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小了很多,天空蔚藍,大海是很治愈的綠。
池柔柔偏頭看了一眼礁石。
那塊礁石很大,把丈夫的身影完完全全擋在後面。
康時的心情是很平靜的。
他可以看到蔚藍的天,上面飄着的幾朵白雲柔軟可愛,前方是沿着碧綠海岸鋪設的沙灘,在陽光下是淺金色的。
所有的構圖與色彩都開闊治愈到了極致。
很美。
這個世界真的很美。
他一時被它的美麗震撼到,感覺自己與它融為了一體。
大海就像是被裝在一個金色的看不到邊際的容器裏,仿佛有一個人在優雅地晃動,于是海水湧出來,爬上沙灘,又在下一次晃動之後倒退回去。
這聲音讓他回神。
他想起妻子潔白手指捏着紅酒杯輕輕搖晃的時候。
那酒就如海浪一般優雅迷人。
也許,如果酒杯裏有微生物的話,它應該可以聽到紅酒舔舐酒杯的聲音。
只是他和池柔柔皆聽不到。
就像此刻的世界,也一樣聽不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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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微不足道了,真的,所有一切,太微不足道了。
礁石外,池柔柔眉頭鼓起小包,又悄悄舒展。
按照邏輯來說,他應該沒有理由感到難過,因為那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真實的肖津也是對他好的,那麽他沒有理由去懷疑一個被操縱的肖津。
她收回視線,抓了一把海邊的沙子。
他的手指撫摸過身邊,撿起了一塊貝殼狀的薄石。
她将沙子舉起來,歪頭看着它從指縫間流出。
淺灰色的石頭貼上了手腕,皮膚被重重地擦了開。
一點都不痛。
他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如今理應将血肉剃還。
沙子從指縫間漏了出去,逐漸只剩掌心部分殘存,一只手能抓住的似乎只有這麽多。
他垂着睫毛,看到了被磨開的皮肉下面,是一根透明的血管。
她不滿地攥了一下掌心,沙子瞬間傾瀉。
被磨開的血管噴出了紅色的液體。
池柔柔張開手的時候,手裏的沙子已經殘留無幾,她惺惺地丢了開,再次扭臉看向礁石。
那裏依舊沒有什麽動靜。
康時真的什麽都沒有想。
他沒有怨,沒有恨,也沒有任何悲傷或痛苦。
一切都只是理所應當。
世界可以給予,也該将一切收回。
就這樣。就很好。
“康時。”
紅色像小溪一樣順着白皙的手指滑下,很快被松散的沙堆吞沒,只餘一點暴露在外。
“康時。”池柔柔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然後朝他走了過來。
他在恍惚間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原本仿佛已經死寂的心髒,陡然像被扔進了熱油裏。
他猝然想起來,一切還會重來。
絕望。無措。恐懼。伴随着黑暗吞沒了他所有的意識。
她潔白的裙擺被風吹起,細長的雙腿邁過了礁石。
“康時……”
萬籁俱寂。
救護車寂靜地穿過街道,一路來到海岸小鎮。
溫暖怡人的小鎮色彩明媚,住戶外的門窗與植被組成法式田園般怡人的風景。
紅色血線從海岸延伸到街面。
能節省一秒是一秒,她是這樣想的。
背他走出海邊一步,就能早一步遇到救護車。
救護車終于與她相遇了。
她被扶上了車,第一句話是:“就救活嗎。”
“我們盡力。”
她坐在搶救室外盯着那盞燈。
池家父母趕過來的時候,她依舊坐在外面,表情看上去很平靜,但眸子裏卻透出幾分迷霧一樣的迷茫。
池定華氣喘籲籲,方曼滿臉驚懼:“池柔柔,怎麽回事,康時怎麽會自殺。”
“我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方曼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抓住她,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得跟爸媽說,萬一他出了什麽好歹……我們怎麽跟康家交代。”
“不用交代。”
池定華皺眉看她,道:“他們早晚會知道這件事。”
“不重要。”
“池柔柔!”池定華壓抑着火氣,但依舊難掩憤怒:“你是真的一點良心都沒有嗎,康時自殺了,因為什麽就算你不說我跟你媽也清清楚楚!”
