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Day 6 二度(中)

諸葛亮的表情逐漸變得錯愕:“什麽?……亡妻?”

“對……”周瑜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不自覺地撫了撫銀色的戒指,“這一路我都被這個問題困擾着。在我的腦海裏,我記得自己是因為前妻的離世,才一直保持獨身禁欲的狀态。家裏沒有第二個人同居或者是帶人回來過夜的痕跡,就是證明。”

諸葛亮沉吟片刻,一擺手:“你跟我來。”

兩人走進會議室,諸葛亮帶上門後開口:

“公瑾,你還記得月英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好像浩瀚的深海,水溫介于溫與涼的那個分界點,暗暗湧動着不知是情愫還是傷感的東西。

周瑜略一回憶:“好像有點印象……黃月英?是這個名字嗎?”

“對,她是我的妻子。”

“呃,孔明,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周瑜的口吻突然充滿抱歉,不等諸葛亮回答,他便緊接下去,“其實我一直以為你跟郭嘉是一對兒……”

諸葛亮沒有生氣,諸葛亮修養很好,他只不過是把剛喝進嘴裏的茶一口噴了出來。

“你故意的吧周公瑾?”諸葛亮滿頭黑線,從會議桌上抽了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角,“你在逗我?”

周瑜表示自己是無辜的。

諸葛亮走到主座後的牆壁上某一處輕輕一按,整面牆緩緩挪動起來,露出裏面的一個類似控制室的小房間。

諸葛亮站在控制臺前,按下一串密碼,巨大的液晶屏幕白光一閃,進入開機狀态。

周瑜看不清背朝他的諸葛亮是什麽表情,不過明顯察覺到了他語氣的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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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微微側過一點臉。屏幕上光芒閃動,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臉龐,面容雖只能勉強算得上清麗,但笑靥如花,讓人移不開眼。屏幕中的她丹唇輕啓,控制室四周環繞起溫柔的電子音聲:

“孔明,你回來啦,這回帶了朋友來嗎?”

“嗯,是周瑜,你們以前應該見過幾面。”諸葛亮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溫柔,甚至一反常态地直接說出‘周瑜是朋友’這樣的話——按照以往他可不會輕易在口頭承認,他們之間互嘲都來不及。他仰頭望着女子的容顏,對話的對象卻換成了身後的周瑜,“當初她也是HAN組織的一員,在某個重大項目完工之後,組織幹出了兔死狗烹的卑劣行徑,僞造了一起意外車禍事故。月英就是在那時去世的。”

“……我很遺憾。”周瑜雙目中閃過一絲歉然。

“沒什麽,都過去了。”諸葛亮淡淡地說,“人都該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不是嗎?之後我按照她的性格和外貌制造了一個人工智能,如果她能以這種方式陪伴我一生,或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周瑜默然,對孔明的心态不予置評——在他人所愛面前,一切評論都會顯得唐突,緘默才是最好的尊重。

“我要說的是,人的記憶是很會騙人的。它們奪走你最重要的東西的方式,就是讓你相信自己已經不再珍視它。你一直信以為真的東西,可能完完全全就是自欺欺人的産物。”諸葛亮轉過身來,似乎又成了那個冷靜如脫離塵世的方外之人,好像之前袒露在周瑜面前的一切都是為引出這些話而作鋪墊,“你好好回想一下,你還記得你‘亡妻’的臉嗎?時間太久了記憶模糊?家裏之所以沒有她的照片是因為都收起來了不想觸景生情?”

“我都可以幫你猜一猜你記憶中她模糊不堪的長相,眼睛應該很漂亮,桃花眼?鼻梁高高的,笑起來很陽光?或許還不是長發,是短發嗎?”諸葛亮一條一條地報出來,觀察着周瑜的表情,“不覺得很像某個人嗎?”

“至于她的名字,我猜你其實也根本不記得,因為根本不存在。你的記憶可以幫你解釋為,自己為了忘記這段痛苦的感情,所以曾特意去找過心理醫生或者催眠師幫你遺忘她的姓名。再不濟,還可以解釋為‘因為感情深到更像是親人,所以回憶起來的時候不會下意識地想到名字,就像想起父母時第一反應不會是他們的全名一樣’。可是這都是真的嗎?”

