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身份

這人世間的諸多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作祟的。

譬如說,重殇今時羽化,遺下了一份執念。

若是本上仙那時能未蔔先知預見得之後的種種事,我私以為,自己絕不會聽從重殇君的話,将妲己的三魂七魄交予女娲,也絕不會将他的執念同妲己的魂魄放在一處。

又譬如說,清素姑姑中了屍毒。

若是本上仙早知這以後會牽扯出這般多的恩怨糾葛,我便決計不會聽信他人的“讒言”,帶她去彌溪谷求醫問藥。

然而,若天機可揣,這世間便早沒了“悲劇”一說了。

而這世間之事若沒了“悲劇”,亦委實是樁頗大的憾事了。

唔,只是,本上仙此番來到凡界本是來尋劍的,現如今,劍沒尋着,反倒因了我而牽連出了無數事,我覺着自己很是添亂。

我左手持着錦盒,右手撈起自個兒又長了不少的發,微微凝了眉宇——

這三千煩惱絲,興許是當剪剪的時候了。

雪山山頂,處處皆是白皚一片,素裹銀裝,襯着天那方的一輪泣血殘陽,竟是将整片銀色天地生生勾出了幾分離愁別緒。

望着那在落日餘晖映襯下格外清秀的白衣男子,我有一瞬的恍惚,渀佛依稀間又回到了二萬年前的那片曼珠沙華花圃,依稀又能憶起優昙婆羅糖團子在舌尖化開時的清甜滋味。

若換了從前,我定會熱淚盈眶地奔過去同他抱上一抱,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上一句,“七師兄,珍重。”接着便順道将臉上的鼻涕同淚水毫不大意地擰在那身白衣上頭。

然,如今終究不是從前,此處也終究不是摩柯大境中的那片花圃。

我同冰夷,終究也是回不去了。

是以我眼眶裏頭終是沒盈上半滴水,臉上自然也沒得什麽鼻涕眼淚——此番送別冰夷,總體來說,本上仙覺着自己表現得頗淡定,頗自然,頗有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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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荊,”夕陽下的少年,唔,應當是貌似少年的青年,他輕聲喚我道,“若是……若是今後你記得起我這個師兄來,便到大瀝山境來尋我。”

“嗯。”我應了應,覺着應當同他客套一番,是以我略微思索,随後便又客客氣氣地接了句,“若是少主你記得起荊和來,也是能到巨鹿王宮來尋我的。”

也正是此時,我極清晰地聞見邊兒上的蒼容公主嗆了一聲,她朝我走近了幾步,接着便使力捏了我一把。

“……”手肘傳來一陣細疼,我不着痕跡地龇了龇牙吸了口涼氣,正欲反手一把捏回去,卻聞見一陣極輕極淡的男子嗓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了。

“唔,冰夷少主來巨鹿做客,孤定是會好生招待的。”

此言一出,我只覺背脊一陣寒氣冒了出來,抽了抽嘴角,我端起一副甚憨厚甚尴尬的笑顏望向蒼玄帝君,“兄長……真真好客。”

我面上笑着,心頭卻暗自飲泣不已。想來,方才本上仙邀請冰夷到巨鹿去,斷然是沒舀腦中想事兒的——

這四海八荒,但凡是個雄的,應當都是不能時常串兒巨鹿來儀宮的門子的。

“嗯。”冰夷顯是更為尴尬,他微微颔首,又擡眼望向我,似是有幾分遲疑道,“阿荊,這錦盒……”

“少主不消挂心的,”我面上堆起一絲笑,說道,“方才我仰觀天象,只見這周遭仙霧袅繞,定然是有仙人在附近,我已修書一封且請蒼玄君為這錦盒落了印,屆時只需請那仙人将這錦盒連着書簡一并交予女娲娘娘便可。”

“只是……”冰夷聞言微微蹙眉,躊躇道,“你不親自交予女娲麽?”

“……”

冰夷這話,着實是問得極好的。其實照着如今這情形,我既以應了重殇臨了前的請求,自然便當盡心竭力為之。然而,本上仙可是斷不敢忘了自己如今半分修為都不剩的境況。此事我本就不願讓九重天上曉得,若是在凡界裏遇得個仙人,我尚且能一句“斂了氣澤方便行事”糊弄過去,可若放在九重天上,且還是女娲娘娘跟前,饒本上仙扯謊的本事再高超,只怕也是無濟于事的。

驟然間,我瞳孔微瞪憶起了一事——那時重殇将我擊倒時,似乎是早便曉得了我修為盡失一事的。

思及此,我心頭生出了幾分懊惱與後悔,只恨當初沒能将一切問個清楚——如今重殇君已然羽化,他所曉得的一切事,自然都無從知曉了。

“……這便無需冰夷少主憂心了。”我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沉聲朝他說道,“重殇既将這東西交給了本上仙,這事我便會傾力而為。”

聞言,他垂了頭不再看我,只緩緩颔了颔首,半晌後,便又聽見他朝我喚了一聲“阿荊”。

“……”

“你可會……”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鼓了莫大的勇氣一般,吐出了後半個句子,“你可會原諒我?”

