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程幾聽到了随風傳來的一聲脆響,層層遠播, 迅速擴散。
他愣怔了一秒, 然後扔開滿捧的細枝柴火,飛快地往回跑去!
他不會聽錯, 那是槍聲!齊北崧把他的槍帶出來了?!
可是沒有啊, 那傻瓜連包煙都忘了拿!
誰放的槍?為什麽放槍??
“齊北崧!!”他邊跑邊喊。
他穿過碎石間雜的沙灘, 翻過嶙峋的巨石堆, 他後悔死了剛才跑這麽遠!他貪心他混賬!他就是想生個大點兒的火堆玩,他還從來沒有在海灘上點過篝火!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 只在天空留有幾絲金紅色的雲霞, 海面上風波浪湧, 深暗無邊。
程幾心急如焚, 寒冷的海風灌入口鼻,一股鹹腥氣。
他盡量跑得快,可幾乎邁不開腿, 因為昨晚……初開始他還能咬着牙不吭聲, 後來難忍, 再後來讨饒也不成。齊北崧一聽他讨饒更加興奮,就跟打了春藥似的狠造,早知如此, 合該把狗日的打死!
可是現在他希望他好好的,千萬好好的, 用他這個身體、這條命去換都行!
“齊北崧!!”
程幾甩開了礙事的帽子,跑出來的熱汗和痛出來的冷汗同時從他的額角滲出, 他什麽都顧不上,只想聽到對方的聲音!
那家夥為什麽不答話?他應該笑嘻嘻的高喊“寶貝兒”,然後跳起來朝他揮手才對!
亂石堆砌的海灘景色相似,程幾已經記不太清他們分開的地點,只焦慮不已地在估計位置四處尋找,邊找邊大聲喊着齊北崧的名字。
他找不到,哪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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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北崧!你別吓我!!!”
終于他在一塊臨海的巨石附近,借着最後一絲微光看到了尚未被掩埋的腳印。
腳印背對大海,延伸數步,然後隐沒于海風細沙。
他朝海中張望,然後瘋了似的撲過去,那心情已經不能用恐懼來形容,而是真真切切地、連靈魂都要被擊碎!!
夜幕降臨,當雷境、鄭海平等人帶着救護車以最快速度趕到的時候,程幾已經從海中拖出了齊北崧。
他渾身濕透,在刺骨的寒風中一邊做着心肺複蘇,一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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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北崧會死嗎?”程幾在手術室外問雷境,面色蒼白如紙。
雷境說:“不會。”
程幾又問鄭海平:“他會死嗎?”
鄭海平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老雷是專家,他說不死就不死。”
“可我……”程幾捂住臉。
可我就是這麽死的……被子彈打中,大量失血,沒能及時等來救援……
“他就算死了,我也能把他從閻王爺那裏贖回來。”鄭海平說,“反正我們齊家有的是錢,跟地裏長出來似的,一長一大片。”
程幾明知他是為了安慰自己而故意開玩笑,但是一點笑不出來。
他眼淚汪汪地看着鄭海平,後者強行裝出的鎮靜都差點兒被他看裂了。
“小程,這裏太悶了空氣不好,你出去抽根煙吧。”雷境有意将程幾支開,“王北風,陳川,銳子,你們一起陪小程!”
那三個人就站在不遠處,正在望着手術室門上的指示燈;此外還有十多個人,分別來自齊家和公司,在醫生的要求下站得略遠。
人黑壓壓地擠了一走廊,卻均是沉默,氣氛壓抑至極。
程幾不肯走,雷境向王北風等人連使眼色,非讓他們把他帶出去片刻。
見程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雷境才小聲問鄭海平:“真不通知老爺子和老太太?”
“……”鄭海平臉上的平靜退去了,糾結地搓着手,“我已經通知了大姐,還有叔叔阿姨,他們正從岚省往這邊趕,讓他們決定是否通知老人家吧。老爺子做了心髒手術還不到一年,老太太高血壓,我就怕……”
雷境看了一眼手術室大門,說:“可是……萬一見不着最後一面,老兩口也照樣會……”
“別說。”鄭海平打了個哆嗦:“老雷你別說……”
“我說錯了,該打嘴!”雷境将他冰涼的手包在手心,“小程救得及時,北崧也沒被擊中要害,一定沒事!”