周瑜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大腦裏一連串的化學反應再次絞刑般對着他的神經施以酷刑,令他分外痛苦。

“只要你命令自己相信,那麽一切邏輯不通的謊言都是可信的。就像夢裏的人遇見再不合理的事情也仍意識不到這是個夢一樣。而人腦其實又沒那麽聰明,自身的經歷和所看到的別人的經歷,都可以比喻為被它收納在一個個箱子裏儲存起來,有時取用難免會出現差錯。

“其實你早從一開始就隐隐約約意識到自己忘掉了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為了填補這個空缺,你的潛意識在不斷搜尋素材,終于借鑒取用了好友‘諸葛亮’妻子離世的經歷,捏造出了一個‘亡妻’的形象,讓你不斷給自己解釋那枚戒指的來歷。”諸葛亮緩緩作結,“我猜,那枚戒指,應該就是孫策送給你的東西。”

“咚”地一聲,周瑜一拳砸在控制臺上,小指上的戒指深深紮進他指根的肉裏。他用拳頭撐着臺面,瞳孔劇烈地收縮着,半晌才平複,慢慢放開了緊握的拳。

“抱歉……”周瑜用手背沿着額上的冷汗一路滑下,蹭過鼻翼時遮擋住自己的半邊眼睛,“我失态了。”

“無礙,你可以再好好想想。”諸葛亮移開視線,難得善解人意地給了他一個緩沖的時間,“修改你記憶的人的目的到現在也不明确,這東西太過玄學,沒辦法做到很精确,有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的記憶可能也被影響到了。不過大致可以推測出,主要的修改部分是你對自己公司的記憶。那個人或許是希望你跟漢王朝斷絕關系。”

周瑜低着頭,鼻尖上有一滴細細的汗水滴落,目光重新聚焦,變得若有所思。

“有件事想請你們幫個忙。”周瑜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定了定神,下定決心般從口袋裏摸出那兩張紅藍便簽紙,朝諸葛亮遞去,“可能是很關鍵的線索。”

“這是?”

“六天前我剛從自家沙發上醒來時,在家裏找到的來歷不明的東西。”

“——‘盡量迅速離開這裏,不要留戀,這裏不安全。到附近百貨商場去弄些生活必需品,記得帶上槍,然後去L城。還有,避開H.A.N.組織的人’。”諸葛亮展開後念出來,“還有一張是,‘相信他’?很奇怪的口吻,就像是......百分之百了解這個人似的。”

“如果這不是你和奉孝中的任何一個人在惡作劇,”周瑜盯着諸葛亮手裏的便簽紙,定定地道,“那麽,這兩張都是誰寫的,或者說,分別是誰寫的?”

“胡亂下定論容易誤判,不然去做個筆跡鑒定好了。”諸葛亮端詳了一會兒後,收起那兩張紙,“有結果再給你答複。”

“那先多謝了。”

“其實你也不用自責。”諸葛亮看着周瑜準備離開的背影,突然道,“你、我和郭嘉,都是從很早就意識到了漢王朝的陰暗面,并都打算盡早脫身的。我沒有離開是為了給月英報仇,郭嘉沒有離開是為了守着曹操,你多半也有一定的原因。”

“是為了孫策?”周瑜淡淡笑了笑。

諸葛亮挑了挑眉,表示這我就不知道了。

待到寂靜的控制室只剩下諸葛亮一個人,他仰頭凝視着屏幕中黃月英的面龐,身形突然間寂寥下來。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偏偏這一時往往能毀掉一個人畢生的摯愛。

“可能我真的不像你相信的那樣料事如神吧。”他的鼻腔中逸出一聲輕嘆,輕得仿佛能綿長至亘古洪荒,伸出手輕輕觸上屏幕中女子的臉頰,“堂堂卧龍,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說出去可是會讓人笑掉大牙的啊,是不是?”

“都休息好了嗎?”

