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程幾還是小看了鄭海平的老謀深算。
鄭海平回去以後誰也沒告訴,但在朋友圈裏發了一張圖片, 圖上是“忠義仁勇面館”的金字招牌, 配有文字雲:沒想到小小的一個偏僻村落,居然古風尚存。
他這人心思藏得深, 在社交軟件中通常有事說事, 除非必要一言不發, 其內容乏善可陳的朋友圈只有寥寥幾個人能看見, 齊北崧就是其中之一。
齊北崧在不混蛋時也是大忙人一個,從來無意關注他人, 偏偏那一天鬼使神差, 兩個人這一發一看, 間隔只不過幾分鐘。
“這是去哪兒了呀。”齊北崧嘟囔, 正要放下手機,忽然見鄭海平又發了一條動态,顯示他把上次要送給程幾但是沒送出去的那張大皮床運往凰村了。
齊北崧一下子就從辦公桌後跳了起來, 給鄭海平打電話。
鄭海平特別狡猾, 就是不接。
齊北崧打雷境電話, 劈頭就問:“海哥和你在一起?”
“不在。”雷境說。
“他去哪兒了?”
雷境把手機遞給坐在沙發上翹腳看電視的鄭海平,後者含笑接過,掐了。
雷境批評道:“啧, 你這行為不好,你答應過程幾不說的。”
“你也答應過, 你說了嗎?”鄭海平反問。
雷境噎住。
“我可真什麽都沒說。”鄭海平強調,“我嘴緊着呢。”
齊北崧再打雷境的電話, 對方已經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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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怒道,“鄭海平這時要不在後面指揮他,我就跟他姓雷!”
他的心怦怦直跳,在偌大的辦公室裏轉圈,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沖去!
時間是下午五點多,凰村距離主城區四十五公裏,如果運氣好路上堵得不厲害,一個半小時之內肯定能到!想到這裏,他抓上外套就沖去地下車庫,開上車直奔凰村。
鄭海平父母因故早逝,十歲時就到了齊老爺子身邊,和齊北崧幾乎一起長大,說穿了就是他姓氏不同的親哥。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和齊北崧站在同一陣線,不管他多操蛋也不改初衷,那麽這個人就是鄭海平。
當年齊北崧因為喜歡男人而在家鬧得天翻地覆,鄭海平正在國外上大學,聽聞消息當天就買了機票飛回來支招。
要不是這鄭的狗頭軍師,以齊北崧寧折不彎的脾氣,非但啃不下長輩們的硬骨頭,說不定還會兩敗俱傷,鬧出血光之災。
鄭海平聰明且佛,所以大學一畢業就被齊老爺子喊回國專門陪着養老,齊老爺子離不開鄭海平,就像賈母離不開鴛鴦。
齊北崧被堵在了出城的高架路上,因為今天正月十五亦是團圓的節日,回家的人一多,道路資源就緊張了。
他跟随着車流緩緩移動,急得直敲方向盤,只要前方車輛反應速度稍慢,他就髒話伺候,像是八輩子沒遇到過塞車。
等趕到凰村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他一進村口就看到了“忠義仁勇面館”的招牌,可惜店裏黑燈瞎火,顯然沒人。好在鄭海平送來的那張大床橫在門口,表明這裏就是物流終點。
床送到的時候是下午,程幾不在,否則說什麽也不會讓卡車卸貨。
老耿倒是在,還好奇地問卡車司機床的價錢,司機說了個約數,老耿點頭說:“我兒子還是有點兒本事,這麽貴一張床也能從店裏偷回來。”
司機說:“偷的還能幫你送貨?”
“那總不可能是買的吧?”老耿說,“我兒子窮得天天偷電。”
司機說:“送噠!”
“誰送噠?”
“問你兒子去呀!”
老耿便去找兒子。程幾被他派到後村替孤寡老人換保險絲,要說老耿怎麽人緣好呢,他有現在人極少有的江湖氣,外面看着兇神惡煞,內裏古道熱腸,誰有困難都拉一把。
程幾已經是半個電工了,什麽都能修,老耿找到他時他正騎在高高的竹梯子上拉線。
老耿仰頭說:“小程師傅。”
“嗯?”
“你是不是在外面談過對象啊?”
程幾吓得差點兒一頭栽下來:“什麽?!”
“我們這邊訂婚送彩禮才送床呢。”老耿說。
程幾頓覺不妙:“誰……誰送我床?”
