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Day7 沉柩(下)
郭嘉沖上前幾步,低頭往下看,只見周瑜在深淵般的黑暗裏飛速下墜,長刀的刀尖用力抵住牆壁淺淺地沒入其中,利用摩擦力減緩墜落的速度,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一路響起,刀刃上濺起的火花漸漸被吞入看不見的地底。
他“啧”了一聲,猛然轉過身,數只雙目赤紅、身高駭人的變種喪屍堵在實驗室門口,将他的退路包圍得水洩不通。
“公瑾啊公瑾,你可太不負責了。”郭嘉咧咧嘴做了個無語的表情,一邊低喃着一邊飛速掃了一圈四周,确認再無別的出路。
就在他身後的電梯門正在緩緩合上時,他突然一轉身,手槍往地上一丢,毫不猶豫地也朝電梯井裏一躍。電梯門在他的衣角進入的那一剎那剛好閉合,飛撲過來的喪屍們接二連三地“咚咚”幾聲撞在了鋼制門上,發出令人鼓膜陣痛的悶響。
孫策把刀從最後一只變異喪屍的喉管裏猛然抽出來時,一切終于重歸平靜。
他突然放開了屏住的呼吸,重重地喘起氣來,一手撫上自己的脖頸,像是在适應久別重逢的新鮮空氣,胸膛貪婪地劇烈起伏着。可以看出他皮膚上的青紫色正在緩慢地淡化下去,逐漸朝原本的人類膚色恢複。
“咳...咳咳!”他把捂住嘴的手拿開,望着手心處的黑色淤血皺了皺眉,然後立即轉向喬笙,“現在什麽情況?”
“你怎麽......”喬笙有無數疑惑想問出口,但還是話語一轉,“周瑜他們去了L城,二十分鐘的車程應該還來得及,路上再細說。”
孫策點點頭,從她懷裏接過昏迷的喬珩,把女孩放到肩頭背好,咬着鯊魚刀推開門沖出去。
一行人沖破重重阻礙突出療養院的重圍,空曠的停車場上,幾乎彙聚了整個S城所有循聲而至的喪屍。它們一見活人降臨,立即停止了游蕩的狀态,直勾勾地盯住孫策等人,朝這邊圍了過來。
孫策神色一凜,盯着那些靠近的喪屍:“現在我對他們沒有同類的震懾力,但病毒對我的強化作用基本都在,外加喬笙狙擊槍掩護,應該可以沖出去。問題是,誰來開車?”
車門被一下拉開,孫尚香轉眼間便坐進了駕駛室,鎮靜地直視擋風玻璃,聲音清脆道:“上來吧!”
“你?”孫策詫異地看着她。
“夠了啊夠了啊!你和二哥一個兩個的都把我當小姑娘,我早就成年了好不好!要不是忘了帶,老娘一個美國駕照甩你們倆臭哥哥臉上!”孫尚香特別霸氣地用拇指往後座一指,桃花眼往這個令她擔心了這麽久的大哥身上一睨,“來不及解釋了,快上車!”
從孫策蘇醒的那一刻起,她就徹底恢複了本性,此時一下旋開啓動鍵,手剎還沒放便把油門踩到底,飛輪殼內的離合器瞬間将動力注入驅動輪,車子像一頭被喚醒的獵豹般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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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臉上揚起一抹狠厲的笑:“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叫暴力老司機!”
天際漸漸升起日光,L城上空的直升機黑鷹般盤旋,螺旋槳攪動着清晨的金色陽光。
諸葛亮第三次戴上耳機,發現郭嘉還是沒有重新連線,于是直接把耳機摘下往控制臺上一拍。
“——!”他低聲罵了一句粗話,聲線平直得有如堅冰,就像是吐出了某個科學界公理一樣擲地有聲、冷靜到極致。這一個兩個的都在随心所欲地玩命,把堅守理性陣地的重任留給了他一個人。他身為掌控全局之人,沒有任何感情用事的餘地。
他閉着眼睛調整了一下呼吸,深吸一口氣,第四次戴上耳機。這回他的對話對象不是郭嘉,而是全體鼎組織的武裝人員。
“‘封棺計劃’開始執行,立即布置炸藥,聽我指令,随時準備引爆!”