諸葛亮捧着一只寫字板,舉目望向會議桌邊坐着的所有人。

郭嘉歪在那玩手機,整個就是一坐沒坐相的代名詞。甘寧淩統各自挂了一副無聊的大老爺神情在臉上,淩統戴着耳機聽歌,甘寧手賤試圖搶一只耳機過來,未遂;喬珩把手裏一包不知哪兒弄來的手指餅幹發了一圈,喬笙極有風度地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望向諸葛亮的眼神裏寫滿了“怎麽還不開始”。

周瑜終于換了套衣服,黑色的複古燈芯絨襯衫,不知是服裝襯的還是本身狀态不佳,他的膚色愈加白皙了幾分,已經到了像是有什麽北歐血統的地步了——一個亞裔男人有這樣的膚色,更像是生病或者失血過多。不過不難理解,他手臂上的劃傷現在還纏着繃帶,肩上的咬傷還要更新一分,幾個小時前才處理完畢。

他十指交叉抵着下巴,眼眸漆黑,睫毛密而長,遮蓋住他正在發呆的目光。

“東風計劃過後,宗教派在C城的勢力基本宣告終結。”諸葛亮說,“嚴白虎和許貢手裏的其實是另一種病毒,我們暫時稱之為SZ-β,跟傳統喪屍病毒SZ-α十分相似,但是是它的改進版。注射過的人身體機能像喪屍一樣被強化,但可以保留一定的自我意識。不過他們之間好像鬧了內讧,許貢帶着那種病毒的成品跑了,當時在廢棄工廠頂樓,他給自己注射的就是那只。”

“結果呢?”郭嘉低頭戳手機, 百忙之中抽空提問。他看上去比推特治國的美國總統還要忙——雖然那位總統先生的老巢早都被喪屍給端了。

“一般電影情節是什麽來着,”諸葛亮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許貢注射病毒後從樓頂跳下,從此銷聲匿跡留下後患,成為了随時會從陰影裏跳出來咬主角一口的反派?許貢肯定也是這麽設想的。不過事實是,他太高估那種病毒的威力了,他的身體還沒強化到理想狀态,跳下來的時候就摔死了——很尴尬。”

會議桌邊一片鴉雀無聲,直到“噗嗤”兩道突兀的笑聲響起,所有人一齊望向甘寧淩統二人。

“很好笑嗎?”諸葛亮擡頭。

“沒……沒,哈哈。”甘寧擺擺手,淩統作咳嗽狀捂着嘴。

又迷之寂靜了幾秒,郭嘉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諸葛亮也沒忍住,手裏的圓珠筆抵在唇邊笑出了标準的八顆白牙。這下所有人都憋不住,各自低低地笑了起來。

周瑜的嘴角也勾起了一點兒,輕輕地笑着。

然後又聽郭嘉繼續道:“哈哈哈哈這蠢蛋居然碰!他居然讓我清口①了!”

①清口:麻将中的專業術語,代表離勝利和牌不遠了。

全體成員:“……”

“請保持會議肅靜。”諸葛亮面無表情,只恨不能讓郭嘉出去罰站。

“孫策的初步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骨骼上的受損對他而言要恢複都不在話下,關鍵是,我們還不能保證他不會再次發狂失控,暫時不能停止麻醉藥的使用。”他用筆尾點着寫字板,“接下來我們要回國進一步确診,包括對他腦神經的全面檢查。等一切都穩定下來之後,公瑾,還麻煩你配合我們提取你體內的病毒血清。”

周瑜自然無異議,他點了點頭。

“我提議先回一趟S城。”郭嘉屈指敲了敲桌子,他這人就是這樣,你以為他在認真聽,實際上他根本就是脫線狀态。你以為他心不在焉,他可能又完全緊跟着你的頻率,必要時就會跳出來帶一波節奏,“周瑜當時離開家時比較倉促,說不定會有一些沒被發現的線索。”

“熟悉的環境也有利于他記憶複蘇!”喬珩像上課回答問題一樣舉手。

“我贊同,前提是這種記憶修改的技術是可逆的。”諸葛亮點點頭,他擡起手,指間夾着一張卡片,“不過還有一個地方必須要去——這是L城HAN分公司的門禁卡,在孫策的口袋裏意外發現的。公瑾,災後他在離開L城的收費站跟你第一次分別前,身上有這件東西嗎?”