“你別兇她。”方曼哭了起來,她伸手抱住了池柔柔的肩膀,抽泣道:“她都說不知道了,她也吓壞了。”
她摸了一下女兒的手,心疼地道:“她的手冰涼,池定華,你快去找熱水,給她倒杯水來,你看她嘴都幹的破皮了。”
“要去找你去找!”快步經過的醫護人員看了他一眼,他又把聲音降下去,道:“要是你這次足夠幸運,他能活過來,你們就離婚吧。”
池柔柔毫不猶豫:“不離。”
她的語氣果斷而堅定,方曼目露驚恐,道:“阿柔,你爸也是為你好……離婚對你們兩個都好。”
“我為什麽跟他離婚。”她道:“他喜歡我。”
“那你喜歡他嗎?!你們結婚這麽多年來你怎麽對他的你自己心裏沒有底嗎?是,我跟你媽經常說要找個喜歡你的,這樣能對你好,可是你怎麽也不能不把人家當人看吧!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想怎麽樣,啊,你還想怎麽樣?!”
“你別罵她,別罵她了。”方曼一直在哭,她說:“她只是不懂事而已……”
“都搞出人命了還不懂事?!”
“康時是自殺,那又不能怪她,你……你不要再說了。”方曼有些擔心被周圍人聽到,她伸手來拉池定華,道:“你別說了,等我們回家再罵,你等等,等康時醒來。”
“誰知道他還醒不醒的過來!”
池柔柔睫毛閃了一下。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指甲有些翻開,那是她今日将丈夫從地上托起來的時候不小心弄到的。
如果他無法醒來……
她想起來那個夢。
康時跳江是真的。
在那個她的記憶裏,康時已經死了。
康時……其實已經死了。
雖然從他的敘述裏,記憶是連續的,但假如不是時間線重置呢,假如他只是在一條時間線死亡,轉而從另一條時間線複活呢。
那麽……就會有另一個池柔柔,看到活着的康時,但絕對不是她。
不,時間不會再重置了,不可能有下一個池柔柔的。
書已經完結了。
但如果沒有完結呢?
如果就像她想的那樣,他們依然還是在劇情之內呢。
康時要走了嗎。
前往另一個池柔柔那裏,去喜歡另一個池柔柔嗎。
她站了起來,來到了手術室外,池定華立刻道:“你幹什麽。”
她把耳朵貼上去,試圖聽到裏面的動靜。
康時不能屬于別人。
別的池柔柔也不行。
他說喜歡她的,按照邏輯來講,他應該是她的。
他說喜歡她的,按照邏輯來講,他不會跟她生氣才是。
他說喜歡她的,按照邏輯來講,他應該可以把那一切當假的,然後只跟真正的池柔柔在一起。
他說喜歡她的……
他那麽喜歡她,為什麽要離開她。
她的手指輕輕收緊,眼中湧出怨恨來。
康時,騙子,大騙子。
“柔柔。”母親來到了她面前,池柔柔沒有看她。
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樣,她死活都弄不明白,為什麽康時要這樣做。
這在她看來根本就是無傷大雅的事情。
就好像是丈夫發現了游戲裏有化名妻子和肖津的NPC夫妻一樣,也許會稍微有些尴尬,但總不至于要走到這一步。
他為什麽要自殺。
他明明知道她覺醒了,明明知道現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為什麽要自殺?!
她的頭都要爆炸了,可就是想不清楚。
“池柔柔。”池定華雖然憤怒,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兒,他還是道:“你去睡一會兒,我跟你媽守着。”
方曼急忙點頭。
睡一會兒。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對,她可以去那個世界,只要找到原文檔,也許可以改寫這些事情。
她吶吶道:“我去哪兒睡。”
池定華心口一堵。
雖然他的确希望女兒注意身體,但他真的沒想到她這麽沒良心,他道:“我找人給你安排。”
十分鐘後,池柔柔被一個醫護人員帶到一個病房。
因為已經找到了希望,她很容易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瞪瞪醒過來,是方曼有些生氣的臉:“你還真能睡得着。”
池柔柔立刻撐身坐起,道:“康時呢。”
“你還知道康時。”方曼無奈地道:“他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人還沒醒,你要不要去……”
池柔柔兩步跨了出去。半分鐘後,又回頭來問:“他在哪。”
重新看到對方沉睡般安靜的臉,池柔柔的心放了下來,她的目光落在對方纏了層層紗布的手臂上,然後把手肘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的臉。
這男人長得真好看。
即便她日日都看,可好像就是看不膩。
今日陽光燦爛。
醫院的走廊裏安坐着一個戴着帽子的女人,她垂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指。
“池小姐。”有聲音傳來,她的手指頓時抽筋般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擡頭,跟着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護士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柔聲道:“你可以進來了。”
她點了點頭,抓了一下手邊的背包,然後垂着腦袋跟在護士身後。
“康醫生。”護士帶着她走進去,道:“池小姐來了。”
男人把剛剛離開的病人病例放在書櫃裏,扭臉看向她,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請坐。”
她對他鞠躬,然後矜持地在沙發上坐下。
他取出池心的病例,将櫃門合上,看到她不自在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頓,輕輕把病例放了回去,很自然地倒了杯水,轉回來用輕松的語氣道:“自己來的?”