環形建築的地下,狹窄的通風管道只容得下一個人的寬度,甘淩二人不得不一前一後撅着腚爬行,姿勢頗為尴尬。想來那些特工電影裏,一旦出現爬通風管的情節,攝像機就只會拍特工們正面的帥臉了,原是有幾分道理在其中的。
通風管道內部錯綜複雜,堪比迷宮,這二人又一個比一個更屬随性随緣的主兒,逮着路就爬,見着洞就鑽,每逢路口還必吵一架,最後猜拳決定往哪邊,輸了的還能耍賴,然後再吵一架。要不是地方不夠伸展不開,估計早都拳腳相加上了。
确認了背後沒有追兵,這地方又夠隐蔽夠安全之後,兩人罵罵咧咧的态勢直線升級,一路磕磕絆絆,幾番上行下行過後,連自己在地上地下都分不清了。
“等等,淩統,聽一下。”甘寧突然朝前伸出手。
“我靠你往哪摸呢!”淩統兇惡地扭過脖子,奈何活動範圍有限,視線都越不過自己的肩膀,刀剮般的目光只堪堪觸及甘寧的發頂。若是眼神能化虛為實,那這一個眼刀下去,甘寧估計能被剃度個好幾回。
“屁咧,誰摸你啊。我讓你仔細聽,”甘寧一手拽住淩統,皺起眉頭,“是不是有水聲?”
幽深的電梯井裏,郭嘉半坐在鑲嵌在內壁裏的窄窄的鋼梯上,半個身子懸在外面。
“呼。”周遭的空間裏只有他的呼吸聲,幾根電梯鋼纜孤獨地靜止在旁邊,估計此刻連翻個白眼都會隐沒在黑暗裏。他有些吃力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通了曹操的電話——HAN組織在某些方面做得真是讓人心服口服,這樣的鬼地方都還有兩格信號。
“喂?孟德......”郭嘉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不不不,你神經啊,我現在在安全的地方躺着呢......你別打岔好不好?”
“咱們出資建的L城分公司實驗園等會兒就得被炸了,都是周瑜那小子幹的,不過估計你也沒法找他算賬了......日後你記得找孫策狠狠敲一筆,別手軟。”
“我?我這兒一切OK啊,馬上就要搞定啦,到時候災後重建你目光得放長遠一點,多搞搞基礎設施建設籠絡人心,別不舍得花錢,咱們本錢夠得很......遼東那塊地皮不錯,但你別急着入股,先讓那幾家公司掐一陣,聽說他們手底下的員工變成喪屍以後還在互咬......”
“真沒事兒,我能有什麽事兒?”他鼻子有些發酸,“我是你的總經濟師嘛,這不躺在這兒有點無聊,設想一下未來幫你出謀劃策不行啊......”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時間久了,撐着鋼梯的手都有些發酸。他有點想換個姿勢,但擔心力氣不支,只好僵着脖子繼續半坐在那裏。
“好像沒什麽說的了。”郭嘉揉揉鼻尖,清了清咳嗽完的嗓子,“不如我跟你罵罵周瑜吧。”
“你聽着啊——周公瑾就是個混蛋王八蛋,跟孫策那是妥妥的一窯的貨,就知道逞英雄,還管殺不管埋......”
突然一道光縫在面前憑空出現,使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郭嘉下意識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但很快他睜大了雙眸,因為那道光縫正在逐漸擴大——電梯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他的喉結有些緊張地滾動一下,如果那些喪屍扒開電梯門擠進來......光線照在郭嘉臉上,他半眯着眼睛,發現只有一個背光的人影雙手抵住兩邊電梯門伫立在那裏,頗有種救世主為他打開天堂大門的感覺。
但現在郭嘉确定這不是幻覺——他不再耽擱,拼着最後一絲力氣朝電梯門的方向奮力一躍,在地板上滾了一遭後翻身而起,單膝跪着用力咳嗽了幾聲,外頭的光線令他頗有種重回人間之感。
郭嘉本身就不是體力上乘的那類型,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膝關節酸痛得無力站起。他勉強擡頭掃了來人一眼,訝然裏帶着幾分意料之中:“孫策?你真的複活了?”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而修長,原本膚質冷硬的俊容恢複了以往的生氣,雖然一身風塵,但眼底的神采一如往昔舉世無雙。他伸手拉了郭嘉一把。
“郭奉孝,以你的口才,一分鐘之內講清楚原委應該沒問題吧?”