“沒有,我确定。”周瑜手腕擱在桌沿上,搖了搖頭。當時他可是在孫策身上摸了一通,還讓他換了自己的衣服,可以确認那時他身上除了一張寫着“孫策”二字的白紙片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看來在你們離開L城關卡,他從你的麻醉槍效果中醒來之後,又進了一趟L城。”諸葛亮說,“這張門禁卡,就是你和孫策原先的工作地點——HAN組織L城分公司的。孫策的意圖,應該是讓我們去那裏看看?”

“我記得在那裏你們倆有個專屬實驗基地吧?”郭嘉冷不丁接過話,“啧啧,那麽大個二人世界,組織偏心啊。”

“你們說我的工作地點在L城?可我家在S城。”周瑜不禁疑惑。

“L城離S城也不遠,你和孫策上個班只要坐高鐵或者開車就好。不過研究接近尾聲的那段時間裏,你們倆好像直接住進了實驗園。”諸葛亮的指關節抵住下巴,“只是有一點我想不通,你家難道就沒有你們共同生活的痕跡會引起你的懷疑嗎?雙份的毛巾牙刷、另一半衣櫥裏他的衣服褲子什麽的。”

“沒有。”周瑜果斷回答,蹙眉道,“這不可能……是有人特意清理了一遍嗎?”

“所以肯定會有疏忽和遺漏吧。”郭嘉一面致力于用更舒服的方式把自己陷進座椅裏一面強調,“按照犯罪學中的羅卡定律,凡有接觸,必留痕跡。”

“那麽現在,目标是——S城。”諸葛亮把筆和寫字板往桌上一扔,寫字板上貼着的地圖冊上S城位置被一個大大的紅圈圈起。

郭嘉撐着兩邊扶手,從轉椅中倏地起身:“準備出發,讓諸葛機長帶你們飛!”

散會後衆人各自回房準備,諸葛亮站在會議桌邊調整着他改造的十字驽,只剩郭嘉一人坐在椅子上。

諸葛亮把紅藍兩張便簽紙推到郭嘉面前:“這東西,得做個筆跡鑒定。”

“啪”地一聲,郭嘉把一疊名片甩在桌子上,它們像攤開的撲克牌一樣鋪了一長條:“我認識的筆跡鑒定專家都在這兒了,挑個活的就好。”

“哇,”諸葛亮一挑眉,禮節性誇贊,“交際花啊奉孝。”

“得了吧,你跟周瑜都走高冷路線,我不公關誰公關?”郭嘉翻了個白眼。

諸葛亮一笑,伸手從那一長串名片中抽出其中一張銀灰色和水藍色相間的,貼在鼻尖上一小會兒:“這張?”

郭嘉眼疾手快把它搶回來:“哎呀弄錯了,這張不算。”

“你果然還跟荀文若有聯系。”諸葛亮指了指那張名片,“我記得當初曹操是他頂頭上司,不顧多方勸阻硬是把他解雇了。現在看來,那只是保護他的手段吧?”

“漢王朝就是個泥沼,孟德欣賞他,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讓他盡早脫身。”郭嘉撐着下巴,捏着那張名片笑了笑,“真夠懷念的,這可是文若特別采用的薰香紙。”

“他到底在暗地裏幫你們積攢了多少勢力了?”

“什麽積攢勢力,他就是去歸隐的。”郭嘉再度翻了個白眼,“我都懷疑他跑去開娛樂山莊了,我和孟德估摸着什麽時候去找他蹭吃蹭住潇灑一段時間。我只是說,他當初也考過一個什麽筆跡鑒定師的資格證,還修過心理學,如果能找他幫忙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能立即聯系上他麽?”諸葛亮神色一動。

郭嘉悠長地嘆了一口氣,把綠油油的手機屏幕舉到他面前,清脆的女聲開始念倒計時,郭嘉這才不慌不忙地出了一張牌,然後點了點屏幕中某個位置。

“喏,這局對家就是他。”

“……”

諸葛亮一時無語,只好低頭擦拭起他的十字弩來。

“諸葛,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

“‘鼎’的發起人,真的僅僅是一個人嗎?”

“不然還能是…?”諸葛亮把後半句“一條狗”生生掐斷在喉嚨裏,神情微微一凝。

“現在在背後給我們下達指令的存在——”郭嘉輕撫着指關節,轉過頭來盯着諸葛亮。

“有沒有可能是幾個不同的人?”