“……”我唇畔輕勾揚了抹笑,擡眼望了望雪山上方的殘陽,只見一行雁正徐徐朝天地另一頭飛去。

“不會。”

俄而,我聞見自個兒平平穩穩的聲音。

遲暮之時,整片雪色天地正是萬籁俱寂的,是以我口中道出的這兩個極輕的字,竟也平添了幾分“擲地有聲”的意味,霎是清楚明白。

“……”冰夷的面上浮起一絲約莫是叫做“苦笑”的表情,他低低地笑了幾聲,喉間溢出的話語透着股澀然,“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原是不該奢望的。”

道完這番話,冰夷緩緩旋過了身子,招來了朵祥雲便站了上去,禦着風便朝天際飛了過去。

青絲于那風中飄揚輕舞,左頰鱗紋流光燦然,我覺着,這應當便是冰夷留在本上仙心頭的最後一幅丹青了。

“……”我吸了口氣望着金色的天穹,但見遠方飄來了一朵五彩祥雲,正漸漸朝我們這方靠過來。

“老七,”我口中最後一次喚出這兩個字,心頭湧起一股別樣的愁緒,終是朝着他去的方向無聲地道了句自以為頗有幾分意境的話。

——“人生,到底是沒法兒如初見的。”

“荊和上仙,別來……呃,微恙啊。”

“青、青耕……”

身後傳來一道極盡風流妩媚的惑人男聲,緊着便又是蒼容清清亮亮的悅耳女音,聽上去她倒是頗為歡喜的。

我頓覺額角抽了抽,印堂黑了黑,面色青了青,這才想起了那位從始至終都被本上仙忽略得很徹底的關鍵人物——

青耕公子。

唔,說來也真真是奇哉怪哉——青耕如何會将混沌鐘還予蒼玄帝君?這委實是不大符合那位花妖奇葩公子的行事作風啊。

心頭雖是百般疑惑,此時,我仍覺着自己應當同那青耕招呼一聲才是,是以我回了頭,朝他和和氣氣地笑了笑,“哦呀,青耕公子,許久不見,您仍是這般美豔動人啊。”

周遭是滿眼的雪景冷肅,枯木根根紮在地上,枯死的枝幹朝天際伸着,着實有幾分戚戚然的意境。

而正是這片冷肅的雪景下,方才将那一身白羽衣的男子的風華風貌襯托到了極致。

漫山的銀雪之中,青耕手持五明寶扇翩翩而立,滿頭的銀絲随風飄揚,眉間那滴朱砂痣将唇畔那絲淺笑勾勒得愈加風流明豔。

渀佛只是剎那之間,我望見那風華迫人的男子面上的笑容一僵,嘴角微微抽了三抽。

“……上仙您着實過譽了。”他抖了抖臉皮,朝我幹幹道了句。

“一般過譽,一般過譽。”我頗客氣地朝他又笑了笑,這才切入正題,“唔……不知青耕公子,來此處是所為何事啊?”

唔,莫不是那混沌鐘他只是借給蒼玄君用用,如今又來搶了?

我被腦中這念頭窘了一窘,悻悻然地朝蒼玄君望了一眼,只見那厮素來沒什麽表情的俊俏臉上仍是一派的從容大定,便是連眼神兒也沒起絲毫變化,望着青耕俨然是一副“老子早就曉得你小子要來”的礀态。

我略微寬心,随即便聞見青耕那厮風流又醇厚異常的男子聲線悠悠響起了。

“在下為何而來——”青耕眼風一轉,嫣然一笑間望向了立于我身側的蒼玄君,随即朝我走近幾步,低了身子附在我耳畔吹了口氣,說道,“你該問問你夫君才是。”

“……呃。”我聞言又是一窘,只覺青耕這動作有些愈了禮數,正欲幹咳一聲退後幾步,再端起一副“你們難道……”的暧昧目光望向蒼玄君時,我覺着腰間乍然緊了緊,接着,身量頗有幾分長的應當頗有幾分沉重的本上仙便被一股極強的力道拎小雞一般帶往了一旁。

“帶上錦盒,滾回九重天。”蒼玄君面色無異,手中拎着我朝青耕冷冷道了句。

“……”青耕唇畔動了動,接着那道笑紋便愈加的大,直直大得笑成了一朵金菊花兒,他方才悠悠然啓了唇,“喲,這麽着緊啊。”

“……”

毋庸置疑,在整個過程中,本上仙是呈呆癡狀的。

唔,究其緣由,本上仙有三個疑惑。

其一:蒼玄君何時同這青耕這般友好了?往時不是見面便要打要殺麽?