郭嘉扶着旁邊的桌子,從頭到尾跟他簡述了一遍事情的經過。孫策的眼角明顯緊繃起來,眉頭深深皺起。郭嘉知道此刻不宜打擾他捋清思緒,于是一邊抱着手臂斜睨這個二十多分鐘前被自己誇了“性感”,結果還真就天降神兵一般出現在自個跟前的男人,一邊暗贊這家夥此刻肯定滿心都是周瑜,但居然沒有冒失地擡腿就往電梯井裏跳,看來重生了一回沒丢掉腦子。
孫策思索了片刻,突然問:“......郭嘉,你這口才,以前在我們公司真的不是搞推銷的麽?”
郭嘉臉色一沉,無奈道:“我要打人了。”
誰知孫策真的像被打了一拳一樣,捂着腹部低下頭幹嘔起來。郭嘉生怕他又變回喪屍,有些緊張地盯着他:“怎麽了?”
“沒事,就有點暈車......”孫策面色難看地擺擺手,仿佛被勾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我妹開車太恐怖了......”
“......”
“接着。”他順勢撿起郭嘉之前扔在地上的槍,一揚手抛還給他,“趕緊上去吧。”
“你不會是......”郭嘉眼角跳了跳,眼睜睜看着孫策篤定地朝電梯井走去,心想敢情之前都白誇他了!這家夥的腦子根本就是忘在了閻王那裏給他老人家盛酒用了吧!
“你可要清楚,就算你能見到周瑜,他可能已經失控了,一切全是白用功。”郭嘉覺得遲早有一天自己會把自己都給啰嗦煩了,但他還是沉下臉沖孫策說,“這裏很快就會被爆炸夷為平地,到時候你想上去也來不及!”
“到時候想上去是到時候的事情。我現在只想見他,別的什麽都不想。”孫策說這話時幹脆利落,一個字都不拖泥帶水。如果這世界上有種東西能堵住郭嘉的歪理邪說,那就是孫策的直球式理論。他回過頭沖郭嘉一擡下巴:“如果這會兒是曹操在下面,你不會下去麽?”
“我會盡我所能為他精心準備最好的葬禮。”
“這話我會轉告曹操的。”
“你死在這兒就沒這個機會了。”郭嘉冷冷道。
孫策扶着電梯門,一笑:“謝了郭烏鴉,借你吉言。”
周瑜合上雙眸,再睜開眼時,眼底的黯黑色驟然變亮,變成了烏金黑曜石般通透的顏色。
他在比地下七層還要更深的地底行走着,像是一顆孤獨的星辰在浩瀚宇宙中緩緩移動,這裏沒有月沉日升,一切光明都與其無關。
周圍空曠的空間像是上方實驗園的翻版,只是金屬橋不再縱橫交錯,而是只有一座孤零零地通往內部那個泛着微亮藍光的小室。
他踏上金屬橋,一直向裏走去。周圍的一切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好像無聲無息地變了,有沙塵彌漫,高溫炙烤着大地......那座美國西部公路上的小木屋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坐在屋中央的木桌前,狹窄的木窗把暗淡的日光切割成方形投射在腳邊的地面上。
“好久不見,伯符。以這種文字形式最後一次出現在你面前,真的很抱歉。”
“第一次背着你幹了件這樣的大事,現在想來其實沒什麽可感到刺激的。我們要做一件事情時,從來不會因為對方而束手束腳,只會用盡一切辦法讓這件事的每一個結果都對對方有利。”
他的臉被筆記本的熒光照亮,纖長漂亮但已經有些粗粝的雙手在鍵盤上不斷敲擊着。
“我不想追憶往事,但現在想來,遇見你真是我生命裏最大的奇跡。你追我的時候,每一步都走錯了——如果那算得上是你在追我的話。我讨厭與人近距離肢體接觸,你一上來就貼得那麽近沖我耀武揚威;我為了惹怒你才送你一箱苦得要命的巧克力,你卻以為我喜歡這種味道,回贈了整整一大箱;我花粉過敏,你卻偏要佯裝情聖,把那朵藍色矢車菊送到我眼前......就這樣,每一步都錯得離譜,可我還是成了你的人。這種倒着刷好感度的把戲,是不是也是你們孫家人的套路?”