S城是座死城,早在病毒爆發的初期就全面淪陷了。

‘鼎’的成員們并沒有受到準救世主應得的禮遇,墳場般安靜的機場歡迎着他們這些歸國的旅人。不過郭嘉跳下飛機後倒是滿足地深吸了一口氣,說聞了這麽久洋快餐的胡椒味和洋喪屍的血味,總算有一絲親切的故土的空氣湧入了鼻腔。

未被喚醒的孫策被送進了就近的療養院,由甘寧淩統和喬家姐妹輪番守着。周瑜一落腳便要馬不停蹄地趕回自家別墅,臨走前總覺得要表示一下,于是當着衆人的面拍了拍孫策的臉以示暫別。郭嘉配合地一捂臉說閃瞎了閃瞎了,然而一幹人心情着實是明亮不起來。

六天前周瑜開着車去百貨商場覓食時,一路上小心翼翼謹慎到極點,生怕遇上不長眼的喪屍攔車追尾。而當他如今再次歸來時,一直到走到家門口輸入門禁密碼,他的內心都沒有泛起一絲恐懼的波瀾,甚至連自己走在路上的時候開槍解決了幾只喪屍都沒怎麽留意。就像搶慣了銀行的強盜,把金條撇進自己的大口袋裏時,輕松得就跟從超市貨架上掃零食一樣——周瑜為自己這個自嘲的比喻啞然失笑。

然而在推開門的時候,平靜的心甚至開始顫抖起來。

平常而熟悉的家具,一件件地呈列在他的眼前,此刻就像是被打上了同一個标簽——他和某人的共有物。

他想起那張藍色便簽紙上的其中一句話——“不要留戀”。若他周公瑾真的孑然一身,又有何留戀?

……唯一的可能是,曾經有人和他在這裏,一起生活過。

門板的背面或許自己是靠過無數次的,準備出門時靠在這裏跟還沒收拾好的愛人說話,嘲諷他的洗漱速度——或者是剛一進門時,就有人被另一個人抵在這裏,迫不及待地親吻;沙發上的褶皺是自己之前躺在那兒造成的,或許其中有那麽一道是孫策留下的,他們會在那裏共賞一部電影、一部美劇,偶爾争搶遙控器,興許更頻繁的事件是像恐怖分子一樣惡狠狠地壓倒對方進行親密交流;那張餐桌應該也承載了許多回憶,U盤中的生日視頻裏他們就是在那兒切的蛋糕……孫策會做菜嗎?他什麽菜最拿手,最拿手的是自己最喜歡的菜嗎?

縱使什麽都沒留下,卻好像一切都留在了這裏,以無聲,以無痕,宣告他們的過往。

……而六天前自己還把孫策在衛生間關了一晚上。

突然想起這一茬的周瑜輕咳一聲,手掌捂着下巴忍俊不禁起來,只是那個笑意剛剛有了雛形,便再度沉下,像是被現實打回原形。

他逐漸從無限猜想中抽離思緒,開始四下搜尋有沒有遺漏的線索。櫃子、床底和抽屜都檢查了一遍,結果不太理想,因為就算有些物品記不太清來歷,他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孫策的東西還是自己買回來後就丢在那兒忘了管的玩意兒。

他休息了一會兒,甚至習慣性去廚房給燒水壺灌上水插上插頭。然後拉開冰箱,看見冰箱裏喝剩的一大盒牛奶,盒身上貼着一張淡紫色的便簽紙。

他拿起牛奶順手晃了晃,摘下那張便簽紙,上面寫着一句很簡單的話——

“記得喝牛奶”

周瑜怔了怔,很快辨認出這就是那張藍色便簽紙上的字體——那也就應該是孫策的字體。

看來那張藍色便簽紙真的出自孫策之手,而這張紫色的,應該是在災難還未爆發前,某個尋常日子裏留下的一句提醒,如今輕描淡寫成了一種奢望。

他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嘗嘗這盒自己以前很讨厭的牛奶的味道——可惜牛奶已經過期了。

