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盤蛇膽(九)
走道裏實在太黑,肖灑灑橫沖直撞穿梭了很久,眼前漸漸開始出現花白的光斑,腿也開始顫抖着使不上力。
再一次沿着牆壁滑坐下來,肖灑灑脫力地倚在牆上喘息。剛剛把胳膊上的傷口草草捆綁了幾下,這會兒似乎已經沒有再流血了。
痛苦地皺着眉,肖灑灑将嗡嗡作響的後腦勺輕輕往牆壁上撞了撞,繼而就着牆用力蹭了蹭,被蹭亂的發絲發出“絲絲”的細小聲音,在幽靜的走廊裏竟顯得有些突兀。肖灑灑絕望地擡頭仰望上方,入目的依舊只有無止境的黑暗。
“游凜席……你還沒殺了那條蛇嗎……”
就這樣一直揚着脖子,肖灑灑的眼神越來越迷離,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打着架。
突然,兩道惹眼的白光在眼前一閃,畫出兩彎規則的圓弧,随即化為兩個小光點漂浮在空中。肖灑灑用力眨了眨眼睛,甩了甩頭,确定是自己眼花了。
對峙許久,光點依舊漂浮在空中,時不時晃動兩下。
肖灑灑微微眯眼,“眼睛花了嗎……”
話音剛落,光點像是為了反駁肖灑灑的話似的,激動地離開了原來的地方,漂浮得更高。随之而來的,是手背上緩緩滑過的冰涼黏膩的觸感。
肖灑灑的嘴唇開始瑟瑟顫抖,惶恐地想要往後挪動卻被牆壁無情地擋住。高高懸起的心在看見光點上方漸漸浮現的一雙綠色的眼睛時,轟然墜地。
“肖傻傻,你就這麽舍不得我。”
昏暗的橘黃色光線伴随着玩味的聲音在不遠處陡然出現,一大半身子盤曲在地上,另一小半身子在空中左右搖晃的龐然大物赫然現出原形。
肖灑灑呆滞地擡着眼,凝視面前這個随時可能要了自己小命的怪物。危險眯起的綠色圓瞳和急促吞吐的信子不斷給肖灑灑傳遞着死亡的訊息。
千曲蛇突然高高昂起頭尖叫一聲,大大張開的嘴像是要把嘴角周圍的皮膚撕裂,緩緩滑動的尾部在肖灑灑手背上不斷流連。
肖灑灑感覺自己撐在地上的手已經被那股涼意凍得麻痹了,僅存的一點點理智被恐懼蠶食。
直直看着毒蛇的血盆大口快速逼近自己,肖灑灑連閉眼的勇氣都沒有,只得一動不動地任由那兩顆尖利的獠牙撕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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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降臨,肖灑灑絕望地以為自己的痛感神經早已被毒液麻痹。然而,随之而來的刺鼻血腥味以及滿目的鮮紅色讓他驀然回過神。
游凜席狂妄又略帶惡劣的笑臉即刻出現在肖灑灑面前,呆滞的眼睛倏然睜大。
高高舉起的手臂頑強地将毒蛇抵在了自己頭頂,毒牙自手臂貫穿而下,刺透骨肉的牙尖上懸挂着毒液與血液的混合體。
“吓傻了。”游凜席勾着一半的唇角,露出招牌的邪魅笑容,“叫你滾你非要留在這裏找死是麽。”
“游凜席……”肖灑灑驚恐地望着游凜席的胳膊,血水因為被毒牙堵住而吃力地往外擠,藏青色的衣袖早已被毒液腐蝕得幹幹淨淨,看得清傷口周圍腫脹起來的肌肉,以及肌肉上暴起的青筋。
游凜席煩躁地将噴在臉上的血抹去。下一秒,鑲在毒牙中的手臂粗暴地收回來,帶着皮肉被扯掉的聲音。血水終于得以解脫,酣暢淋漓地噴湧出來。
游凜席迅速彎下腰,只手抱起肖灑灑往旁邊掠去。千曲蛇迅速調轉身子,靈敏地追上來,被及時趕到的活屍王擋在去路。
“你,你的胳膊……”肖灑灑看着游凜席手臂上兩個森然的血洞,眼下一片擔憂。
游凜席輕輕将人放到地上,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眼底的冷酷凝成冰霜。
“怎,怎麽?”肖灑灑皺着眉後退一小步。