金屬橋随着他的腳步發出輕微的響聲,地底一絲風也沒有,只有他走路帶起的小小的氣流将衣角掀起一點點弧度。
“行了,我知道你讀到這裏又要笑我滿口酸話了。但是我猜你現在可能更多的是生氣,你覺得我始亂終棄,覺得我不夠意思,就這樣抛下你一個人......可是這樣幽怨的情緒會屬于孫伯符麽?你就應該大大方方地目送我離開,你會尊重我的決定,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麽。你應該在滿地都是落葉的深林間扶着我的墓碑,就着陽光仰頭灌一口酒告訴過路人這裏躺着的是你的愛人,他曾令你無比驕傲——雖然你曾經以為這應該是我要做的事,但是現在我們角色對調了,我搶先一步,容不得你反對,實在是不好意思。”
“可反對歸反對,你還是必須依然愛我......畢竟,你是一個那樣好的愛人啊。”
他點了一根煙,把目光投向木窗外,赤紅色的戈壁披戴着火燒雲刺痛雙眼。他疲倦地用指腹按住眼皮,向後靠在椅背上,面向天花板入定般靜靜地思考着。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打字聲暫停後,寂靜的天地裏什麽也沒有剩下。
“你知道我看着你的背影遠去時是什麽感受嗎?我用力捏着拳頭,死死盯着你的背影,命令自己說,對,就這樣,讓他離開你。他了解這個病毒的弱點,他會活下去,恨你或是忘記你,那都很好......可你怎麽知道,我有多想自私地把你拽回來,像個占有欲過強的人格障礙症患者那樣把咱倆綁在一起,到哪都不放手,死也要死在一塊兒。但若真是那樣,我對你的感情就太狹隘了,它将遠遠配不上你和你的氣度啊,這怎麽行?”
他垂下手中唐刀的刀尖,讓它堪堪點地,空靈清脆的金屬聲一道響起,帶着震懾整個空間的力量。他離那片藍光越來越近,近到英俊的臉龐被鍍上一層熒光。
“我從不認為自己在背負某種使命,獨善其身、明哲保身的道理,你得承認我比你通透。但是就像你一樣,有些人天生如此,心就像劍鋒,朝某個地方堅定筆直地指過去了,就再也揉不圓、擋不住也掰不回來。你說,既然有與生俱來的豪情,何不萬死以赴這一場?天地浩劫,怎麽蕩得盡你我胸中江山萬千?你不要去談人類和歷史,不要談信仰和世界......不要問我做出這個決定時,腦回路是不是跟你一樣打成了死結。你只要去看,用你那雙令我心動過無數次的眼睛,随便找條凡世間的小街巷去看一看,看稚子相嬉時滿是光彩的瞳眸,情人相視時眼底的歡愉,便知道我從前是拿什麽樣的眼神在看你。那是最純淨、最無旁骛的心尖上的顫動,你可以平凡地解釋為那是愛情中最至高無上的一種。多少人不相信它的存在,我卻在你身上得以踐行。”
“于是我沒有辦法忍受這樣的未來,我舉目眺望時,滿地瘡痍,哪裏都沒有你——就像小孩子拿不到自己喜歡的玩具那樣,那種純粹又幼稚的悲傷和執拗油然而生,促使我說什麽也要阻止這一切的降臨。我做這一切既是為了你,又全然與你無關。原諒我,伯符。你胸中自有溝壑,我眼底亦裝星辰。”
他敲下這段話時,窗外的落日早已消失不見,不知何時已是繁星漫天。他轉過頭去,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兒,唇邊慢慢漾起一個不經意的笑容。雙手再度撫上鍵盤時,輕柔得像是觸摸情人的肌膚,鄭重得像是世界級的鋼琴家在生命裏最後一場風起雲湧的音樂會上将雙手置上琴鍵。
“伯符,你記住,SZ-αⅡ病毒永遠沒法奪走我的情感,我已經把它們全部交給了你。”
他的步伐最終停止在與那片藍光近在咫尺的地方,那是一顆裂開的巨蛋一樣的浮空培養箱,随着上下兩塊“蛋殼”的分離,瞬間汽化的液氮彌漫開來,四下充斥着一片冰涼的白霧,中央躺着一個通體晶瑩如玉、面色卻隐隐發黑的嬰兒,看上去熟睡得無比安詳,安詳到幾乎像是個死物,卻又散發着令人心神極度不寧的恐怖氣息,仿佛有無盡的亡靈蟄伏在那具小小的軀殼中,随時會轉醒,給世間帶來滅頂之災。
兵卒已盡,将帥相逢,王不見王的鐵律終于被打破!