過期變質,和世間所有逝去的情愛一樣,本身就是不可抗力。

周瑜反複看了那張便簽紙半晌,把它疊好放進口袋裏。

他走到茶幾邊端起上面放着的黑色馬克杯,把燒好的開水倒進去喝了一口,再放下手時動作停住了。原來這只馬克杯是受熱漸變的,此刻杯壁像晝夜交替一般漸漸變成了白色,上面用幼圓字體寫着一個十分賣萌的“策”字,還有一個簡筆畫的“?”。

周瑜愣了愣,一笑。他端着杯子靠到沙發上,靜靜地注視着屋子內的一切,直到熱水氤氲的霧氣蒸濕他的眉眼。

周瑜撐着頭趴在沙發上,第無數次拍掉孫策想要摸上來的手,想起了什麽似的道:“你妹是不是要過生日了?”

孫策對這個正經八百的後續發展非常不滿,但奈何又是親妹妹的事,他有些訝異道:“你怎麽知道?”

“我也,看過你的個人履歷。”

“……”孫策故作恍然,随即露出一個勝利般促狹的笑容。

“她喜歡什麽禮物?”周瑜不自在地偏了偏頭,“她好像快成年了吧,現在的小姑娘,好像都對化妝品蠻感興趣的?”

“公瑾要給她買禮物,可千萬別問她喜歡什麽口紅色號。”孫策說,“她對那些東西可完全不感冒。”

“你還懂口紅色號?”

“當然啦,我還特意背過,Mac Chili、Dare You什麽的,”孫策這方面的知識儲備讓周瑜深感意外,他悠然笑着繼續道,“我以前的人生目标是娶個漂亮女孩當老婆,漂亮到如果我跟她上街走散了,路人都會攔住我跟我說,‘快去吧哥們兒,這條街上最美的姑娘在前面等你’的那種。”

“那現在呢?”

“現在?那大概是,‘快去吧死基佬,這條街上除了你以外最帥的男人在前面等你’……”

周瑜被他徹底逗笑了:“少自戀了,不跟你計較啊,還有呢?”

“倒是還有一個要背的,”孫策想了想說,“你喜歡顆粒型還是螺紋型,草莓味還是香草味?哦——我明白,還是巧克力吧?”

“……”周瑜一個枕頭拍在孫策腦門上,“怎麽感覺你境界反而低了?”

“哪裏,”孫策把枕頭拿下來抱在懷裏,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自從有了公瑾,我的人生已經達到最高境界,可以感嘆夫複何求了。”

日光極盛,照耀在他明亮的笑容上。往後無數個黑暗如永恒極夜的日子裏,那一絲微薄模糊的意識在生死間往複掙紮,也許為的就是拼命複原此時此刻,複原這一句“夫複何求”。

S城,CTW組織分公司。

一輛貨車停在大門口,駕駛員和乘客離開後連門都懶得甩上,足可見這輛路邊撿來的車有多麽不值錢。

“該說什麽呢,”郭嘉叼着根棒棒糖,邊走邊摘下手上的塑料手套,“為了把駕駛室那個肚子都被掏空了的哥們兒請出車裏,我今天的運動量絕對超過了去年一整年的運動量。”

“那你離懶死也不遠了。”諸葛亮出于本能地嘲諷,目光很快轉向別墅的大門,“S城的分公司,雖然不是孫策周瑜上班的地方,但和他家在同一座城市,我猜也是個關鍵地點——你有什麽想法嗎?”

“想法就是,打進去再說。”郭嘉舉起兩把左輪貼在耳側,一回頭,發現諸葛亮已經腳下一點,用十字弩射出的鈎索把自己吊上了二樓。他啧了一聲,把嘴裏含着的棒棒糖紙棍用舌尖薅出來吐掉,提步踏入大門。

曾經人來人往的公司內部空無一人,郭嘉拎着槍點射掉幾只一進來就冒了頭的喪屍,失望地發現這裏面根本沒有多兇險,很快便索然無味地放松了身體,用散步的步調進行着這種打地鼠般的運動,同時從口袋中拿出恰時震動起來的手機,看了一眼最新的一條彩信,登時龇牙咧嘴起來。

“來自 未知聯系人:一不在身邊就開始亂來了是吧?”

