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殿前香(七)
收拾好東西,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行思堂。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沒有空餘的食案了,別笙心念微轉,大概明了其中因由:往日裏,學子們慣愛到依傍着泮遲的花廊下用飯,濃蔭之下,清涼又不乏雅趣。
如今雨水連綿,自然只能縮在歸粟閣中。
別笙正要朝着取食之際,耳邊響起了幾聲稀稀拉拉的“見過五殿下”。
并不怎麽聽得出敬意,更多的是譏諷嘲惡。
他擡目望去,見禮的三五人端坐在食案後,連起身都覺得多餘。
四下環視,周圍的人對這種場面大多投以漠然的視線。
都說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掌權者的喜惡,決定了下面的人對巫庭的态度。
也許有人覺得巫庭無辜,但卻改變不了什麽。
面對落在身上的惡意,巫庭眼神沒有半分波動,他取過食盒,轉身踏出了歸粟閣。
青色的衣袂在別笙的餘光下轉瞬便要消失,別笙腳下的步子頓住,取過食盒後跟了出去。
剛出閣樓,一陣浃着濕寒的冷風撲過來,叫他就忍不住攏了攏衣領,他小跑着跟上巫庭,喚了聲“殿下”。
巫庭淡淡“嗯”了一聲,沒問他為什麽跟上來,也沒有趕他走。
待尋到避風的角落,巫庭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碗冒着熱氣的面食開始用飯。
行止随意,卻不叫人覺得粗鄙。
廊庑本就昏昧,幾縷天光錯落,叫巫庭隐沒在暗處的眉眼愈發沉寂。
別笙沒說什麽安慰的話,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麽,都不免蒼白,他看着巫庭碗中光禿禿的面條,又看了看自己碗中泛着油光的肉片,默默挑起一半浃在了巫庭碗裏。
巫庭擡眼看他,黢黑的瞳孔看不見一絲光亮,讓人無端想到了萬仞之下的湖泊,因着沒有日光照耀,成了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
別笙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杏眼微睜,抱着碗僵在那裏。
巫庭問道:“你做什麽?”
別笙嗫着嘴,解釋道:“這個肉片太膩了,我不愛吃。”
他雙手乖乖捧着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帶着怯意望向巫庭,叫他方才生出的戾氣消弭了些許。
他凝視着他良久,而後緩緩道:“是嗎?”
別笙雖然不舍,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巫庭見他口不對心的模樣,心底忽而生出了一點別的心思,他将碗放到了別笙面前,示意道:“既然不愛吃,那就都給我吧!”
別笙看着伸到面前的碗,嘴角下意識撇起,有些不情願的模樣,可自己說的話哪有收回來的道理,他遲疑片刻,慢吞吞的把肉片浃了過去。
巫庭見他委屈的眉毛都耷拉起來了,眼底藏了一抹笑意,胸中戾氣無聲散去。
別笙卻是氣的浃起一大筷子面。
剛送進嘴裏,就被燙的吸了一大口氣,他放下碗筷,開始不停的給自己扇風。
巫庭見他疼的眼眶紅紅的模樣,提醒道:“實在燙了,可以把面吐出來。”
別笙做不出這種吃了又吐的事,他搖了搖頭,停了好一會兒,才把面咽了下去。
一口面吃完,別笙開始不停地往外呼呼吹氣,被燙到的嘴唇紅的不像話。
從巫庭的位置望過去,還能看到一截舌尖,緋紅的舌尖沾着一滴口涎,牡丹滴露一般嬌豔。
巫庭意識到腦子裏的想法之後,愣了一下,片刻後垂下眼簾。
別笙卻是半點不知巫庭的想法,他擡手摸了摸疼的發顫的嘴唇,不出意外摸到了一個小水泡。
他往前挪了兩步,微微張口道:“殿下,你幫我看看這個水泡嚴重嗎?”
眼見一張芙蓉面湊到面前,巫庭不得不放下筷子,他并未在那張唇上流連多久,一掃而過便答了他,“回去挑破再塗些藥就好。”
別笙聽到要把水泡挑破,一張小臉皺的緊緊的,“我不敢。”
巫庭把他的臉推到一邊,不與他多言。
別笙只能洩氣的小口吃面。
傍晚,學宮下學後。
別笙撐傘離開。
走到半路的時候,上方突然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與此同時,傘面塌下一塊。
別笙擡頭望着裂痕斑斑的傘骨,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步子加快,開始朝宮門跑去。
然而傘骨折斷的速度委實太快,不過盞茶時間,他的衣裳就濕了大半,冰冷的雨水從肩頭滑下,透着刺骨的涼。
等在宮外的十九見自家少爺這般狼狽的模樣,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忙從馬車上跳下,撐着傘将人扶上馬車。
待進了車廂,又伺候着換下衣袍,“少爺等會兒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等回府之後再洗個熱水澡去去寒氣。”
十九瞥了一眼扔在角落裏的桐傘,忍不住埋怨道:“府中準備的桐傘怎麽如此不結實,等回頭我定要禀了夫人。”
“傘是我沒注意弄壞的,”別笙心知此事的源頭是誰,自然不會牽連無辜,他憶起巫羽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龐,眉間饧澀。
十九這才按下了想法。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後院停下。
別笙帶人朝着湧蘭苑而去。
剛進別母的院子,便有婢子将他迎了進去。
別母原是在那裏坐着,見別笙挑開繡簾進來,連忙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見人衣裳濕了不少,立時就要打發他下去換衣裳。
別笙乖乖站着任別母動作,等她說完之後才道:“只是衣擺沾濕了些,不礙什麽。”
別母只當沒聽見,她回頭看向身邊的胧煙、胧霧,“将備在這裏的外袍給少爺取過來,再吩咐膳房送一碗姜湯,另外把銅爐、腳爐也給備上。”
“是,夫人。”
別笙聽她這一連串的吩咐,抱着別母的胳膊道:“母親費心了。”
別母聽他說話時遮不住的鼻音,點了點他的額頭,“昨日雨下的那麽大,出去時也不仔細多添些衣裳,我瞧着你屋子裏的那些丫鬟是越發懶怠了。”
別笙笑着道:“孩兒昨日出去時還未下雨,哪裏怪的上丫鬟。”
別母嗔他一眼,又提到了另一件事,“昨日是鎮國将軍府的人過來報的信,府上已經送過謝禮了,你下次去了學宮記得好好謝謝夏家那個公子。”
別笙點點頭,“都聽母親的。”
別母臉上這才露出點笑模樣。
別父回來的時候,一進門就感受到了屋子裏與往日不同的溫度,他看着別笙腳下的銅爐以及角落裏燃着的炭盆,只覺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受了點寒,慢慢休養便好,怎麽還燃上炭了?”
未免太過嬌慣。
別母瞥他一眼,直接拆穿道:“也不知昨晚上是誰翻來覆去的半夜不睡覺。”
別父咳了咳,臉上有些挂不住,他在兒子面前一直是個嚴父形象,驟然被揭了短,頓時聽不下去了,嘴硬道:“我那分明是憂心國事。”
別母擡起绫羅小扇遮住唇邊淺笑,也不與他争辯,“老爺說是便是吧!”
別父被噎了一下。
別笙坐在一旁捧着姜湯看兩人鬥嘴,抿唇笑的開心。
用過晚膳之後,別母不放心的傳了府醫過來給他切脈,聽人說沒有大礙,這才放了別笙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