他舉起長刀:“我們終于見面了。”
俄亥俄州的西部公路在三億年前曾經是大海,後來海水蒸發,堆積的石頭随着鹽床遷徙,最終形成了蔓延千裏的戈壁和石拱門。月沉日升,它們的顏色随之不斷變幻,就這樣緘默地伫立在風沙中,凝視浩大的天地。
似乎是思索了片刻,他伸出食指往鍵盤上的Delete鍵上一落,最後一個字右端的光标開始後退,漸而加速,一行又一行的字被飛速回删,直到光标回到原點,長篇大段的郵件重歸空白。
曉星漸淡,晨曦初露端倪,一絲光亮從天與戈壁的咬合處迸發出來,昭示着一個新生的、希望猶存的日子。
然後他十分、十分鄭重地重新打上一句簡短的話:
“伯符,我愛你。替我活下去,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嫁接。”
從今往後,夜深忽夢少年事,惟夢閑人不夢君。
長刀的刀尖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懸停在玉玺上空一瞬,然後用力斬下,精準無誤地紮進它的心髒。
完全不同于晶瑩剔透的外表,汩汩黑血從它的心髒處流出,極具腐蝕性地冒着氣泡侵蝕着刀身,帶着令人作嘔的氣息。整個地下空間凝固的氣流仿佛突然開始流動,一陣讓人精神動蕩的高頻率尖嘯不知從何處傳出,又或者這空間的每一個點都是它的聲波波源,正大肆疊加擴散出去。
環形建築的上空,黑色直升機如遭飓風般猛烈地搖晃一下,諸葛亮上身一個趔趄,扶住控制臺朝着耳機低喝道:“再給你們一分鐘,準備不好引爆就給我自覺喂喪屍去!”
地底空間內,周瑜一手扶着刀柄,維持着刀身深深沒入玉玺,伸出另一只皓白的手腕,在刀刃上迅速一割,同樣漆黑的鮮血順着刀刃流下,與來自另一供體的血液混合的那一剎那,像是兩股活過來的勢力一般立即展開了纏鬥,血液如沸騰般瘋狂地叫嚣着,試圖撲滅對方嚣張的氣焰。
腕上的傷口在不斷自動愈合,唯有不斷用手腕主動在刀刃上拉鋸,才能繼續讓鮮血流下。周瑜的臉色随着血液的飛速流逝而變得蒼白,黑色的血管爬滿他的面龐,疼痛鈍化了他的神經,他的視野有些發黑,腦海中那些尖嘯越來越強,令他頭痛欲裂。
他扶着培養箱邊緣慢慢跪下身去,仍然擡高手臂保持放血。在幾乎陷入昏迷的邊緣時,敏銳的聽力突然捕捉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就好像他的世界覆上了一層薄膜,所有外界環境的動靜都雨點似的都滲不進,但薄膜震顫着那道聲響雨打般的輕微重量。
是腳步聲嗎?