下面配圖是一張贓物的照片,滿是洋文的酒瓶堆滿了酒店房間的小幾。

郭嘉沒有存人號碼的習慣,憑尾號和直覺認人。唯一一個背下完整號碼的,自然就是這個明明沒有備注卻是通訊錄置頂的未知聯系人,某位曹姓老總。

一到外面就浪起來酗酒的事跡敗露得很徹底,郭嘉擺着個苦瓜臉又打爆一只喪屍的腦袋,把自己的身子往旁邊的轉椅上一扔,底下的滾輪帶着他直線滑出,一手點下了撥號鍵,另一手一路射擊血花飛濺,同時一面想着該用什麽辦法才能在電話接通的第一時間堵住曹操問罪的嘴說正事。

聽筒裏傳來一陣很傻很歡快的彩鈴,郭嘉翻了個白眼,心想給這位資産過億的老總換個有點格調的鈴聲實在是刻不容緩,但嘴角又是提着的,不出兩秒對面就接通了。在這一瞬間,郭嘉靈機一動,福至心靈。

享有鬼才之稱的男人輕咳一聲,搶在一切的一切之前迅速開口:

“小心肝,幫我查個事兒行麽?”

諸葛亮背着十字弩拾級而上,一手拿出手機點開屏幕,對着發送至曹操的那張“郭嘉酗酒物證圖”露出了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

不過很快他笑容一收,拇指長按Home鍵,屏幕上方瞬間出現一道熒光,一個巴掌大小的、女人肩胛以上部位的全息影像迅速成型。虛空中的黃月英笑盈盈地注視着他,看上去甜美得毫無心機。

“月英,查到什麽了嗎?”

“根據你推測出的孫策失蹤的大致日期,我已檢索過其前後幾日S城所有酒店的客戶入住登記信息,篩選過的所有數據中,發現孫策的确曾在一家快捷酒店進行過登記。”仿真電子音柔和地起伏着,黃月英平靜地敘述,末了狡黠如少女般一笑,“有家不回、夜不歸宿是你們男人的傳統麽?”

“咳,月英別開我的玩笑了,我什麽時候那麽幹過。”諸葛亮虛握着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一聲,“孫策他為什麽不回家?是和周瑜鬧矛盾了?還有沒有什麽發現,孫策有沒有把什麽東西落在酒店房間?”

“有,他在前臺寄存過一個行李箱。”全息影像中的黃月英遲疑了一下,“看上去很像是預感到病毒即将爆發,準備一個人跑路。”

“丢下周瑜?那不可能。”諸葛亮斬釘截鐵地否認,“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拖住郭嘉?我過去取那個箱子,先看看裏面有什麽再說。”

拖住郭嘉的原因自然也很簡單,這種時候,再親近的人都不可将信任全權交付。

“何必那麽麻煩?打開窗就好啦,親愛的。”

“嗯?”諸葛亮一愣,旋即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開旁邊的落地窗,一架一米來長的迷你直升機撲面闖入,将下面挂着的那只銀色行李箱甩在了地板上。

諸葛亮:“......”

“月英好手段,差點忘了你擅長這個。”諸葛亮由衷地感慨,毫不吝惜地贊美了一回自己的妻子。而後他蹲下身來,撫上行李箱上的密碼滾輪,眯了眯眼睛,“讓我們看看裏面都有些什麽吧。”

他随手一壓開鎖鍵,發現這只箱子壓根就沒有上鎖,很輕易便打開了。諸葛亮動作一頓,掀開箱蓋,幾件疊好的純色單衣正中央躺着一部手機。

鎖屏照片是一張手機主人自己拍攝的桃花風景圖,雖不算專業但光影和角度都選得頗有天賦,漫不經心中透着十足的生活情調。諸葛亮略一思索,在密碼欄輸入了周瑜的生日,手機順利解鎖——喜聞樂見,順利得他都懶得去沾沾自喜。

孫策把手機留在了行李箱裏,而不是随身攜帶,只能說明——他已經做好了身陷危機、再也回不來的準備,這部手機就是他走之前留下的線索和後路。

諸葛亮和自己手機上黃月英的全息影像對視了一眼——即便那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她本人,他總是習慣這麽做,好像任何決定有她的理解和支持才算安心,好像這樣他就能和她無聲地商量一會兒,然後默契地達成共識。

