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頓飯并沒有吃出什麽結果,因為大家都不是神經病專家, 倒是喝了一頓大酒。
程幾酒量還是那麽差, 只喝了一瓶啤的就開始趴在桌上睡覺,任憑其他人觥籌交錯, 叫嚣劃拳。
到後來雷境、趙家銳也加入, 一群人從中午喝到下午, 換了個地方續攤從下午喝到晚上, 再換地方從晚上喝到半夜。
老耿酒量一般,但酒風豪爽, 上了桌就是明星人物, 被大夥兒圍着喊“彪哥”;陳川則被三年不見的弟兄們灌得死去活來。
最後連鄭海平都高了, 站在椅子上對瓶吹, 反正他也不怕多喝,有人給他撐腰。
程幾就被一路從會館擡到私家菜館,又擡到某某會所, 扔在沙發上, 反正就是一個字:睡。
陳川大着舌頭說:“程幾這……這小子不行!真不行!……他不是假醉誘敵, 是真醉!說實在……實在的,R國倒是挺适合他的,那邊禁……禁酒啊!”
王北風則說:“狗慫……慫……就這樣老齊還把他當……當寶!”
陳川嚷嚷:“老齊……不認識他啦!”
王北風吼:“寶寶委屈!”
程幾反正不省人事, 随便別人埋汰,自顧自睡覺, 直到雷境最後把他搖醒。
他睜開眼,迷迷糊糊坐起, 看到腳下橫七豎八躺了一屋子人。
“……”
“幾點了?”他問雷境。
雷境說:“半夜兩點。我一會兒只負責帶海平走,其他人就随他們自生自滅。”
程幾晃晃腦袋,覺得裏面像是裝着一瓶水,哐裏哐啷的,好在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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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境喝酒比較克制,酒量又好,所以還很清醒。他問:“要送你回家嗎?”
程幾望向老耿。
老東西醉得像個鬼,衣服都脫了,穿着秋褲四仰八叉睡在地毯上,肚子上還畫了個黑豬頭,估計不是靈魂畫家趙家銳就是文學家陳川的手筆。
程幾說:“幹爹睡着了,今天就先不回凰村了吧。”
“不是凰村,”雷境說,“回你原先的家。”
原先的家?程幾在宏城還有家嗎?
“工人新村的房子我們幫你買回來了。”雷境說。
程幾吓了一跳,忙問:“買那幹啥?海哥買的嗎?”
雷境笑了笑:“說出來你都不信,是北崧買的。”
程幾納悶,齊北崧不是不記得自己了嗎?
雷境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半年前的事情。那次海平有事回國,半夜在網上閑逛,突然發現你家那套房子被中介挂出來賣,價格還不貴,比市場價便宜五六萬吧。”
“他第二天一早就聯系中介,原來是當初低價強買你家房子的樓下鄰居出事了,先是女主人被網絡集資詐騙,損失不少錢,當初買房時占的便宜全賠進去了;後是男主人癡迷買彩票,為此借遍親友,被追債的堵了大門;再後來是領結婚證前夜這家的兒子被女朋友甩了,總之家裏小災小禍不斷,雞犬不寧。”
程幾噗地一笑,雖然聽上去挺慘,但他挺解氣。
雷境繼續:“那家人着急賣房子還債,可偏那女主人嘴快,到處宣揚她家倒黴是買了你家兇宅的緣故。房子這東西,便宜些總會有人要,但聚陰破財兇宅就不一定了,于是挂了将近半年,價格每月降五千到一萬,還是無人問津。”
程幾惱怒道:“兇個屁,她家才兇呢,自己貪小便宜被騙了還怪到房子上!”
雷境同意,說:“海平就和我商量要不要乘機把房子買回來,結果被北崧從旁聽見,問什麽事。海平便說想買個老房子等拆遷,也沒提你的名字,北崧不以為意,說買買買,這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還要商量?海平正要挂電話,忽然聽到北崧說——把樓下那戶也買下來。”
“咦??”程幾驚疑。
雷境笑了笑,說:“北崧說,不就是百來萬的事兒,既然等拆遷款那點兒蠅頭小利,那就多買一戶,多給老雷賺點兒零花錢。樓下那戶讨厭,花點兒錢把他們趕走得了!”