他已經近乎神智不醒,帶着不情不願的情緒,緩慢地把身子轉向門口,忽然定住了。
那個人的輪廓清晰可見。
幻覺吧?老天待他不薄,最後關頭送了他一場美夢。
那人正在靠近,步伐快得驚人,好像還是用跑的。周瑜微張着嘴,半笑不笑地吐出一口氣,像個喝醉酒的人那樣撐着培養箱邊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忽然反手一拔長刀,淩厲的劍鋒揮過空氣,直直地指住那人的身影。
“別過來。”他帶着顫音說。
那是一種怎樣的近鄉情怯啊......你可以在一個人肩負起整個龐大計劃時半句話不言重,可以隐忍着被敵視的痛楚輕松地拔刀向昔日好友和全人類宣戰,可以在面對潮水般的屍群和玉玺的威壓時面不改色......你潇灑地掌控着全局,在無數個黑暗的日子裏反複思念他,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從保鮮盒中提取僅剩的一塊蛋糕那樣靠回憶你們的往事聊以度日,告訴自己哪怕是為了那個人也不能有一絲退縮和動搖......但是當他真的出現在你面前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将你密不透風的心瞬間擊潰。
因為愛極,所以逃避。
周瑜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刀尖上,視線裏周圍空間都如水波般動蕩不安。刀尖後方那個人的臉消失了,果真如幻覺一般。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緊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放松,好像一瞬間失去了力量。突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刀尖!
周瑜的心髒狂跳了一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一時間散漫如煙海的注意力全部歸位于一點,望着眼前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
“周公瑾,”那人咬牙切齒地說,“你這是對我始亂終棄啊。”
他憎恨,卻又無比感激自己這一瞬間的驚喜。那種洪水猛獸般的真實感倒灌而至,如同給茍延殘喘的心髒回流。
周瑜的目光極其愕然,他甚至失去了這麽多天來保持得完美無缺的鎮定,有點幼稚地下意識把刀往回抽了一下。
孫策的手掌紋絲不動,緊緊握住他的刀鋒,鮮紅的血液從指縫裏絲絲縷縷地淌下來。
“你做什麽?”周瑜終于反應過來,表情一冷,眉宇間閃過一絲戾氣,“放手,不然我捅下去。”
“還記得我們在百貨商場第一次見面嗎。”孫策拽着刀尖往側邊一移,注視着他的眼睛說,“那時候你拿槍指着我,往我的心口結結實實地開了一槍,可我還是不管不顧地朝你跑過去了。一刀和一槍,有什麽區別?”
“荒謬。”周瑜用力從孫策手中抽出刀,刀刃帶出的血“呲”地一聲在地上灑了一長條,他眼底泛着熱意,刀鋒一轉指着身後厲聲道,“你腦子拎清楚點,孫伯符,我徹底屍變之後和這玩意兒不會有區別,你想拖着那麽多人一起死,我可不想變成這副鬼樣子!”
“對,就這樣。”孫策突然笑了笑,“這樣才像你,裝得那麽冷冰冰的樣子,騙鬼呢?你以為自己背負一切,把難過揣心裏藏着掖着,就真的能天衣無縫了?”
他的聲音陡然一變,甚至有些兇狠:“少他媽跟我玩個人英雄主義這套,你玩的都是老子玩剩下的!力挽狂瀾這麽大的事兒,不跟我商量一下你一個人完得成?做夢!我告訴你周公瑾,這事兒我們當中少了誰都不行!”
“離開。”周瑜把刀架在孫策脖頸上——刀刃上的黑血頃刻間腐蝕了一小塊皮膚,他聲音放得很低,似乎已經無力再反駁孫策的話,只是語氣冰冷地用全身的力氣吐出一個字,“滾!”
這個“滾”字氣勢是很足,但混合了太多哽咽,走樣得面目全非。
頭頂忽然傳來“轟隆”一聲巨大的悶響,整個空間都為之一震,隔着樓板傳來無數牆體崩塌墜落的雜亂聲響,第一枚炸彈已然引爆!
周瑜的呼吸微微一顫,眼底的情緒翻滾着,籠罩上莫大的悲涼。
孫策卻完全不在乎這一切似的,繼續說:“你現在心裏一定特別觸動,心想都這麽威脅我了我怎麽還不走?我還知道你心裏肯定特別不想我走,你好不容易才見着我,肯定恨不得把我綁在你身邊,哪兒都不準去......”
第二枚炸彈轟然炸響,天花板劇烈地震顫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似已支撐不了太久。
“好啦,別委屈了,是我死活不肯走,不是你沒把我逼走的錯。”孫策屈指敲了敲擱在頸側的刀身,故作輕松,只是饒是他也還是被句末的尾音出賣了心中緊張,“別那麽無情嘛,誰讓我鐵了心要跟你死一塊呢。你看,現在逃不掉了,我也必死無疑,不如趁最後一點時間,讓你親我一下,了卻這麽多天的夙願吧?”