他第一時間點進了孫策手機的通話記錄,指尖微微一僵。

孫策的最後聯系人那一欄,那個姓名幾乎撼動了諸葛亮的視神經,區區兩個字仿佛能夠繞成重重迷霧,帶着點來自名字主人的戲谑和嘲諷——郭嘉。

足足發怔了半晌後,周瑜終于起身,走到自家電腦前坐下。

他随意地晃了晃鼠标,攤開另一手掌心,赫然是那只先前在自家SUV上發現的黑色U盤。

說到SUV,周瑜似乎終于有了一點模糊的印象——當初明明看中的是白色,之所以會買黑色,好像是因為孫策喜歡。而這輛孫策鐘愛的、買之前就發誓一定要和周瑜在裏面做點什麽的車,早已被丢棄在L城外的高速公路上了。

他嘆了口氣,把U盤插入電腦,點開那個視頻,從頭重新看起,深海的畫面再度出現,解說員開始講解藍鯨的習性。

這次的觀看比上次更加認真,周瑜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大約過了幾分鐘,周瑜忽然點下暫停,把整個視頻放進編輯器裏,一幀一幀地滑動。

他一瞬不瞬地觀看着,眼角因為緊張而繃緊,視頻清晰度高得過分,只滑動幾幀畫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突然,當他再次滑動一幀時,深海的畫面毫無征兆地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場景。看上去像是從桌底或者別的奇怪角度拍攝出來的畫面,連這是個什麽地方都分辨不出。

周瑜屏住呼吸,繼續往下滑了一幀,下一幀又是深海的畫面,接下去亦然。那個奇怪的場景,竟然只有區區一幀藏在這長達幾分鐘的時間軸裏,在驚人流暢的視頻裏一閃而過,人眼幾乎看不出來端倪。

周瑜額上溢出薄薄一層冷汗,這個漫長的視頻裏果然大有玄機。他立即着手往後搜尋,發現大約每隔幾分鐘都會有這樣一幀奇怪的畫面。用視頻編輯器把它們全都剪輯出來,似乎竟能湊成另一小段清晰度欠佳的視頻,而流暢度,大約是連環畫級別。

真不知道這段視頻的拍攝者是怎樣想出這種神奇的辦法,把它分成一幀幀鑲嵌進動物世界裏,藏得如此隐蔽。

這大海撈針般的剪輯工作進行了整整一個小時,周瑜閉上眼休息了一瞬,點擊播放這段剪輯出來的視頻。

畫面搖搖晃晃,角度十分詭異,估計是用針孔攝像頭一類的東西進行的非正常拍攝。桌角邊緣忽然出現了一個歪斜着的人的衣角,畫面又抖動了好一陣子才往上,周瑜定睛一看猛地皺眉——那個人是袁術。

這好像是一個會議室,沒有任何陽光照進來,讓人懷疑這根本就是在地下室。袁術在會議桌盡頭束手而立,桌上坐着的其他人周瑜竟也認識一大半——都是曾經的公司高層。

看來這是一場秘密會議。

“‘造物者’計劃偏離預期......我們散播的……病毒……”

音質糟糕。周瑜皺眉。

“已經失控……現在世界各地,都被爆出有疑似感染者暴起傷人的事件……收尾工作……”

整場會議十分短促,但內容稱得上震撼。這份視頻,足以作為漢王朝惡意散播生化武器的證據。在任何一個有政府的國度,這份關鍵證據都能把袁術等人送上法庭。

可惜現在是無政府年代。

周瑜用拇指抵着唇繼續看下去,視角突然變高了些,應該是會議結束拍攝者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

“孫策。”

拍攝者停住腳步,轉過身。

周瑜一瞬間了然,這只U盤果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孫策“生前”留在車裏的,公司發放的同款U盤。這個世界上唯一會用他的生日做密碼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孫策。

畫面裏,只見袁術站在不遠處。從這個角度看,袁術的身材高大得十分詭異。

“我曾經一度相信你是絕無二心的,看來袁叔我信錯了人。聽話的是周瑜,執迷不悟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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