程幾有點兒結巴:“他……想起什麽了?”
雷境說:“我也奇怪,他怎麽知道樓下鄰居并非善類呢?所以說他失憶了吧,其實他也拎得清,至少潛意識裏還有痕跡。”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雷境接上說:“于是海平就把兩套房子全買了,而且還狠殺了價錢,沒讓賣家占便宜。現在樓上樓下都歸你,往後随你怎麽折騰吧,在家打架也沒人管了。”
說着就把兩戶的大門鑰匙遞給程幾。
程幾慌忙推拒:“雷哥,這可使不得!兩套房子加起來那麽貴,我沒錢還你們!”
雷境說:“不是我們的錢,是你老公的錢。他買你住,談什麽還不還的?”
“我老婆。”程幾說。
“你老婆的就是你的,你這麽抗拒是對他不誠心嗎?”雷境晃着鑰匙說,“拿着呀!說實話要不是最近這幾年的波折,你老婆別說只給你買兩套老破小,買二十套豪宅他都願意!”
程幾慢慢地接過了鑰匙。
“雷哥,謝謝。”
雷境擺了擺手,彎腰把鄭海平往肩上一扛,說:“走,送你回去!”
程幾不肯勞煩他,雷境也沒堅持,帶着鄭海平走了。
程幾挨個兒推躺在地上的人,沒有一個活的,他只得把他們都搬到沙發上睡,還幫老耿把衣服蓋上。
最後他離開會所,打上車,前往那個應該熟悉但其實陌生的老小區工人新村。
摸進斑駁鏽蝕的單元門,沿着黑暗狹窄的樓道上行,站在的陳舊的家門前,他心裏悵然若失。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那就是孤單。
他在R國的時候雖然危險,但是有同伴,有戰友,所以不孤單;出國之前他有齊北崧,那是如火一般的炙烈,也不孤單。
甚至在陪伴程女士緩慢走向死亡的時候,他都不孤單,因為那時候他有事做。
他望着自己的小指,心想都說月老的紅繩系在小指上,如果能看見就好了,真想知道那頭到底系着誰,是齊北崧嗎?
如果那根細繩已經斷了,他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重新接上?
如果現在齊北崧藏起手來,轉身而去,他能強求麽?
他開門,開燈,見屋裏比較空蕩,他有些物品還堆在齊北崧家樓下,鄭海平大約是覺得無權處理,沒有幫他搬過來。
他推開房門,突然笑了,原來房間裏放着齊北崧送他的那張兩米乘以兩米、實際上床頭寬過兩米五、長度超過兩米三的進口小牛皮全包圍大床,把整個房間撐得滿滿當當!
“……”
他笑得蹲了下來,心想他們是怎樣把這張床擡進狹窄的家門和房門的?真是逆天了!
屋裏的水電煤都有,程幾簡單沖了一個澡,躺在那張大床上享受人生。結果令人沮喪,他這幾年在R國睡慣了簡易床鋪,已經不習慣超大超軟的床墊了。
他睡不着,坐起來翻照片——說來也好笑,他的手機裏居然沒有一張齊北崧的正常照片。
出事之前,兩人追追逃逃,雖然确定了關系,卻還沒有來得及相處,甚至沒有拍一張合影。
出事之後,鄭海平從來不給他發送齊北崧昏迷的照片,以免他擔心。
後來齊北崧醒了,康複了,他卻無法與之正常聯系,手機裏的這幾張照片還是鄭海平剛發給他的。
海哥攝影技術堪憂,拍的齊北崧要麽高糊,要麽不看鏡頭,要麽晃成一道閃電,要麽皺眉撇嘴不耐煩,總之沒啥好臉,但對于程幾而言這些已經足夠了。
照片裏的齊北崧和以前一樣俊朗,但原先眉宇間的那股桀骜之氣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成熟。
他29歲了,光芒未褪,更增泰然。
程幾翻看着,忽然停下,将最後一張放大,再放大,直勾勾地盯着。
這張照片拍攝時間為深秋,齊北崧穿着一身土黃色獵裝,肩上扛着一支長槍,不知是在哪座山頭上野。他雙眼望着對面的山谷,手腕袖口處露出了一小截紅繩。
程幾皺起眉頭,心想:莫非紅繩後面……是那只葫蘆?
