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梁聲的長相不賴,這一點他自己一直清楚。
從前給人四處點頭哈腰當跟班和馬仔的時候,他就沒少被各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大姐頭親昵地掐着腰調笑,偶爾還會得到一句,聲仔真是生的靓又招人愛,身材這麽年輕有料,真像條玉面小飛龍喲的評價。
因為這個緣故,‘玉面小飛龍’這個一聽就小白臉的不行的肉麻綽號曾經跟随着他前半生的混混生涯許久。
可是,他卻從來不知道透過旁觀者的視角看小時候的自己居然是這種神奇的感覺。
細致的眉眼,精致的五官,高鼻梁,薄嘴唇,鼻尖上還不知道随了誰長了一顆小黑痣,看上去是要多花哨就有多花哨,要多妖孽有多妖孽。
小時候的不少事他大多記不大清了,但還是隐約記得自己的親爹親媽那可都是淳樸的勞動人民,粗糙的長相質樸的心,這一張招人的桃花臉難不成是他自個基因忽然變異了不成?
沒忍住就在心裏這般有些臭美地胡思亂想着,先前故意出手砸了那巷子口的包子攤之後,就腳底一滑帶上這小家夥躲到這兒來的梁聲一方面有些還未完全褪去的興奮,一方面只覺得自己心口暖烘烘的。
這種心情,哎,該怎麽形容呢?
大概像是忽然見了什麽許久沒見面的親人似的,有些新奇,有些親切。
就是那種想要伸手和他友好地說一聲“梁聲,你好,你知道我是誰嗎?”的奇妙感覺。
雖說,眼前這正一個人縮在牆角的小孩自打被梁聲這疑似‘壞蛋’的家夥單獨帶到這兒後,就一直用小眼神瞪着他,臉上那警惕的表情就好像梁聲他是個會口吐人言的菜包子一樣。
但不可否認的是,剛剛猛地一對上眼的剎那,就冥冥中各自感覺到對方好像哪裏有些熟悉的一大一小都沒有表現的太過反應激烈。
因為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遙遙對視着兩人好像同時感覺到了心口都一塊劇烈跳動了一下的奇妙感覺。
【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呀。】
【不然……他的眼睛怎麽……怎麽會這麽閃閃發光地像是朝陽看着我看呢?】
這樣奇妙的想法來的突然,卻充斥在尚還年幼,此刻也萬分茫然不解的孩子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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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僅僅只僵持了一秒,一道夾雜着怒火的咆哮就打斷了這兩人之間當時的那片刻的沉默。
“包子——哎呀——我的包子——殺千刀的啊——”
被憤怒的女攤主的尖叫硬生生打破了胡思亂想,怔怔對視着的一大一小整個人一頓,下意識地擡頭望了望不遠處的早點攤女攤主。
見她已經将夾雜着複仇火焰的目光轉到他這個方向,幹完缺德事就打算直接走人的混混梁一挑眉,接着也沒顧得上去詢問一下面前這小孩的意願,捂着他的嘴往自己胳肢窩裏一夾,擡腳便朝巷子外跑了出去。
“嗚——”
見狀,整個人一僵的孩子嘴裏短促地發出一聲驚呼,卻什麽都沒來得及喊便被梁聲夾着往外面跑。
這個過程中,兩人像是一大一小兩只小雀子似的,自由自在地迎着巷子口的自行車流,飛了快有整整兩條胡同。
不少趕着上班瘋狂摁車鈴的六廠工人用本地話叫罵着,卻沒有阻擋一塊闖禍了的兩個人在清晨陽光下逃命的步伐。
等徹底确認把那個險些要氣瘋了的早點攤女人已經被自己給遠遠甩開了,梁聲這馬大哈跑出巷子才發現不對勁,一低頭便見這臉都白了的孩子身上的小書包被挂在腰上,小臉被自己髒乎乎的手捂得差點暈了過去。
