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殿前香(二十二)

他順着話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張頗為熟悉的側臉映入眼簾。

面色不掩蒼白的少年一襲緋羅蹙金長袍,頭戴玉冠,腰墜蔥珩,唇上雖挂着笑,眉間卻籠着一股子揮不去的戾氣。

別笙手指攥緊,又緩緩松開。

他上前兩步,朝着巫羽揖下一禮,“承蒙六殿下擡愛,只我實在愚鈍不堪,雖有家父時時敦促,仍不成幾分規矩。”

“笙哥兒何必妄自菲薄,”巫羽面上并不見多少被拒絕的郁色,他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雙目半開半阖,“雖然笙哥兒在學業上并無可取之處,所作文章亦乏銜華佩實之端雅,但一張芙蓉春面尚稱得上殊麗,于此次祭祀司舞想必是盡夠的了。”

這話說的實在刻薄,先是坐實別笙的自貶,而後又将其容貌與女子相類,幾近于侮辱了。

站在巫羽不遠處的夏元淳幾次想要張口,但俱是忍住了,他如今是六皇子的伴讀,相當于兩人是天然的同盟,若當真在大庭廣衆之下不管不顧的阻止,不僅打了六皇子的臉,恐怕傳将出去還會引來不少争端。

也許不會叫他傷筋動骨,但對于跟在巫庭身邊的別笙來說,太過于引人矚目并不是什麽好事。

站在角落裏的巫庭同樣看出了別笙的窘迫之态,他的視線流連片刻,到底移開了去,望向了泮池中斑斓的魚尾。

目光很沉,也很靜,波瀾俱藏在了內裏。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絕不能動,如今兩國局勢不明,邊境戰亂頻仍,他與母妃更是一直處在那位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實在沒有餘力再護住一個別笙。

處在漩渦中心的少年此時已是緊緊咬住嘴唇,幾乎要将薄薄的一層唇瓣咬出血來,他心知巫羽有意針對他,遂也不願同他多言。

他轉身朝着謝無綸長揖一禮,道:“不知此次遴選司舞是否全憑自願?”

謝無綸也沒想到只是一次小小的祭祀遴選竟也能鬧出争端來,他看着臉上被難堪蒸的通紅的別笙,又看了一眼始終含笑的六皇子,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為難。

衆所周知,自三年前绾妃一脈就被帝王厭棄,連帶着巫庭這個原本金尊玉貴的皇子也沉寂了下去,更甚于覆手擡出巫羽與其争鋒。

別笙作為巫庭的伴讀,單單是這個身份,就不得不叫謝無綸斟酌再三。

沉吟半晌,心下有了決定。

他心中輕嘆一聲,到底顧惜與別父的同僚之誼,順着別笙的話應了一聲。

別笙聞言,牙齒咬着唇瓣的力道終于松了些許。

只謝無綸一出口,巫羽的眼神就移到了他身上,他看着上首的禮官,微微壓下眼簾,狹長的眉目生出幾分冷漠的倨傲,“謝員外郎這般想嗎?”

他甚至不曾正眼看人,卻叫泮宮前的謝無綸感到了些許壓迫來,他定了定心神,垂首朝着巫羽道:“并非臣下自作主張,而是祭祀關乎江山社稷,若司舞之人心中不誠,水官降下神罰,恐百姓經受不起。”

“哦?”

巫羽輕輕一句疑惑,他随意撚着腰間珩玉,語氣不鹹不淡:“謝員外郎思慮周全,我不及也,只你此話可是暗指笙哥兒祭祀之心不誠?”

緩慢的語調卻叫周遭的氣氛驟然繃緊,謝無綸的後背亦是陡然生出一身冷汗,晨間的涼風一吹,叫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立在那裏,好一會兒都不曾說出一句話,說“是”無疑會害了別笙,否認的話又等同于是默認了別笙會參與這次祭祀。

如何都是不對。

別笙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呆愣的站在那裏,宛若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擡眼環視一周,與他交好的人寥寥無幾,夏元淳是一個,只他站在巫羽身後從未站出來就已是表明了态度,別笙也不願強人所難。

直到尋到巫庭的位置,別笙的眸中才凝出一點光亮,他望着巫庭,喚了一聲“殿下”。

聲音并不是很大,卻足夠人聽清。

眉目疏遠的少年靜靜站在東南方向的一處角落,心下微微一顫。

卻到底不曾有所動作。

別笙這樣定定看着,眸中的光亮漸漸熄下,眼底逐漸漫上一點濕紅。

他垂下頭忍着眼淚,不願叫別人瞧了笑話。

只是身形實在單薄,沐在稀薄的日光下,整個人帶着一種脫盡了塵埃氣的易碎感。

“我願在祭祀中司舞……”

謝無綸看着別笙愣了愣。

不等他多言就聽巫羽道:“笙哥兒既然應下,那我也不必多勸了。”

別笙站在那裏,并不言語。

遴選落幕,別笙誰都沒有等,一個人朝着行思堂走去,一路上再不記得來學宮時要與巫庭分享傷勢漸輕的喜悅。

落後一些的巫庭看着別笙獨自離開的背影,眼簾驀的壓低,恍惚間看到了歲暮時枯枝上的最後一抔雪,得了融融暖陽的傾灑,破出了稚嫩的花苞來。

只如今,那花苞似有了萎敗的跡象。

倒是夏元淳,見別笙離開,忙追了上去。

快要近前時,攬住他的肩膀道:“笙哥兒等我一下。”

別笙腳步頓住,他看了一眼放在肩膀上的手,眼角眉梢俱是冷的,連個勉強的笑都露不出來,他啞着聲音道:“快到上課的時辰了,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吧。”

夏元淳本是過來解釋的,可看着別笙明明冷着臉,眼底卻一片水紅的模樣,那些話忽然間就說不出來了,連着放在別笙肩膀上的手都覺得有些燙。

在別笙冷淡的目光中,夏元淳默默将手擡了起來,“笙哥兒……”

他剛開一個頭,就聽別笙道:“我怕遲了先生罰我,先走一步。”

夏元淳原就比別笙高出半個頭,方才站在旁邊還沒有看清,此時細看才發現別笙的下唇已是被咬破了。

殷紅的血色暈染,像極了院中的含苞海棠,頃刻間,胭脂盡吐。

不等別邁出步子,夏元淳已先一步拉住了他,他見別笙這樣冷淡,忽而又念起他在自己面前荏弱又有些壞脾氣的樣子。

別笙掙了掙,沒有脫出來,忍不住折了眉。

夏元淳見狀,低聲安撫道:“你若實在不願去祭祀,我為你想法子。”

別笙忍不住擡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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