周瑜還是那樣冷冷地瞪着孫策,刀尖都不帶偏一下的,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孫策突然湊上前去,刀身蹭着他脖頸的皮膚劃開,沒用什麽力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他雙手用力捧住周瑜的臉,對準那兩片幹涸的薄唇虔誠地吻了下去。
在頭頂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中,天地都在顫抖,細碎的沙石落進兩人的衣領裏,他們在地底世界的盡頭擁吻着。周瑜閉上眼睛,很快從認命地任他親吻到主動回吻,輕顫的眼睫下,兩行蓄勢已久的炙熱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在沾滿灰塵的臉上開辟出兩道清跡。
他的後頸突然微微一震,輕微的悶哼聲被周圍的噪音蓋過,像是熟睡般把腦袋磕在了孫策肩上。
孫策放下手刀,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卑劣手段感到十分滿意。
“知道你最近長能耐了,不過在為夫面前,還是給我老實一點。”孫策狠狠刮了一下周瑜的鼻子,把他整個人往背上一放,順手拿過那柄唐刀再次往玉玺的心髒上一插——仿佛是吃到一半把筷子随手往飯碗裏一戳似的,對這個罪惡之源表現出了極度的不尊重。
他把身後人颠了颠背穩,然後伸手摸出口袋裏喬笙友情提供的聯絡手機放到耳邊,在震耳欲聾的建築物坍塌聲中擡高音量喊:
“興霸,趕緊告訴我你們發現的地下水道在哪兒?”
爆炸引起的巨大氣浪和煙塵上方,諸葛亮手扶耳機,死死盯着下方已被炸毀一半的建築,只覺來自地平線的陽光刺得雙目有些脹痛。他覺得自己手腳是熱的,腦袋卻冷得如墜冰窖。
他雙目通紅,堅定的指令有如機械:“倒數第三枚,準備——”
就在此時,他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一封郵件映入眼簾。
“贖咎之鼎:推遲一分鐘再引爆。”
“什麽?”諸葛亮疑惑地蹙起了眉。
混凝土和沙石像雨點一樣不斷往下落,孫策背着昏迷的周瑜,邊躲避它們邊在地底逃亡,側面牆壁上爆開的地下水管噴出水柱,濺得他滿頭滿身都濕漉漉的。
他趟着水沖到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前,複雜的密碼輸入鍵盤攔住了他的去路。他立即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恰時來了一封由甘寧轉發自“贖咎之鼎”的郵件,一串字符簡明扼要地排列在屏幕上。
孫策絲毫不敢耽擱,輸入密碼之後大門竟真的轟然開啓,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這居然是一處不知挖了多深的地下水道,看其浩浩湯湯的水勢似乎應該是連通了外界一處比較大的水源。孫策眼神一亮,一艘潛水鐘橫停在岸邊,簡直就是諾亞方舟一般令人如聞天外福音。
“董卓那孫子想得倒很周道,他也知道伴玉玺如伴虎,花大價錢給自己準備了這麽萬全的逃生手段,硬是把其他高層都瞞得死死的。”甘寧有些得意地在電話裏說,“老大,這回你可得感謝我和公績,這條水道直接連通L城和S城的地下水源,一直到廬江才算終點。”
他說這話時候,孫策早已毫不客氣地爬上了潛水鐘——但凡不是剛才那種厚度級別的門,對他而言都不需要靠鑰匙或者密碼,徒手就行。
身後被金屬門隔絕的爆炸聲不知為何暫停了一小段時間,這會又再次開始響起,很快整個地下水道也會坍塌。孫策抓緊時間攬着周瑜坐進潛水鐘裏,它全身上下皆由金屬制成,入水後即便在地底坍塌的情況下也能保證內部人員的安全,但沒有任何海上浮動平臺和纜繩的支持——這意味着他們将在地下水中随波逐流,被建築物坍塌後引起的激流沖向任意可能的地方,并且被打撈上來的幾率渺茫。