這一幕落在一貫缺心眼的梁聲見狀自然是歪嘴一樂,一個沒忍不住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而那埋着頭的腼腆孩子也是滿臉漲紅地死命掙脫,之後即便兩人都已經脫險了,卻還是躲在牆角裏鬧別扭再也不肯吭聲了。
不過挺有趣的是,這一場烏龍倒是沒有妨礙之後這初次見面的一大一小隔着半面寫着碩大的‘計劃生育’Y市老職工宿舍的粉刷牆面面相觑地對視着,順帶悄悄觀察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這樣奇怪又微妙的氣氛,不得不說,還真有兩個 ‘陌生人’第一次見面的感覺。
再加上這滿臉寫着受虐小可憐樣的小子半挂在身上的卡通破書包,一雙幾乎快露出前邊腳趾的回力鞋,和流浪漢一樣挨着牆沒個正形的梁聲站在一起,還真有點難兄難弟的味道。
而本以為他被自己這麽半拐帶着強迫着帶到這兒來,至少也應該和正常孩子一樣哭兩嗓子。
梁聲在一旁的等了半天,都并沒有等到這個小一號的自己的任何哭聲。
不僅如此,這小子除開最開始的那點驚愕和輕微掙紮後,之後就表現的安靜古怪的過分。
“……”
這樣奇怪又不合常理的反應,暗自摸着下巴琢磨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的梁聲顯然之前并沒有料到。
畢竟他這麽個來歷不明的怪人,貿貿然出現在過去的自己面前總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沒道理這才那麽大點的小子就會立刻相信他,又一點不怕他。
而這兩天徘徊在這附近多日來,原本就是想着無論如何都得和這個過去的自己都先打個像模像樣的招呼再說。
可話到嘴邊,做慣了地痞流氓,肚子裏根本沒一點墨水的某人面對着自己心心念念要找到的人又開始有點詞窮了。
等憋了半天,實在想不到該說什麽的他剛準備從水泥牆邊上拍拍褲子站起來,再裝作不經意地來一句屬于兩人之間第一次的正式開場白。
他就見先前那一直和啞巴似的的小號般自己忽地反應有點大地擡頭瞪着他,又在默默攥緊手掌後,這才一臉害怕緊張地結巴道,
“你,你要……幹什麽呀。”
他這種食草小動物生怕野獸大口吃了自己的可愛語氣,把本來真還沒想主動幹嘛的梁聲莫名給弄樂了。
因為他忽然發現,這個幼年版的自己或許不是根本不怕自己這個陌生人。
而是剛經歷了家庭重大變故的他一直在努力壓抑着自己的真實情緒,不想讓別人輕易發現,再嘲笑自己。
這麽一想,不由得就想起他先前一個人背着書包,站在巷子口傷心到悄悄哭鼻子的事了。
光瞧這個子小小的小家夥吓得手都偷偷藏在身後打擺,卻還是死撐着不肯和自己說一句話的樣子,歪嘴一樂的梁聲也不知道怎麽的,就莫名有了那麽點想逗逗他的心思。
“你說我要幹什麽?”
“……”
“你剛剛一個人站在那裏哭的那麽傷心,哥站在旁邊實在看不下去,就幹脆見義勇為了呗,怎麽樣,那個賣包子的現在抓不住咱們了吧?我是不是很厲害?”
“……”
“我這人啊平時就喜歡見義勇為,綽號玉面小飛龍說的就是你哥我了,這在Y市的名氣可都是響當當的,今天碰上我算你好運了,我平時啊專門就負責這行俠仗義,飛檐走壁的事,一般誰家裏的遇上點困難了,只要在心裏大喊一聲,小飛龍快出來,我就嗖一下出現了,就和剛剛那樣,你都親眼看見了對吧,我可沒騙你,不然我怎麽出現這麽巧呢……”
嬉皮笑臉的梁聲這一副故意騙小孩的樣子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把他的瞎話當真。
偏偏站在他面前就是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所以被他這麽鬼話連篇地一吓唬,居然還真瞪圓了眼睛有些信了。
“小……小飛龍?”