“站好。”
心下咯噔一顫,肖灑灑反射性地挺直腰身,并攏雙腿,昂首挺胸。
游凜席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靜漆黑的瞳眸像是要望穿他的靈魂一般。
肖灑灑再次不由自主地往後挪動了一小步。
“不許動。”
喉結滾動,聽得見口水艱難下咽地聲音,肖灑灑小幅度地點點頭。
游凜席驀然轉過身,走向正在同活屍王激鬥的千曲蛇。
還能動的那只胳膊擡起來,随手沾了些落下來的血,緩緩抹到自己的後頸處。勁後的血脈一噴張,豔麗的血紋便爬上右邊臉頰,一路越過鼻梁蔓延至左邊的鬓角處。一只妖嬈的紅色蠍子圖案躍于整張臉之上。
不管精神力有沒有達到那種境界,帝王蠍,你都必須出來。
濃厚純正的精神力從游凜席身體裏噴湧而出,猛然膨脹開來的柔韌銀絲在走道裏袅袅萦繞。正在與活屍糾纏的千曲蛇突然警惕地眯起了眼,晃動的身體緊張地豎到了天上。
精神力波動,游凜席的瞳孔陡然放大,一只巨大的怪物瞬間出現在精神力網之中。
通身豔紅的帝王蠍亢奮地敲打着高高舉起的大鉗子,身上千千萬萬條猙獰的疤痕昭示着自己多年的征戰。
游凜席跳上帝王蠍的後背,沉靜如水的眼睛謹慎地盯着不遠處同樣萬分小心的千曲蛇。
活屍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由內而外的崇拜激動之情,讓他身體微微發抖。
帝王蠍半圓的大鉗子不斷在頭頂摩擦,金色的毒針在高高揚起的尾部熠熠生輝。
游凜席敲了敲帝王蠍的後背,紅色的大蠍子立刻加快速度朝千曲蛇襲去。千曲蛇憤怒地張大嘴怒吼一聲,迅猛地向帝王蠍攻來。
兩只毒獸在并不寬敞的過道裏厮殺,迸發而出的毒液撒到各個角落,牆壁被腐蝕得坑坑窪窪,找不要一絲完好的地方。
游凜席跪坐在帝王蠍背上急促地喘息着,汗珠不斷從額頭上滑落下來,發白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再不快點的話……
“鉗住它的毒牙。”游凜席鎮定地盯着面前兇狠的千曲蛇,敲了敲帝王蠍的大鉗子。
帝王蠍得令,躲開千曲蛇直沖而下的身體,靈敏地竄上它的的頭部,銳利的毒牙瞬間被巨大的鉗子狠狠夾住。千曲蛇吃痛,劇烈地搖晃着自己的身體,柔軟的身體刷在牆壁上,烙下猙獰的裂痕。
游凜席咬緊牙關,精神力不顧一切地噴湧出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濃郁更加澄澈的精神力。
帝王蠍尾部金色的毒針貪婪地吸光了所有的精神力,蠍子舒暢地大叫了兩聲。下一秒,泛着強光的毒針狠狠刺進千曲蛇的上颚,堅韌的黑色皮膚被整個貫穿。帝王蠍松開千曲蛇的毒牙,瘋狂地往它的嘴裏鑽去,高揚的尾巴興奮地在千曲蛇皮肉裏掙紮。烏黑的蛇皮就這樣從中間被整個撕開,帝王蠍的尾部就像一把利刃,将千曲蛇整個撕成兩半。
刺鼻的氣味在空氣裏擴散,千曲蛇最後的駭人尖叫淹沒在皮膚破裂的聲音之中。
一切歸于平靜,游凜席從帝王蠍身上跳下來,精神力猝然消失的瞬間,紅色的大蠍子也消失不見。
游凜席故作鎮定地擦了擦身上沾到的血液,毒液,腸液,悠然向肖灑灑走去。
散落滿地的,還在不甘蠕動的內髒,讓肖灑灑胃裏一陣翻騰,努力咽了好多次口水,才勉強沒讓酸水吐出來。
“游凜席,你沒事吧?”肖灑灑見游凜席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面前,依舊擔心地皺了皺眉頭,“你的傷……”
“你見到屍伯了?”游凜席突兀地打斷肖灑灑。
“啊?恩……是啊,在一個小房間裏。”肖灑灑誠懇地點了點頭,順手指了指不遠處跪在地上的一坨,“那邊的活屍王就是他交給我的。”
“帶我去。”游凜席冷冷道。
“好的。”肖灑灑沖活屍招了招手,乖乖給游凜席帶路,兩人一屍緩緩走向那個簡陋的小房間。
