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梁生一心要去把那被送人了的孩子找回來的事可把金萍夫妻倆給急壞了。
一方面那河西離本市實在是不近,隔着大半個贛南和長江,在2002初就是坐綠皮火車,再來回轉幾趟長途客車都得至少三四個晚上才能到。
尤其聽說那邊地頭并不太平,做小買賣的過年回家都說有些人排斥外地的很,加上魚龍混雜的,地方警察都難管,所以這兩年在外頭的名聲總不是太好。
另一方面,這要去當地找孩子肯定得找關系和花錢吧,那這車票,路費,飯費,住招待所的錢一筆筆花起來都是根本沒有底的。
可現在派出所那邊還沒抓到那首犯之一王自強,暫時拘留着接受警察批評教育的張程遠和董芬又是一問三不知的。
這一沒詳細地址二沒個線人幫忙的,僅憑一個窮得叮當響,連身份證和戶口都是剛拿到手的梁生自己,那是誰也不敢相信他能把那個小孩給真的找回來。
關于這些,梁生自己心裏顯然也清楚,對于這夫妻倆的各方面顧慮和擔憂他也明白。
可他這回仿佛就是鐵了心,即便回去後,被曹茂才和金萍兩口子拉扯着苦口婆心地勸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還是悶聲不吭一個人收拾了行裝,留了個說明自己具體去向的條子,随後就先去了趟派出所開了個證明,又去找了趟劉秀。
他沒準備去找劉秀麻煩,當然了,也不想大張旗鼓的,弄得金萍夫妻倆幫忙承擔來往昂貴的吃錢飯和路費。
他只是覺得無論如何得去親口對這個女人說兩句話,給某些他在意了兩輩子的事留個交代,也畫個句號。
而大清早臉色蒼白地給他開了門的劉秀眼瞧着這背着一個破行李袋,手裏還用塑料網裝了飯盆,罐頭,餅幹和四五個大蘋果的年輕人奇怪地蹲在自家門口,也是有點措手不及。
随之這家裏出了事,肚子裏剛流了孩子的可憐女人就眼睜睜地見他從口袋裏掏了一百多塊散錢放在地上,又低着頭說了這麽一番話。
“那天廚房窗戶下面的東西是我買的,可花的不是我的錢,這些都還給你。”
“……”
“鴨子和牛奶都早點吃了吧,對剛出月子的身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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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丢在後門口的那些垃圾我都撿回去了,謝謝你曾經照顧了梁聲五個月,這次之後,你身上就什麽麻煩都沒有,我走了。”
“……”
“還有,我可能一直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了,從小到大,我都覺得你穿荷葉裙最漂亮,比電視機裏的女明星還漂亮有氣質,所以你以前怎麽樣,我都不愛生你的氣,還想像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樣保護你,因為你好漂亮,是個男人都該對你好的,是張程遠那樣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這話說完,一直低頭看不清楚表情的梁生就拎上自己的破飯盆,行李和幹糧擡腳離開了。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自我介紹,但他知道,女人心裏該明白他的意思,也該明白他的來意。
滿臉淚痕,忽然瞪大眼睛的劉秀見狀也像是被吓到一樣急忙伸手想追上來,但剛邁開步好像又莫名地退縮了。
而仿佛預料到什麽的梁生心裏好像也沒什麽波動,就這麽腳步頓了最後一下,然後走了。
他走的飛快,心中好像再沒有任何關于石榴巷16號的這樣那樣回憶了。
就像是生吞了顆武俠小說裏總提的斷愛絕情丹。
這次終于徹徹底底把童年時期最後的那點傷心,憤怒,埋怨給丢在腦後,再也不會戀舊地回頭偶爾惦記着看看了。
2002年7月12日,早上七八點天剛亮。
