叨了幾句,随後便打發她掌着燈出了屋,寬衣歇了。

一夜多夢,醒來時便是腦子痛脖子痛渾身發酸,我頗無言——臨睡前,斷然再不可胡思亂想,當眼觀鼻,鼻觀心,打坐念經為上。

“吱呀”一聲,房門驟開,我撐起疲軟的身子,擡起乏得緊的眼皮,便見清素手上捧着件衣物樣的物什進來了。

“公子,起了啊?”

公子?!

甫一聽這話,我大驚失色。然而,接下來發生的悲催事卻教我明白了一個不争的真理——大清早起了身,是決計不可虛軟着肘子撐着床,伸着脖子打望的。

然,若是非得用虛軟的肘子撐撐床打打望呢?

唔,便約莫是同本上仙這般,直直從床榻上摔地上去。

“公子當心哪——”清素見狀大驚,連忙擱下手中的衣物上前來攙扶我。

就着清素的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方才反應過來——清素那聲兒公子,喚的原是本上仙。

望了望那擱在案頭的衣物,果不其然,正是件青白相間的男子長衫。

我昏昏沉沉地對清素道了句“這衫子真真好看”,便由得她在我身上折騰開了。

待折騰完,已過了卯時,我望着鏡中那位翩翩佳公子,頓感無力——唔,誠然,這副模

樣确然是個男兒狀貌,然而……

我臉色黑了黑,望着鏡中人胸前一片的波濤洶湧,朝清素悶悶地道了句,“姑姑,這胸前,唔,委實不大像個男兒。”

“……”清素姑姑甚為難地望着我,“王後,這裹胸布清素已然為您纏了四層了,再如何也不可多纏了。要怪……便只能怪王後您胸前實是宏偉大觀。”

“……”

一如來時一般,冥海上方袅繞着縷縷白煙,煙波浩渺如憑虛禦風一般,美得教人心神一振。

小艙中煨着盅清茶,淡淡茶香合着絲絲海風,倒也是別樣一番惬意滋味。

蒼容蜷在一旁小憩着,清素一手持着把芭蕉葉扇,一手撐着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朝煨着清茶的爐子打着風,我思索半晌,擡眼望向了小艙之外。

仍是那抹玄黑的高大身影,靜靜地立于舟首,墨色長發挽了一束別着墨玉,随着海風輕柔拂動,與蒼茫天地幾近融為一體。

今日便是要離了這鬼州冥府,前往人界了。

隔着一葉小窗同那如霧的煙波,我望着那東皇公子的背影良久,終究仍是撩開艙子的簾布,躬身彎腰鑽了出去。

似是覺出了身後有人,蒼玄君轉頭,現出一個頗耐看的側臉,聲線微涼,“到了人界,人前你我便兄弟相稱。”

“……”我微微颔首,靜默頃刻,強自壓下心中的萬般糾結,又上前幾步,直直盯着蒼玄君高挺的鼻骨,緩聲道,“君上。”

蒼玄的眸子微動,卻未做聲,只靜靜待着我的下文。

“英招的種種,父君是為我盡皆消去了的,我早便忘得幹幹淨淨了。”我神色漠然地望着他的側臉,又道,“便是過去的往事再如何,而今,我同那英招也不過是相見不識的陌路之人罷了。”

是以,你大可不必因此介懷,大可不必憂心日後本上仙會辱了你東皇龍族的門楣。

“……”他聞言,便将身子轉了過來,垂眸望向我。

蒼玄君的眸子甚為自然地自我臉面朝下移了移,又移了移,随後微微蹙眉,淡淡道,“這衫子,小了些。”。

“……”一陣風吹過,我只覺嘴角一抽,臉色黑了大半。

他微擡右手捏了個訣子,眼前一道晶瑩白光閃過,待我低頭望去時,卻見身上的衫子已然大了許多,倒是将什麽都遮完了。

“謝君上。”饒是心中再無語,我面上仍是牽着抹端莊的笑容,垂下了頭朝蒼玄君恭敬道。

雙眸驀然圓瞪,我唇微張,被眼前景象實實震懾了心神——

海水深藍

,便似一方明鏡,真真切切地映出了蒼玄帝君的影像。

可這冥海分明同弱水一般,皆是失了水靈,卻為何會偏生映出蒼玄的影像呢?

莫非……我擡眸,望向蒼玄。

照着古書上的說法,失了水靈的海子若是能映出人像,那便只能有一種可能。

此人的魂魄裏,定然是凝着水靈的,換言之,便是——當初吞下了這海子水靈的,便是這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人品爆發連夜趕出了一章。。

親們,請笑納。。

嗚嗚嗚嗚,好忙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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