“管它呢,”孫策攥住周瑜的手心想,“不管老天肯不肯給,好運氣都得在我身後立正站直了。”
随着最後一枚炸彈的引爆,上方的水泥板伴着巨大的轟鳴聲猛獸般落下。激流瞬間吞噬了孤立無援的潛水鐘,甘寧聽着電話對面的水浪轟鳴聲,輕吐出一口氣:“祝你們好運。”
厚實的煙塵沖天而起,氣浪把環形建築外圍一圈又一圈的喪屍抛上天際,銀色的框架和藍色的玻璃牆徹底碎成了粉末。曾經包藏着巨大黑暗的建築,此刻竟像個玻璃玩具一般如此易碎。黑色直升機像只翅尖鍍金的黑鷹,在清晨蔚藍的天宇中顯得渺小異常。
至此,“封棺”結束,玉玺再無蘇醒的可能,整座廢墟中的L城日光漸盛,興許将迎來它久違的寧日。
周瑜的意識破開黑暗的桎梏時,他感到自己的眼皮眨了一下,然後輕顫着緩緩睜開。
四面空間似乎十分狹小,他的手被人握着,身子也緊緊和人貼在一起。
周瑜下意識地将另一只手擡至眼前,那只手蒼白如紙,細密的黑色血管已經從手腕爬至指尖,看上去情況十分不樂觀。
“你...”他挪動了一下身子,聲音雖稱不上氣若游絲,但也實在毫無力氣,結果就是被人按着肩膀重新靠了回去。
“我們逃出來了,現在在一艘潛水鐘裏。”孫策捏了捏他的手,頓了頓說,“呃,運氣好的話可以飄到廬江江底,再運氣好點的話還能被撈上去,就是不知道撈上去的是死是活……這個季節岸邊的桃花應該都開過了,江面上估計會落滿花瓣,比那個全息影像漂亮很多。”
周瑜想說你也太樂觀過頭了吧,不過還是沒有掃他的雅興——畢竟孫伯符骨子裏可是個會拿桃花風景照當手機屏保的浪漫主義者——只是無奈地笑了笑:“你還真不把我當感染者?”
“百分之九十九。”孫策沒有看他,而是盯着狹小空間中的某一點,平靜道,“這數據你我都清楚,喪屍病毒的感染率不是百分之百,還有百分之一的生還可能。喬珩就是一個例子,她不是被我們研制的早期藥物救活的,而是被喪屍病毒所救。”
“但你也清楚,除她之外,所有接受治療的人都失敗了。”周瑜轉頭看向他,忍不住伸手觸了觸他的頭發,語氣稍稍放柔了一點,“我相信數據,我也願意做賭徒,可我不願讓你賭。這次上賭桌的人是你,押的是你還有更多人的命......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不負責任地把所有籌碼都推上去,換一個渺茫的結果。”
孫策低下頭去,看着面前人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良久無言。
“那我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孫策拄着下巴低聲嘟囔,像個怄氣的小孩子,“會被罵渣男的。”
沒想到等他深思熟慮了半晌換來的是這樣一句話,周瑜忍不住笑了,笑到一半猛烈地咳嗽起來,但他沒有停,索性笑得更大聲,一道鮮血從嘴角流下來,像是猩紅的裂谷縱橫過雪原。
他的手被孫策牽起來,在狹窄的空間裏,孫策別扭地單膝跪地,挺直了腰,居然真的拗出了一個标準的求婚跪姿。
他執着周瑜的手,把那枚奇跡般還安然無恙地戴在小指上的銀色戒指緩緩取下,放到唇邊親了一口,然後重新将它戴回周瑜的無名指上,鄭重地推到指根。
“不許再拿下來了。”孫策命令道。
“是你拿的。”周瑜有些哽咽地望着他笑了。
“誰都不行。”孫策低聲篤定地重複,“以後誰要拿你就揍死誰。”
周瑜慢慢阖上眼眸,眼眶周圍的青紫色愈加明顯,他把頭放在孫策肩上,像是即将睡着一般呓語着應答:“…好。”
孫策低頭看了一眼喬笙提供的手機上的時間。距離秒針抵達某個時間點還有整整三十秒,當它走完這三十格,七日的抗争将迎來終結,一切陰謀與愛憎都将徹底完篇。
周瑜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