“我也想知道。”
程幾垮起他的工具包就往回跑,到了面館門口打眼一瞧,魂都吓飛了一半,兀自鎮靜着拿老耿的手機給雷境發消息,說:雷哥,我小程,海哥在你身邊嗎?
這次雷境回複:在。
不多會兒鄭海平的電話到,還是那麽輕聲漫語:“我送你的,和北崧沒關系。”
程幾說:“哥,心意領了,我不能收。”
“這東西買都買了,商場說概不退貨,所以不如你拿去用。”鄭海平說,“算是我恭賀你喬遷之喜。”
鄭祖宗都這麽說了,再拒絕豈不是不識擡舉?
程幾、老耿外加隔壁鄰居,三人努力了半天也沒能把床擡上面館的狹窄樓梯。
鄰居說:“這個人送搬家禮不行,都不考慮實際情況的,樓梯才六十公分寬,他居然送個橫豎都兩米五的床!床能拆,床墊子不能啊!”
程幾也很頭疼,只得先把床頭櫃搬上去。
老耿說:“唉,放門口吧,反正在我這地盤也沒人敢偷東西,明天我們把南邊窗戶都拆了,喊吊車來吊!”
兩人商量定了,随便吃口晚飯就勾肩搭背去泡酒吧。
凰村的酒吧和宏城大城市的不同,旅游淡季時就是同鄉會館,所有人都沾親帶故,進門就要認親戚。等開春游客們一到,這幫人就會退走,一是內外有別玩不到一塊去,二是他們自己回家還得做候鳥生意。
今天正月十五,過了今天年就算過完了,大夥兒吃夠了團圓飯,酒吧裏人還挺多。
程幾進門和酒保打了招呼,坐到吧臺前看電視。那邊角落裏有人抽煙打牌,喊他湊桌,他嫌烏煙瘴氣不願意過去。
酒保也是凰村本地人,才十八歲,成績太差初中就辍學在家幫忙,每天都向往着外邊的花花世界。
背景音樂聲并不響,他給程幾倒了杯啤酒,過了半晌見程幾快喝完了,才湊到耳邊說:“春紅,我問你一件事。”
“別瞎叫喚。”程幾問,“什麽事?”
酒保說:“你從宏城來的,聽說過水月山莊嗎?”
程幾眼皮一跳,他太聽說過了,水月山莊是他人生的轉折點啊,各種意義上的。
酒吧說:“我想去水月山莊試試,聽說那邊招人呢。”
程幾“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酒保又湊近,聲音更低:“我只偷偷告訴你,其實朋友帶我去過了,他還給我一些好東西讓我回來玩呢。”
程幾擡起臉,那眼神銳利如針。
酒保被他刺得一跳:“幹、幹嘛?”
“給我看看。”程幾伸出手。
“有什麽好看的?”酒保說,“我朋友說外面搞不到,憑關系才弄來的!”
“你不想坐牢并且連累你小叔就給我看。”程幾說。酒保是酒吧老板的侄子。
酒保從抽屜裏摸出一小塑料包東西,偷偷展開:“你不能告訴別人啊,不是那什麽du品,就是藥。”
程幾并不去碰,眯起眼睛打量,塑料袋裏并不是他曾見過一粒粒各色小藥片或膠囊,也不是笑氣、大麻、迷幻蘑菇,而是幾小支口服溶液,容量十毫升左右,無牌無标,看起來像醫院常開的咳嗽藥水。
“朋友給的?”他問。
“對啊。”
“這種朋友絕交吧。”
酒保驚問:“你知道這是啥?”
程幾冷笑:“管制類麻醉藥品,這些足夠你判六個月。”
酒保說:“可我朋友說這喝了沒什麽關系,就是睡覺!”
“做外科手術時麻醉師會用到這東西,理論上是用量少即嗜睡,用量多則昏迷。但它是種溶劑,裏面可以添加各類東西,焉知你朋友在其中添加了什麽。”程幾撩起眼皮,輕輕說,“你別去水月山莊了,害人害己。”
“春花,我……”酒保也害怕。
程幾放下酒杯要走,酒吧一把拉住他,央求:“我以後不敢了,別告訴你幹爹,也別告訴我小叔!”
“扔了。”程幾指着塑料袋。
酒吧一把抓起,扔進了角落垃圾箱。
程幾當他是朋友,勸道:“你要聽話,你知道每年為了這個,我們公安各警種包括武警邊防要犧牲多少人嗎?”