“對啊。”
“……是你?”
“那當然!”
“你是……你是聽到我剛剛悄悄地哭才來專門救我的?”
“對啊!”
“你聽到……你聽到我說什麽了?”
“嗯……讓我猜一猜……你說,我讨厭那個賣包子的……我也不想住在那個壞蛋張叔叔的家……我好想我的爸爸媽媽對不對?”
“……!!”
而一看這因為心頭莫大的驚喜而說話都磕絆了的小子居然這麽好騙,一張嘴就開始瞎編故事的梁聲這心裏也怪好笑的。
但仔細想想自己小時候要是真有個什麽小飛龍大恐龍的冒出來好心騙騙自己,自己後來好歹也不會那麽破罐子破摔,當下拿手照着這小子的後腦勺親昵地揉了下的梁聲也挑挑眉笑眯眯地對他道,
“沒騙你,真的,下次只要有人再敢不怕死地欺負你,我一定第一個出來幫你打跑他們,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以後都不許哭鼻子,要好好學習,不許和人學壞,遇到事還得像男子漢一樣……”
“……”
“還有你飛龍哥我今天既然救了你,咱倆以後可就是哥倆了,聽話點下次等哥有錢了,就帶你去吃東街那家的面窩和湯粉行嗎?你不是最喜歡吃那個嘛。”
一聽見這話就瞪大了眼睛,本還吓得抱着頭哆嗦的小孩吃驚地看着面前這個髒兮兮看上去像個人口販子一樣的男人,艱難地仰一臉佩服地小聲地問道,
“你居……居然還知道我喜歡那個的呀?”
“嘿,別給老子嬌滴滴的像個小姑娘似的說話。”
用手掌拍了拍小孩的腦門,梁聲有些懶洋洋地仰頭看了看早上晃眼的大日頭,在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他随口胡說八道地開口道,
“老子喜歡吃!所以你也得喜歡!不準給我開口說話,難聽死了……你乖一點,待會兒我就把你賣的貴一點好不好?”
“你剛剛不是說你不是壞人嘛…小飛龍……”
被梁聲不怎麽良善的言行吓了一跳,本就因為個人經歷原因而性格內向的小孩乖乖蜷着身子由着他夾着自己往前走,可好半天後,他還是用委屈地小聲道,
“可是我,我賣不了多少錢的,根本沒人要買我的啊……”
“嘿,你怎麽不值錢啊?人家鄉下都要買小男孩呢,特別是你這種漂漂亮亮的城裏小孩……”
低垂着眼嘴角含着笑,流裏流氣的梁聲像是逗小狗一樣和小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卻在下一秒因為小孩帶着哭腔的話而停在了無人的巷口。
“誰養我都會倒黴的,我爸爸媽媽都是殺千刀的壞蛋,我是他們的壞種,所以我也壞,阿姨因為養了我,所以養不出弟弟了……這也是我害的,就是因為我是壞種。”
這話說着,兩滴眼淚又順着小孩的眼眶裏落下,又好似滑進了梁聲的心裏。
“嗤,誰和你說這些狗屁不通的話的。”
從沉默中忽然笑了一聲,又将哭哭啼啼的小孩放在地上,心裏竄着股邪火的梁聲面無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臉,等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他軟乎乎的臉頰後,這才冷冷地開口道,
“你爸媽就算對不起這世上的所有人,也沒對不起你……他們把你生的很好,身體健康,智力健全,沒病沒災,你還有什麽好哭哭啼啼的?那些碎嘴說的屁話你也當真……你是傻逼嗎,梁聲?”