“屍伯?你還在嗎?游凜席打敗毒蛇來找你了。”
木門外,肖灑灑輕輕敲了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我們還是直……”肖灑灑剛剛側過頭,游凜席的手已經附上木門,徑自走了進去,尴尬的話語硬是被擠了出來,“接進去吧……”
房間跟剛才一樣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肖灑灑笑了笑,“屍伯似乎很喜歡吓唬人,剛剛……”
還欲說下去的話語被身旁傳來的異樣氣氛打斷,肖灑灑莫名其妙地側過頭,看向身旁的人,雖然只能看到一點點模糊的輪廓。
游凜席輕車熟路地往牆壁上按了按,房間瞬間亮堂起來。
簡陋的小床上,一個幹癟瘦削的小老頭安詳地躺着。安逸的神情撫平了臉上縱橫萬千的溝壑,在橙黃色的燭火下顯得格外寧靜。
“谷主……你打敗咳咳……千曲蛇了?”虛弱模糊的聲音從老人布滿褶皺的嘴唇下傳來,肖灑灑甚至沒看到他的嘴唇開合。
游凜席蹲下身,沉重的表情被昏黃的燭光柔和些許,“是的。”
“哈哈!!哈咳咳咳!!!”老人微微皺眉,期間沒有睜開過眼睛,“那……那就好……毒,毒王咳咳……蛇膽……”
“我知道。”游凜席握住老人的手,“屍伯我帶你回喚毒谷。”
“別!別呀!!咳咳咳!!”老人艱難地揚起嘴角,“老朽,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地方了……能死在這裏咳咳……哈咳咳咳!!也是我最好的歸宿……”
“別開玩笑。”游凜席一動不動地盯着老人又是皺眉又是強笑的臉,默默咬了咬後牙,“你不會死。”
“哈哈哈!!哈!”老人笑得更加開心,“谷主……你已經長大了……就不要再那麽咳!那麽任性了……我的血已經被千曲蛇喝光……我馬上……”
“屍伯。”減短的兩個字突然在尾音處顫抖起來,游凜席的眼白不争氣地變了顏色。
老人終于用盡全力睜開眼睛,戰戰巍巍地擡起手,半空中枯柴般的五指被游凜席慌張地握住。
“千曲蛇……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毒王恐怕咳咳咳咳!!!你咳咳……”
游凜席不知所措地抱緊正在猛烈咳嗽的屍伯,微微顫抖的後背第一次顯示出了這個人發自內心的脆弱面。
“答應我……毒……”
屍伯的聲音終究消失在了房間搖曳的燭火中,留下尚未交代完的囑托。
游凜席埋下頭,一動不動地抱着屍伯幹癟的軀體,窄小的房間裏靜得只剩下火光搖曳的聲音。
肖灑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游凜席悲痛欲絕的背影出神。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一抹彎曲的藏青色讓他喉頭不自覺地擠出了一絲絲鹹鹹的味道。游凜席深深埋着的頭好像有些抖動,他是……哭了嗎?他會……哭嗎?都說書裏的人感情豐富,所以……他真的哭了吧?我應該去安慰的吧?我……
大腦尚未将問題的答案整理出來,右腿便擅自邁了出去,胳膊也像是有了自己的思維一般,大大舒展開,肖灑灑将游凜席裹進了自己并不寬厚的胸膛裏。
感覺到懷裏的人明顯一僵,肖灑灑也不自覺地一僵硬。然而手臂卻像是跟自己過不去一般,硬是牢牢環在游凜席的脖子上。
“游,游凜席……”肖灑灑一開口,聲音便莫名其妙地有些顫悠,“你……”
“是的我很傷心,我哭了。”顫抖的聲音讓肖灑灑發酸的眼睛猛然一脹。
僵硬的懷抱呆着很舒服,讓人不想離開。游凜席苦澀地笑了笑,坦然地将眼淚蹭在了肖灑灑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将屍伯放回到床上,“你還要抱多久?”