瞞着所有人,獨自前往河西尋找孩子的梁生帶着自己的行李,拿着本地派出所提供的線索和證明打了去贛南當天的火車票。
票是當天下午一點的,他随身的舊行李袋子則裝着一條體校褲,一個手電筒,三雙襪子,十七八罐‘茂金’牌馬頭魚罐頭,一桶子萬年青餅幹,四五個蘋果,還有買火車票剩下來的一百三十六塊七毛錢。
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除此之外,他身上就還帶着一張舊照片。
這張照片是他從派出所那兒特別調出來的檔案,上面是他爹媽和他自己,同樣也是小梁聲當年出生時候留下的證明。
這可以間接證明他們的親屬身份,也算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尋人的證物了。
梁生上輩子從沒見過這張照片,但現在看來,他一時間竟舍得撒開手。
等拿手指反複摩挲上頭那個傻乎乎的孩子的臉,又在火車站用飯盆打了點熱水漱完口上了車。
接下來這三晚,懷裏藏着這張寶貴的照片,一躺下就倒頭不動的他便在颠簸和轉站中陸陸續續度過。
說起來,口袋裏這一百三十六塊還是他前段時間省吃儉用積攢下來唯一的積蓄。
但除了基本花銷他并不打算着急花,因為這筆錢對于接下來尋找小梁聲的行程遠遠不夠。
就算是随便出趟遠門,他也得吃,也得住,也得不停地托人問路,這些東西都是要處處花錢的。
可曹茂才的魚罐頭生意這邊剛有了點起色,投入的大批罐頭工廠的初期成本還沒收回,大夥都還沒有拿到現成鈔票回本的檔口,他也開不了口去問人家兩口子借錢。
也因此,這趟離開前,他除了留下條子裏特別和曹茂才金萍叮囑了讓家裏先繼續進貨,提高各個銷售點魚罐頭供貨量的事就沒再說別的。
至于他自己究竟該如何靠着手頭這點可憐的路費順利去千裏之外的河西,又如何順着王自強留下的線索找尋小梁聲的下落,他卻壓根在留下的條子裏只字未提。
這倒不是說梁生心裏根本沒一點主意和辦法。
相反,從他帶的這些奇怪又笨重的行李上就能發現他此行其實應該有所準備。
至少除了這蘋果和餅幹,那十七八個‘茂金’牌魚肉罐頭就多餘累贅的很,可梁生似乎明知道這點,卻還是選擇要這樣做,這就顯得有點令人費解了。
而果然如金萍他們心中之前所料的是,當火車靠近贛南北,梁生又帶着行李在本地轉了四五趟下鄉的車之後。
他首先遇上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身上的路費也跟着開始所剩無幾了。
網兜子當做幹糧帶出來的蘋果和一整包萬年青餅幹早就被他在車上給吃了,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本來飯量就大,一路上把餅幹掰碎就着水泡着吃,卻也根本根本沒頂幾頓。
一般人若是遇到這情形估計也該打退堂鼓了,畢竟接下來這一路人生地不熟的,就是再腦子不靈活的人也該明白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了。
可梁生倒是也沒退縮,只拿出之前就死沉死沉還被他背了一路的魚肉罐頭就在他最早到達的站點烏市下車。
他想幹什麽呢?其實也沒幹什麽。
他只是就近把這行李袋子裏最沉的東西拿出部分來找了個本地小賣部,按照同等價值就換了兩包香煙,兩把拖把,五袋方便面和四個大水桶。
因為這些東西相較于他包裏原本的那十七八個沉甸甸的魚肉罐頭肯定是輕了不少。
尤其烏市本地小商品加工城特別多,所以梁生也是和人打聽了之後才特意在這裏下車兌換東西。
加上這個年代外出做買賣的人大多也願意接受這種以貨換貨,方便大家的方式。
特別是有些外地人帶來的新鮮東西,更是特別受歡迎,所以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梁生也沒遇到什麽太大的阻礙。
等帶着手上這些拖把方便面水桶等雜貨繼續上車往接下面的車站趕,他又在接下來的幾天在沿途的幾個車站分別用香煙換了皮鞋,用拖把換了面包,用水桶換了毛巾。
皮鞋是和兩個溫縣人那邊換的。
