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殿前香(三十一)

別笙坐在椅子上,眨了眨眼睛,密匝匝的睫毛下面,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昨天是我自己不小心,沒有弄清來的人是誰,就跟着走了,怎麽能怪到你身上?”

夏元淳觀察着別笙臉上神色,見他面上半點不在意的樣子,心下莫名的不舒服,連着眉目都滞了幾分冷削,“既是如此,那便是我多管閑事了。”

別笙默默看了夏元淳一眼,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反常。

按理來說,他說不怪他正常人聽了不都應該松一口氣麽,怎麽夏元淳反而有些不高興,這樣想着,別笙不由多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古裏古怪的。

夏元淳叫別笙這樣一直盯着,面容不由更僵硬了些,“怎麽了?”

別笙眼睛轉了轉,沒有直接問出來,而是拐了個彎子試探道:“倒也不是完全不怪,只是……”

他話說到一半,略微停頓了一下,兩條眉毛往中間一擰,瞧着很有些糾結。

夏元淳身子不由前傾了一些,約莫是想聽清一些,只剛要問是什麽,座位的原主人便到了。

別笙擡頭見人正等在一邊,有些不好再說下去了,他瞧了一眼上方綴着雲珠的燈漏,見距離講課的時間只剩不到半刻鐘,便對着夏元淳小聲道:“待下學後再講吧!”

夏元淳話聽了半截,目光不由帶了點壓抑的燥,只一想到別笙今日是被巫庭背着來的,再一揣摩別笙的話,不由解出了點別的意味,那點燥意似乎又被撫平了。

他道了聲“好”,起身朝着等在一旁的學子致意。

“下學又要人背?”

夏元淳剛離開不久,耳畔便聽得一道碎玉破冰的聲音。

別笙愣了一下,有些茫然的看向巫庭。

巫面翻開書本,并沒有同他解釋的意思。

別笙見巫庭不說話,只以為是嫌棄他事多,晃晃腳有些不滿的嘟嘟囔囔哼唧道:“今天早上也是殿下背我來的,怎麽到了下學就不能背了,我的腿又不會一下子就好了。”

“何況我的腿這樣子還是因為殿下,這樣算來,背我一下又怎麽了?”

他剛開始還知道小聲的說,越說到後面,越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聲音也稍稍大了起來,生怕巫庭聽不到一般。

巫庭原想表達的意思就與別笙所想不一樣,此刻聽他這樣曲解,也懶得同他歪纏,“今日要學的《春秋》精谕篇看過一遍沒有?”

別笙頓時跟被卡住嗓子的小鴨子一樣閉了嘴,他翻開書裝模作樣的看了兩行後還是有些不甘心,就問道:“殿下看了嗎?”

巫庭略一颔首,“嗯。”

別笙癟着嘴,沒話說了,只能悶悶将心思放在了書本上。

上午的課主要是誦讀講經,轉眼間已是過了兩個時辰。

徽帝站在檻窗外面,聽着郎朗誦書之聲歇下,才擡步走了進去。

坐在堂上的徐都講見到來人是誰,并不曾多驚慌,只因往日陛下得閑時也是會來學宮考校衆人功課的。

他扶着椅子站起來,放下戒尺便要跪伏下去,“臣下恭請陛下聖安。”

徽帝扶住他的雙臂将人虛虛托住,“愛卿不必多禮。”

徐都講順勢起身,垂目應諾,将椅子讓給了徽帝。

待他行過禮後,下方的學子才齊齊起身行禮,只不過他們行的是學子禮儀,只需長揖即可。

在泮宮中接受皇室教導的除了未滿十五的皇子,便是王公大臣家的孩子,面對這些小輩,徽帝眉宇較之先前溫和了一些,只也沒人膽大到敢盯着帝王的臉上看。

“今日學的《春秋》?”

徐都講一旁應道,“回陛下,确是《春秋》。”

“經義可講過了?”