三年前,他和老耿在凰村的廟裏求簽,老耿見老和尚的桌案上擺着一只不到一寸高的桃核小葫蘆,便求了過來給他,說是可以逢兇化吉、破煞擋災。
後來他帶着齊北崧爬山,出于好玩,又把葫蘆給了他,作為同意其當“備用”的信物。齊北崧當時就把葫蘆挂在了挂在了脖子上。
莫非他現在還帶着那玩意兒?他還記得那東西的來歷?
程幾的心砰砰亂跳,然而數秒鐘後,又把自己否了:齊北崧不會記得,他帶着價值百萬元的手表,怎麽會眷戀一只價值不足十元的粗劣木雕?那截紅繩應該只是一根綁東西的皮筋,恰好是紅色罷了。
程幾搖搖頭,扔下手機睡覺。
床太大太空,他輾轉反側了一個多小時都沒睡着,最後只得拿被子枕頭給自己壘了一個包圍圈,不多不少正好七十公分寬,這才覺得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他去單位報道,正式入職。
支隊裏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的過往,趕來參觀這個傳奇,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不過是新來的弟兄。
他也不解釋,始終笑盈盈的。
徐中隊長拍着他的肩膀大聲說:“小程來了以後,咱們支隊,尤其我們一中隊的平均顏值被拉高了一大截啊!”
其餘人笑,說對你也太厚此薄彼了,他帥,我們就不帥嗎?
徐中隊長瞪大眼睛說:“你們對自己要有正确的認識,不能跟他比!小程的帥經過國際認證,來咱們隊裏之前他在國外歷練過,多少王子公主嗷嗷叫着往他身上撲啊,要封他當金刀驸馬!你們行嗎?”
程幾趕緊捂住了他的嘴,以免他繼續無中生有,自己交際花的名聲流傳在外。
結果徐中隊長就是個大炮筒子,在隊裏走了一圈,程幾警花的稱號就坐實了。
大家紛紛表示這就是支隊的招牌、門面,以後兄弟們在婚姻市場上能否走俏,就看小程在集體相親會上賣不賣力。只要他賣力,沖着他這張臉、這身條,就給他弄個二等功!
程幾面紅耳赤地坐在辦公桌前,身邊圍着一群準備蹭臉的。
蹭臉也就算了,還有舔狗,估計是從哪位首長嘴裏聽說了他的事跡,但又不敢對外宣揚,只好跟在他後面捧,比追老婆還殷勤。
程哥,能握個手嗎?程哥,咱們加個好友吧!程哥,抽煙。程哥,我幫你提水!程哥,喝奶茶嗎?程哥吃糖!程哥,我就在隔壁,有事喊一聲!
……
要不是明确知道人家對自己沒意思,程幾覺得丫簡直被過去的齊北崧附身了,那亮晶晶的眼,那癡迷的臉,一點兒區別都沒有!
當警察也沒什麽複雜,就搞擋建、學習、開會、訓練、值班、出任務……程幾對于這些都信手拈來。他就這麽匆匆過了一個星期,沒有聯系鄭海平和雷境,那邊估計也忙,沒傳話。
一天正常下班,程幾打電話找老耿。
老耿如今也有單位了,交通協管員。實際上他這種有犯罪前科的家夥不能加入這隊伍,但架不住他立過大功,所謂立地成佛啊!反正協管員也沒有執法權,站在路口幫幫忙而已。
老耿也沒打算幹多久,想幹兩年、頂多三年,攢上一筆錢回凰村修房子,再把面館開起來。
話說凰村那個面館老宅,在老耿和程幾出國的第二年就塌了頂。
老房子是有生命的,人氣就是它的活氣,有人住它不會塌,一旦空置就很容易壞。修補房屋大概需要十幾萬塊錢,得老耿和程幾兩個人一起攢。
老耿還在那兒開空頭支票呢,說程兒啊,這房子不用三十年,我保證二十年後就過戶給你!