“如果北崧能活過來,就是程幾救了他的命。”鄭海平喃喃,“醫生說只差一分鐘。”
雷境努力緩和氣氛:“你們老齊家打算怎麽酬謝?”
鄭海平也努力配合,勉強笑:“原本打算娶回來,現在就讓北崧倒插門吧,再多陪些嫁妝。”
“陪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我家什麽都不缺,”鄭海平掩面,“但是人得活着,說什麽也得活着……”
程幾蹲在病房大樓外側的吸煙角,他深垂着頭,眼窩發澀,不說不動,王北風和趙家銳陪他蹲着。
陳川把煙塞到他指間,說:“程程,程哥,你裏面的衣服還是濕的吧?一會兒咱們去換了,別把你也弄病了。”
程幾慘然看了他一眼。
陳川故作開朗:“沒事兒,老齊禍害遺千年,命長着呢!”
程幾抽動鼻子,嗓子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是他:“川子,老齊是栽在海水裏的,我找到他時,他窒息有一陣了。”
“可他還不是活着嘛?”陳川擡高聲音,“子彈打了他的肺,不是心髒!”
程幾又埋下頭,淚水滴落:“我早一分鐘找到他就好了……天色太黑,我沒看見海裏有人,我沒想到……”
“這他媽的就不是你的錯!”王北風叫道,“要不是你老齊早死了,哪還有機會送醫院搶救?”
“別抽了別抽了,抽個幾把!”他煩躁地從程幾手中搶過煙頭,扔地上踩滅:“程兒,走!去把濕衣服換了,你先穿我的!”
王北風和趙家銳把程幾從地上拉起來,又往暖氣足的地方走去,程幾邁不動步,被拖着走。
他的腦子仿佛是空的,耳朵深處卻又嘈雜一片,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唯一鮮明的感受是胃部絞痛至極。
他又遠遠看到手術室門頭上燈牌,那三個如血般殷紅刺眼的大字——“手術中”,終于忍不住,手扶着牆壁幹嘔起來,血腥氣灌滿了他的喉嚨與鼻腔。
另外三人被他吓壞了,追問:“怎麽了?”
程幾嘔完,覺得做人不能這麽矯情,于是擦嘴說:“……我也喝了點兒海水,嘴裏……鹹。”
“……”陳川伸手摟住他的肩,在他胸口拍兩下,“程哥沒事兒哈,川子在吶,咱倆好哥們,這輩子我都給你撐腰!是不是王北風?是不是銳子?”
“那還用說!”王北風粗聲大嗓。
趙家銳畢竟年輕,沒經歷過事,加上溫馴善良,雖說是個全國武術冠軍,上了場兇悍,下了場卻只喜歡撸貓,所以早就哭紅了眼睛,跟在後面像個無辜的八歲孩子。
程幾落淚,半晌才說:“謝謝……”
陳川故意擋住他望向手術室的視線,攬着說:“走走走,換衣服去!我程哥貌美如花俏生生香噴噴的,哪能身上帶着魚腥味呢?”
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程幾用餘光看見一名醫生走了出來,連忙推開陳川往那邊奔去,雷境和鄭海平也立即迎上。
醫生摘下口罩,第一句話就給他們打了一劑強心針:“還可以。”
鄭海平臉上閃過驚喜,追問:“還可以?”
醫生點頭:“現場急救比較及時,為我們争取了時間,總之現在生命體征有,但是不穩定,再觀察兩天吧!”
程幾再次确認:“也就是說人救回來了?”
“暫時救回來了。”醫生很嚴謹,忽然笑了笑,“我們也希望給個篤定的消息,齊總在宏城是何等的身份地位,我們也相當緊張。今天是多科室聯動,院長、主任親自上臺,如果再不見成效,我們這三級甲等也可以摘牌了。”
鄭海平握住醫生的手,一疊聲說謝謝謝謝!雷境等人也七嘴八舌地向醫生道謝。
程幾身形晃了晃,心頭壓力減輕,劇痛不已的胃部也驟然緩和。
他望向鄭海平,後者激動得一把将他抱住:“小程,哥替全家謝謝你,你救了齊北崧的命!”
“不是我……”程幾不敢居此奇功。
“是你救了他!”鄭海平叫道,“從今往後那傻逼一輩子就歸你管!他要是不聽話,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怎樣就怎樣!随便你!”