“嗚……”
像是受傷的小動物一般低低的嗚咽着,小梁聲想控制自己眼眶裏怎麽也淌不完的眼淚,可是心裏頭一直壓抑着的委屈卻因為梁聲的話一陣陣地往上湧,這段時間積攢的負面情緒在此刻一下子爆發了出來,讓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個沒忍住就哭嚎了起來。
“我想我爸爸媽媽……可是他們都不見了,嗚,他們說我爸爸被槍斃了……我不相信,可是劉秀阿姨也和我說我爸爸沒了,我不能哭,因為張叔叔說家裏晦氣……他們都說我爸爸媽媽死了活該!他們不壞,他們真的不壞,我好讨厭那個賣包子的,她老是說背地裏我媽媽的壞話……她才是壞人,大壞人,我都聽見了……”
哭泣的小孩越說越來勁,成串的眼淚順着他的臉緩緩淌下,看在梁聲眼裏就好像是看着一面清晰的鏡子一樣,将他心裏那點關于過去的隐晦不能說的東西全都扒了出來。
可是相比起多年前的傷心絕望,如今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那麽久的他早已經忘了眼淚水是甜的還是鹹的,所以當下他便扶着額頭沒好氣地開口道,
“诶诶诶,有點出息,別哭了,別哭了,再哭鼻涕水都要流出來了啊……”
這般說着從小孩的脖子上簡單粗暴地拆下那根鮮紅的紅領巾,頭一回照顧孩子的梁聲一邊輕輕地哄着,一邊用長長的紅布條擦着布滿淚痕的臉,然而對于眼前的這個狀況他實在是有點手足無措。
而且說實話他其實并不大喜歡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作為一個随性粗糙慣了的年輕男人也實在是缺乏點先天的耐心。
可是這到底是他自己,他回來就是想盡可能對他,也對這個幼年時候的自己好點的。
而這般想着,心頭略有些感慨的梁聲最終還是張開自己的臂膀,又将這瘦小的孩子攬進了自己的懷抱裏才幹巴巴地在腦子裏琢磨安慰人的話道,
“……比起相信你的耳朵,你應該更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你好好想想,以前,帶你出去玩是誰?以前,給你親手做好吃的是誰?這個世上誰都能說你父母是壞人,只有你不能,因為他們對你才是毫無保留的好……”
壓低着聲音着在小孩的耳邊輕輕地說着,梁聲一下下撫弄着小孩的後背,就像個在路邊哄着自己弟弟的哥哥,他做這些動作時候的樣子很笨拙,但是卻每一下都發自真心。
而在感覺到小孩的情緒總算是緩和點了之後,他刮了刮這孩子的鼻子,接着帶着點壞心眼的笑意開口道,
“還有,男人的眼淚可是在有用的時候流的,留給我看頂個屁用啊。”
“恩,你說的對……”
好半響才抽搭着點了點頭,像只小奶貓一樣的小孩仰起頭看着面前湊得很近的梁聲,認真地用有些傻氣的土話,輕輕的開口道,
“呢個,謝謝泥啦,小飛龍……”
“诶,怎麽又和個小姑娘一樣了啊?”
被自己小時候這傻不拉幾的樣兒徹底弄得無奈了,梁聲沒忍住笑了起來,心情倒是不錯。
而在用手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臉蛋後,這個活了大半輩子都活的渾渾噩噩的小混混這才略顯感慨地歪嘴笑着道,
“我用十五年才想明白的道理,現在先告訴你,你可占大便宜了啊,聲聲小同學……記住,人活一輩子,你自己都看不上你自己了,你還指望着別人尊重你?”
“诶,你哪個……知道我叫聲聲的?”
一板一眼地聽着梁聲的話,小孩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梁聲嘴裏說出來也是一驚,他睜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梁聲,臉上滿是疑惑,而見此情形梁聲又忍住笑了。
“你叫梁聲嘛!小名聲聲!我當然知道!”
神秘的眨眨眼,梁聲說着牽起小孩的手掌,他的心裏有着太多的複雜的情緒,然而更多的是一種一切即将重新開始的緊張和期待。
而這般想着,他便略顯狡猾地彎起自己臉上那雙與面前這個孩子相似的漂亮眼尾,接着才笑着沖眼前的伸出手并一臉開心地開口道,
“因為啊,我有個朋友也叫梁聲……不過呢,他那個聲,是新生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