程幾望着那半片殘垣斷瓦說您省省吧,我不要您的房,修房的錢我也當支援災區了。
老耿說房子塌了,宅基地還在,這是幹爹留你的遺産!
程幾說那您先把垃圾清運費出了吧,我在R國好不容易攢了幾美元,全用來喊人鏟走這寶貴遺産了,拉了兩大卡車呢。
老耿如今和程幾一起住在工人新村五樓的老房子裏,老耿睡大房間,程幾睡小房間,老耿負責做飯,誰有空誰打掃衛生。
老耿接起電話:“程兒下班啦?”
程幾嗯了一聲,問:“你是回家吃還是在外面吃?”
老耿說:“你先回去吧,我就在隊裏湊合。今晚臨時有任務在某某路口查酒駕,我八點之前就得上崗。”
程幾便先回,一個人下了水餃吃過,想起老耿和一同執勤的交警們得到深夜才能離崗,一定需要夜宵,于是便打包了幾盤餃子準備給他們送去。
老耿執勤的地方位于繁華區十字路口,周邊酒家林立,是查酒駕最常設卡的地方之一。
程幾趕到時見老耿他們正按着一個人,那人舉止誇張,吱哇亂吼,不服管教,顯然是個醉駕的。
他不能打擾交警工作,就站在旁邊看。
忽然,他看到稍遠處一輛等紅燈的黑色轎車搖下車窗,有人探頭瞧了一眼。
而那個人是齊北崧。
程幾的眼睛之尖常常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發誓自己沒有看錯,那就是齊北崧!頭發比以前略短了一些,梳理得很整齊,五官輪廓分明,棱角陽剛味十足。
程幾拔腿就朝他沖去,突然又剎住!
……他不能就這樣貿然上去相認,無論多渴望也不能,那太突兀了,會吓着對方。他必須試探,至少講一點策略。
他跑向老耿,說:“你把衣服帽子脫下來給我!”
老耿剛剛被醉鬼踹了一腳,正生氣,問:“什麽?”
“衣服和帽子!!”程幾叫道。
老耿還是不明白,程幾幹脆就把協警制服從他身上剝下來,自己迅速穿好,又扣上帽子,還搶過他手裏的酒精檢測儀,反身朝着齊北崧奔去。
車裏,齊北崧發現前方的吵鬧不過是警察制止醉駕,正索然無味地要合上窗戶,突然一個人從側面竄出,阻止他關窗,并将測酒精的儀器送到他嘴邊說:“吹一吹。”
齊北崧擡頭看,只一眼,就仿佛被子彈穿胸而過,連呼吸都停止!
難以忍耐的疼痛從他身體內部升起,爆裂,席卷全身,在腦中碰撞轟鳴,他幾乎是用盡全力的瞪着對方,眼珠子轉也不轉,下巴繃得死緊,從頭到腳的筋肉骨骼都僵住了!
他發誓這輩子沒有露出過這種沒出息表情,仿佛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同類的傻瓜!
其實路燈并不明亮,對方也有些背光,他并不很能看清楚長相,但只是對上視線,他就覺得痛,仿佛砂紙打過心髒。
一種來自于記憶深處的清新味道與血腥氣混合,陡然充滿了他的鼻腔,酸澀得幾乎落下淚來。
他嘴唇開合,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程幾平靜地說:“你吹一吹。”
許久,齊北崧問:“吹什麽?”
程幾努嘴,示意吹儀器。
齊北崧盯着他,緩緩地把臉低下去,吹了一口。
數值完全正常,齊北崧沒有喝酒。
程幾收起儀器,公事公辦地說:“走吧。”
說完他不等齊北崧反應,轉身走開,一步一步,初開始鎮定,終于亂了方寸快步疾奔。
齊北崧緊盯着他的背影不放,直到綠燈放行、一大串車在他後邊按喇叭,仍然一動不動。
程幾猛跑幾十米沖到老耿身邊,把他拉到沒人看見的地方。
老耿埋怨說:“你幹什麽啊?神神叨叨的!”
“他還認識我!”程幾眼睛放着光,“只是想不起來了!”
他指着心口:“齊北崧這裏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