程幾說:“我……”
然而醫生的下一句話打斷了他們:“患者有些顱腦損傷,各項指标也不平穩,距離脫離危險期還有幾天,所以現在還不到慶祝的時候。”
鄭海平笑道:“不慶祝,我們樂觀!”
他抓着程幾的手搖晃:“是不是?”
程幾點頭:“嗯!”
他放心多了,只要齊北崧能喘氣、有心跳,他就有一百萬分的信心将他從任何深淵拉上來,包括死亡!
因為他是程幾,流過血,蓋過旗,累過,慘過,輸過,贏過,哭過,笑過,活過,死過……
老天爺讓他重來一回,一定因為有更好的東西在等着他,更寬廣的生命,更明朗的未來,更溫柔的人,而不是僅僅為了給他以愛,然後再給他以痛,給他以淚,以鮮血,以失去!
又是一個多小時,齊北崧被從手術室裏推了出來,直接送往ICU。
程幾只從人群的縫隙中看了他一眼,見他渾身插滿了管子,眼睛被蒙着,露出沒有血色的面頰。
程幾不敢再看,也沒一擁而上都跟到ICU門口,他在手術室走廊席地而坐,兩腿伸平,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裹着王北風的外套,尺寸明顯大了,一張臉縮在毛領子裏顯得又小又尖。
已是深夜,經過這場争分奪秒的緊急手術後,手術室內外的燈光次第滅去,寂寂無聲。
強烈的後怕從他身體深處一層一層漾出來,他細細地發抖,淚水盈眶,略顯神經質地揉着太陽穴。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站到他面前,他擡頭看,是雷境。
雷境扔給他一支煙。
他接過說:“這裏禁煙。”
“這都半夜一點多了,反正沒人管,你不累啊?”
程幾累,都快散架了。
雷境在他身邊坐下,為他點煙,他問雷境:“查出來是誰開槍的了?”
“沒有。”雷境噴出煙霧,低沉地說,“這次真是毫無線索,齊家已經報了案,警方會重視的,今天晚上估計會有許多人加班。”
雷境問:“你當時有察覺嗎?”
程幾搖頭:“沒有,從小區大門出來步行到海邊不過一公裏,天氣太冷路上都沒遇到人,海灘上也沒人。”
雷境說:“那個海灘上都是大石頭塊,藏幾個人挺容易,但我想不出有誰會想殺北崧。他生意場上是得罪過人,也樹過敵,可都沒上升到要動刀動槍、你死我活的地步。當年海平被人綁架,對方鬧了半天也只是要錢,而不是要命,他們齊家做事情還算公道,沒有死敵。”
“或許是想和我過不去。”程幾說。
雷境想了片刻,否認:“你當時和北崧是分開的,如果對方想殺你,為什麽不直接找你而找北崧?所以目标應該是他。”
程幾默然,忽然道:“我距離他只有三四百米,雖然海風比較大,可他如果大喊幾聲‘救命’,我應該能聽見,但他什麽動靜的沒有,直到我聽見了槍聲。他不是那種肯服軟的性格,他之所以不聲不響,一定是為了不驚動我,不讓我回去和兇手打照面。”
程幾捂住了嘴,閉上眼睛,聲音從指縫裏艱難地傳出:“雷哥,他故意的,是為了保護我,他知道我也對付不了持槍的……”
雷境注視着他沾滿淚水的睫毛,說:“這麽說來的确是,啧,齊北崧那傻逼還真是個爺們兒!”
程幾難得聽見他說髒話,忍不住睜開了眼。
“你老公是個爺們兒!”雷境說。
“……”程幾說,“我老婆。”
雷境笑了,揉揉他的短發:“程哥,有空把你的傷去包紮一下,不然你老婆醒來之後看見會心疼的!”
程幾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經他提醒才擡手看,只見許多帶血劃痕從雙手指關節延伸至手腕,有些長達手肘,有些則相當深,放在平時怕是要縫針,但如今幾個小時不管不問,倒也血跡幹涸,自行結痂。
這是他從海裏往上拖齊北崧時造成的傷口,齊北崧本身體重不輕,衣服濕透後更重,他拖得很不容易。
“謝謝你,程哥。”雷境誠摯之極。
程幾光潔的臉上淚跡仍在,淺笑道:“別急着道謝,往後有你們還的。”
“還!”雷境說,“予取予求!”
“你都比我大了十來歲了,能別叫我程哥嗎?”程幾又笑。
雷境說:“那……齊寶貝?”
“……叫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