“你們公安?”
程幾眨眨眼,岔開話題:“只要你聽我的,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行嗎?”
“行行行!”小酒保一疊聲答應。
程幾複又坐下,老耿已經在別處喝多了,跌跌撞撞過來攬他的肩:“兒砸!”
程幾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說:“爹,你喝什麽了呀?”
老耿傻笑:“呵呵,他們自帶的,我喝了四個手榴彈!”
“手榴彈”是凰村老酒鬼的黑話,雪碧中間摻一盅高度白酒,摻兩盅叫“火箭炮”,摻三盅叫“淺水炸彈”,摻四盅叫“深水魚雷”,一小盅白酒也就半兩左右,別看摻得不多,但白酒混碳酸飲料不是鬧着玩的,酒勁會上來得極快,而且人很容易喝斷片。
程幾說:“你就心疼一下自己的肝吧,沒事瞎喝什麽。”
“你爹酒量好……好着呢!”老耿說,“再喝四個都沒……沒事!”
程幾對小酒保說:“你給他弄杯蜂蜜檸檬水醒醒酒。”
小酒保說:“哦!”
老耿攔腰把程幾抱起來,還颠了颠:“兒砸,以後給爹養老啊!”
小酒保說:“你們倆怎麽像那個什麽動畫片裏的……一只熊貓一只鵝什麽的……”
程幾剛想問你們這世界也有功夫熊貓啊,餘光就瞥到酒吧門口站着一個人!
他是寧願看一只會說話并且直立行走的熊貓也不願意瞧見這人,偏此人已經鎖定了他,在視線相接的瞬間,箭矢一般地沖他來了!
程幾一下子從老耿身上出溜下來,撲向小酒保,小酒保目瞪口呆沒讓開,過會兒才知道對方不是撲自己,而是想躲到吧臺後面!
那一位也往吧臺上一蹿,低頭吼:“你躲什麽?我會吃了你?!”
程幾就是下意識要躲,額頭磕到吧臺後邊的散放酒瓶才清醒點兒,他慢吞吞站起來說:“……沒躲啊。”
“沒躲?”齊北崧一臉不爽地眯着眼,望着滿地狼藉,“沒躲你把自己的腦袋當保齡球?”
程幾揉着撞疼了的地方,盡量不去看他,腦袋裏飛速地盤算。
齊北崧的眼神錐在他身上,無名火騰騰往上冒,心想這人到底怎麽回事?他吃不吃飯啊?怎麽幾天不見又瘦了一圈?小臉都瘦沒啦!
其實程幾沒瘦,過年還胖了兩斤,是齊北崧自己唯心。
老耿被齊北崧剛才那一下擠到旁邊,摔了個屁股蹲,這時搖晃着站直,拍拍齊北崧的肩:“哎!”
齊北崧回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剛才都看見了!這老東西把程幾摟在懷裏膩,也不瞧瞧自己什麽年歲,合适不合适!
齊北崧沒聽見老耿和程幾的對話,畢竟他站得遠,靠近酒吧門口還有一桌人正大呼小叫地打牌。
老耿大着舌頭問:“你……你誰啊?”
齊北崧從吧臺上下來,倚着問:“你又是誰?”
老耿問裏邊的程幾:“這誰呀?你哥們?”
程幾只來得及說一個“他……”,老耿的拳頭便往齊北崧臉上招呼了:“你他媽瞎了眼啊?也不看看這誰的地盤,敢推我耿春彪?!”
齊北崧是做好和程幾打架的準備才進來,沒想到正主兒沒動,老妖怪自報家門先行一步!
他迅速往後撤。
但老耿是什麽人?暴力傷害三進宮的老混子,失去理智時連自己親媽都不認,他抓起一只啤酒瓶在吧臺上猛砸了,用長短玻璃碴子對着齊北崧:“今天要是讓你站着出這門,就算我耿春彪這輩子白活了!!”
小酒保趕緊叫喚:“打架啦!!”
門口那一圈打牌的喝酒的呼啦啦全站起來,抻着脖子往這邊看,有人喊:“不好了,彪哥喝多了!”
有人問:“那人誰呀?”
有人喊:“快上去拉,別又鬧出事來!”
不等他們動,程幾已經跳出吧臺,攔在齊北崧身前說:“爹!這是我朋友!”
“……”齊北崧把臉探到程幾的側面,問,“爹?”
程幾目視前方說:“這可是你自己叫的,往後不準說我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