徐都講躬身道:“已講過一遍。”

徽帝在堂下掃了一圈,最終将目光放到了巫庭旁邊的別笙身上,他來學宮本想要考校衆人功課,可到了之後忽而又想起昨晚之事,對這個叫巫庭費心也要護下的伴讀難得生出了一點興致,“哪位是別侍郎之子?”

在底下裝鹌鹑的別笙聽到這句話,半點沒有準備的擡了頭,“回陛下,學生是。”

身為一個學問不過關的學渣,最怕的莫過于提問。

何況提問的人還不是先生,是皇帝。

別笙這會兒慌得緊,他不安的扣着書頁,努力回想方才課上講了什麽。

徽帝看着別笙如臨大敵的面色,不由有些好笑,不過是個考校而已,何至于此,“《春秋》五例為何?”

別笙這段時日是有好好向學的,因此思索了一下,答道:“回陛下,《春秋》五例為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

因着太過緊張,別笙的聲音帶着些微的抖。

立于上首的徽帝“嗯”了一聲,又問他對今日所學有何感悟?

別笙:“……”

只是粗粗通了一遍文章,他哪裏能有什麽感悟。

但在徽帝面前,顯然不能這樣說,他抓了抓手指,鼻尖很快浮出了細密的汗珠子,在腦中好一會兒搜刮才憋出了一句:“聖人無言,見于神精、容色、行止。”

徽帝看着半垂了頭的別笙,繼續問道:“何解?”

別笙心知自己方才說的應當沒有什麽大錯,不然徽帝不可能接着問下去,他順着方才的思路往下理了理,道:“是說人的思想可以通過容貌音聲、行步氣質表現出來,因此聖人主張不言。”

徽帝看着思慮半晌才對答的別笙,想到了文采豐郁、長于翰墨的別亭,比起父親,別笙顯然不及太多,他心中對別笙的水平有了大致的了解。

不得不說,是有些失望的,已經講過一遍的經義,竟是還要這樣許久才能對答,委實算不得琳琅之才,“尚可,坐吧。”

別笙沒有聽出徽帝話中的失望,就算聽出來了也沒辦法,畢竟他又沒辦法讓自己一夕之間就變得才峰秀逸 ,此時聽到要他坐下,心下不禁長出了一口氣,直到坐到凳子上了,才敢擡手将鼻尖的汗擦一擦。

在他之後,徽帝又先後考校了幾人,不拘泥于今日所學,從《史記》、《尚書》《漢書》、、到諸子百家、名帖碑文、書畫地理、兵法治水,考校內容紛繁而糅雜。

像梁致之、江賀兩人,以及他挺煩的巫羽、沈長齡都算得上對答如流,其他人譬如夏元淳除了對兵法見解頗深外,別的卻是一般。

別笙看到這個場面,對這些同窗有了更多認識,他心下嘆了口氣,覺得有些過于卷了,但同時也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要分出更多精力學習。

半個時辰後,一場考校結束。

徽帝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從雕镂的填漆交椅上起身,只臨走之前,忽然道:“上次旬試的文章朕已看過,那篇《使民賦》是誰所作?”

“回父皇,是兒臣所作。”

巫庭自椅子上站起,躬身行禮。

“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文章作的不錯。”

這般贊譽已有三年不曾入耳,在剩下不知內情的人看來,徽帝有此舉動便不是那樣簡單了。

衆人心中若有所思,有人甚至将之看成了巫庭重新取得聖心的信號。

巫庭眼簾微垂,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徽帝的意思,無非是讓他去邊境之前的安撫,他心中微哂,垂首謝恩。

徽帝振了振衣袂,轉身跨出了門檻。

巫羽盯着徽帝走遠的方向,目光沉澱着翳色。

行思堂中的氛圍一時有些詭異。

誰不知道,這三年巫庭在宮中境況如何。

可偏偏徽帝今日毫無預兆的來了這麽一出,頭一個考校的人是巫庭伴讀,最後出聲稱譽的是巫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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