她點點頭。
幾年來,她的症狀好像沒有絲毫改變。
他把水放在她面前,輕聲道:“55度的。”
她捧在手裏,對他颌首:“謝謝。”
“陽臺的花怎麽樣了,還好嗎?”
“……抱歉。”她說:“有些枯了。”
她接着說:“我有在每天澆水,每天都澆。”她很認真地強調:“真的,每天都澆,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它還是枯掉了。”
“對不起。”她已經有些慌亂:“對不起。”
“沒關系。”他打斷她的自責,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她看向他,他的眼睛漆黑,聲音柔和的像一次吹過耳畔的風:“植物也需要呼吸,有些不能一直澆水,要稍微控制一下水量。”
她想起自己陽臺上的那些花朵,枯萎的枝葉下,泥土早已幹到炸裂。
她低下頭,點頭說:“我會的。”
“你上回說的情況,怎麽樣了,最近她有來嗎。”
提到她,她的睫毛閃了閃,呼吸似乎輕松了一些,她搖頭,道:“沒有,她最近很乖……真的很乖。”
她在形容她的時候,語氣帶着一點溫柔,還有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寵溺:“特別乖。”
“這麽乖。”他笑了起來:“她最近做了什麽。”
“我不知道。”她說:“我很久沒有看她了,我怕她跟我生氣。”
“為什麽呢?”
她掐了一下手指,低着頭說:“因為我很壞。”
“怎麽會呢。”
“她找過來……就是因為我對她做了不好的事,我是壞人。”
“那他呢。”
她愣了一下。
眼睛裏忽然有淚水湧了出來。
她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我是壞人……”她陡然崩潰了起來:“我是壞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池心,池心。”他伸手按住她:“你聽我說,那不是你的錯,創作有時候不可避免。”
“不是的!”她嘶聲:“他活了!他是個活人,他很痛苦,好痛苦好痛苦……我不想傷害他,不想傷害他的,我結束了,我明明結束了……”
護士匆匆跑了進來,男人伸手把她按住,握着她細白的腕子,看着液體注入她的手臂。
她逐漸安靜下來,軟軟靠在他的胸前,渙散的目光逐漸重疊于另外一張臉上。
他凝望着潔白的天花板,神情一片寂靜。
池柔柔擡手揉了一下眼睛,她從床邊擡眼。丈夫依舊在看着上面,但眼神似乎沒有焦距,只有完美的側臉依舊殘存着昔日的風采。
“康時。”她喊他,一聲沒有人應,便又叫了一聲,第三聲的時候,他才終于轉動眼珠,目光與她接觸。
“你醒了。”她說:“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康時沒有答話。
病房門被人推開,方曼驚呼了一聲:“醒了,護士……快叫護士過來看看。”
她走進來,伸手按了床邊的呼叫鈴,然後把提進來的食物放在床頭,問康時道:“怎麽樣,好點了嗎。”
“哪有那麽快容易好。”池柔柔道:“那個吃的給我,我喂他點。”
“你會伺候人嗎。”方曼一邊說,一邊還是把餐盒遞了過來。
池柔柔打開把裏面的清粥倒在碗裏,端在唇邊吹了吹,舀起來送到他唇邊。
她的眼睛很漂亮,溫柔而閃閃發光。
康時卻只是看着她。
“怎麽了。”池柔柔道:“快吃呀,吃完了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他一動不動,蒼白唇瓣微開。
“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