其二:方才蒼玄君同青耕道的是滾回九重天,可一個花妖如何能上得九重天呢?且饒他青耕能耐大了些上得了九重天,蒼玄用一個“回”字,未免也……也顯得他堂堂一尊神,忒沒文化了些。

其三:蒼玄君提着一個身量比尋常女子長上許多的本上仙尚且能如此毫不費力,真真是難得啊,不知東皇家是舀什麽将他喂養大的咧?

“唔,帝君您叫的人還沒來,卻叫在下往何處走?”青耕漫不經心地打了打折扇,随意道。

“……”蒼玄帝君的面色愈加涼,一雙清寒的眸子望着天際,沉着嗓子道了句,“來了。”

聞言,我頗疑惑地望向天際,接着便驟然大驚了——

那駕着仙鶴朝我們這邊廂來的老仙人,瞬間大窘。

我微張着唇,嘴角抽了抽,望着那老仙人一臉的喜氣樣同他懷中汪汪叫喚着的小狗,我覺着有些混亂——

唔,那可不正是空桓老管家,同我家的土狗旺財麽。

“這……”這是愕然的本上仙。

“……”這是面無表情的蒼玄君。

“……”這是笑得很做派很欠抽的青耕公子。

“哇!好醜好聳的狗哦!”唔,這是方才被青耕美色迷惑此刻終于回神的蒼容公主。

空桓老管家的眼神兒在九重天上的老一輩神仙裏算得極好的,是以他老人家一眼便望見了雪地裏頗醒目的黑衣蒼玄同紅衣蒼容,托這兩兄妹的福,老管家下了仙鶴便抱着旺財朝我們這方小跑着過來了。

“喲喂!姑娘喲!可想死老身了喲……”老管家圓滾滾的身軀朝我移了過來,他手持一方羅錦小手帕,接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便朝我哭訴了起來,順道擤了擤鼻子。

“汪汪汪——”旺財土狗的狗眼裏狗淚閃閃,只見它幾下便掙脫了老管家的懷抱朝我撲騰了過來,在我腳邊又跳又蹦又打滾又作揖地撒起了潑。

“……”我印堂黑了黑,望着正艱難地滾着第十八翻的旺財,抽了抽眼角,俯身将它抱了起來。

“老管家,你同旺財怎地來了?”我撫着額,對眼前這情景委實有些理解無能。

“啊,”空桓老管家擡起淚汪汪的老眼,望向我,“是姑爺差人叫老身下凡界來的。”語畢,老管家驟然一滞,這才記起了一直被自己無視得相當徹底的幾位大人物。

“空桓見過帝君。”他朝蒼玄屈膝拜倒,面上的神情是我這輩子也沒見過的持重莊嚴,只聽得老管家拜完了蒼玄,又接着道,“見過公主殿下。”

“仙君請起。”蒼玄微微颔首,淡淡道了句。

“諾。”老管家又是一拜,接着便提着衣擺緩緩起了身,那礀勢便是他見了我父君也沒得的嚴肅。

“……”我在一旁黑了黑臉,念及方才老管家見着本上仙時的奔放歡脫,有幾分抑郁

——同為神仙,這神仙與神仙的差距,為什麽就這般大呢。

“不知帝君喚老身下凡,是為何事啊?”空桓老管家攏了袖子垂了頭,頗有禮數地問了句。

“仙君,”蒼玄的聲線仍是平平穩穩不見一絲起伏,他容色微涼,續道,“你可還認得此人?”

“……”老管家這才注意到了那位生得風情萬種,身着白衣幾近被一片白雪同化的妖孽男子。

“空桓仙君,多時未見。”青耕一收折扇,見了個小禮。

“……”老管家望着青耕,起先是蹙起了眉,渀佛是在記憶裏頭極力回想着。

“嘶——”片刻之後,只聽得老管家倒吸了一口涼氣,接着便神色恭敬至極地匆忙拜倒在地。

我正大惑不解,卻聞見老管家的聲線莊重落地,而他這一番話落地的同時,我卻是已然驚愕得不知如何言語了,只讷讷地撫着旺財的狗頭無言了。

——

“老身年歲大了老眼昏花,方才竟是未識二皇子,還請殿下——千萬恕罪。”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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