環在游凜席脖子上的手被電到似的彈起來,迅速縮到肖灑灑的身後。手背上那一點灼熱的液體似乎還未蒸發。
游凜席緩緩站起來,靜默良久,終于還是彎下腰将屍伯的屍體抱起。
屍體被葬在宮殿後方的一片小花園裏。
這裏只種植了一種單調的粉紅色小花和小片郁郁蔥蔥的綠草。花沒有香味,引不來蝴蝶,只是與草色相伴相生。
游凜席沉着眼,默默注視着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小土堆,漆黑的眼睛裏不時流過水波的痕跡。
“屍伯是我的恩人。”沉默許久的游凜席突然輕聲道,“他救過我無數次,打過我無數次,甚至因為我失去過大半條命。”
肖灑灑抿了抿嘴唇,苦澀地看向神情呆滞的游凜席。
“他比師父還要重要。”游凜席的嘴唇機械地開阖着,努力用面無表情來掩飾內心的痛苦,躲在喉嚨裏的苦水卻一下一下翻湧出來,“比我自己都還要重要。”
肖灑灑藏在袖子裏的手無措地動了動,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憋出了幾個笨拙的字,“人,人死不能複生,你,你要節哀……”
游凜席沒有說話,熱風在小花園裏無限循環,留下摩擦衣服的細小聲音。沉重的靜默讓肖灑灑有些不适應,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想抱我的話,我今天可以讓你抱。”
良久的沉默被一句鬧心的話打破,游凜席傲慢又略帶懇求的滑稽語氣讓肖灑灑一陣郁悶,“這是我給你的福利。”
“是是是,我想的不得了。”肖灑灑一邊撇嘴,一邊無可奈何地走到游凜席面前,“來吧,我……”
手臂尚未舒展開,肖灑灑便被猝不及防拉入一個熾熱的懷抱中,衣袂鼓動發出“撲撲”的聲響。
堅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身上,蒼勁有力的胳膊緊緊勒住他的背,像是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身體裏。游凜席急促的呼吸噴灑在頸間,灼熾的溫度快要将皮膚燙傷。
“游凜席……”
“誰允許你說話的,誰允許你抱這麽緊的。”游凜席略微酸澀的聲音打斷肖灑灑接下來的話。
垂在身側的手無奈地動了動,肖灑灑擡起胳膊輕輕環住身前有些受傷的人。
兩人的身影融和在昏暗的光線中,很緊很緊。
“我們還要去哪兒?你的手臂還在流血沒事嗎?”
從小花園出來,游凜席沿着原路快速返回,肖灑灑吃力地跟在他身邊。
“還有東西沒撿。”游凜席耐心解釋道。
一片狼藉的過道裏,千曲蛇的內髒器官淩亂地散落在地上,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來回飄散。
游凜席坦然地踏進那些帶着劇毒的殘骸中,仔仔細細搜尋着什麽。
肖灑灑一手拿着蠟燭,一手捏住鼻子,痛苦地站在一旁。
“诶!簫簫!”餘光突然瞥到跪在毒蛇屍體旁的活屍王,肖灑灑眼前一亮,“你怎麽還跪在那!快過來!”
活屍王得令,機械地站起身走向肖灑灑,期間偷偷崇敬地瞄了游凜席一眼。
游凜席的目光在各色器官上流連,最終定格在一個深綠色的橢圓狀物體上。
用盡全力探出剛剛恢複的一點點精神力,游凜席咬了咬牙,白色的銀絲緩緩包裹住那顆珍貴的蛇膽。
看到盤蛇膽漸漸融進自己的精神力之中,游凜席終于安心地松了口氣。
下一秒,藏青色的身影直直倒在遍地的殘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