這會兒全國正四處流行着穿這種假牛皮鞋,梁生随便換了兩雙後到下一站就給順利轉手賣了。
再到贛南本地,梁生背上的破行李袋裏已經靠着這種神奇的以貨換貨的方式,陸陸續續攢齊了沿途火車站的不少特産。
有麻糕,有小打氣筒,有打火機還有通過擡高兩地特産差價賺取的一大包零錢。
不僅沒花光所有的錢,還小賺了一筆,算是徹頭徹尾地不花一分錢就賺夠了一路尋人的路費和食宿費。
2002年7月15日,他從Y市出來後的第四天,他背着行李和沿途換來的特産到達贛南北。
照理來說,這該是件令人高興也隐約看到點希望的事,
可讓人感到無比喪氣的是,明明當初買火車票來之前,Y市本地分局的人對他說的是王自強在贛南有家。
但等梁生好不容易親自來了之後,又找了當地派出所詢問,卻發現本地那幫辦事不牢靠的警察給的居然是四五年前的舊檔。
人家的家早不在了,連瓦片和地基都沒了,更別說還能找到一個知道事情的活人,詢問派出所這邊也是一句萬金油般的話。
“對,對不起啊同志,你看看這事給弄得,對不起對不起,要不這樣,你要不先買個票回家等消息?我們一個月後仔細調查過王自強的人際關系再給你答複?畢竟啊這調查取證需要時間,我們兩地保持好聯系,你也要相信政府,相信我們,你弟弟啊肯定早晚會被我們找回來的……”
“……”
這一番和Y市分局幾乎如出一轍的話,拿着行李蹲在贛南派出所門口的梁生最後沒找到合适的詞回答。
他不想告訴這些事不關己的人民警察自己為了能過來贛南找王自強,身上最後的十五塊錢今天也已經沒了,連這兩天吃飯的錢都是一路買身上收來的小商品換來的。
而且這還是在他這兩天沿途根本沒敢住招待所,只是饑一頓飽一頓拼着一口氣趕過來的前提下。
可到頭來,一句你先回家吧,等一個月說不定人就有消息了呢,卻又把一個苦苦找到這兒的人給輕易地打發了。
但他沒辦法回家啊,因為他的家根本都不在這兒啊。
找不到他的家,他又該怎麽一個人回家呢?
“所以,王自強哥們兒的老家在哪兒?”
派出所的長凳上,那個奇怪的,蓬頭垢面的年輕人如此開口問道。
“什,什麽?”
贛南北這邊負責辦案的地方警察像是沒想到這小子會這麽問,所以一個個有點愕然。
“贛南這肯定有區檔案,我不麻煩你們,我自己拿到了線索去鄉下挨家挨戶的找,我弟弟等不了一個月,任何一個活人都等不了一個月。”
“額,可,可把檔案告訴了你,你又找不回人這該怎麽辦?”
警察同志又問。
“你們給我開個證明吧,這趟找到了人就算我自己的,找不到也不拖累不埋怨國家,我心裏有數。”
梁生回答。
2002年7月17日。
除了一個模糊的村民地址,依舊沒有從警察那裏得到任何有用線索的梁生再次坐火車離開贛南北,前往他最後的一點希望河西茅村。
此時他身上只有不到五十元。
他把沿途的做小買賣換來的麻糕,打氣筒和打火機等各地特産在贛南本地全部兌換成了現金,湊齊了六百八十塊錢才踏上了這最後一絲希望的尋找之路。
離開前,他在贛南派出所門口的居民小吃攤吃了碗酸辣粉幹加了一個鹵雞蛋。
這是他這麽多天來吃的最好的一頓,吃完他覺得先前被抽空的了四肢和手腳都仿佛有了力氣,滿足的連最後一點湯都給喝光了。
他沒去想自己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已經被送走快二十天的小梁聲。
但他心裏明白,這就是他的最後一線生機,要是失敗了,那他真的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而大概是這一次尋人的經歷實在是深刻。
後來好多年後,梁生真的兜裏有大把的錢了,成了人人敬重,一呼百應的梁大老板時,他也會時常想起這事來。
他心想,自己當年到底哪兒的那種自信和固執呢?
明明警察和其他人都和他說算了,人肯定找不回來了,可他還是想找。
後來他也明白了,因為這人和東西不一樣,東西丢了可以說有錢了再買,可人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在這種情形下,他靠不了任何人,只有靠他自己。
所以他不怕失望,也不怕困難,有他一條命,他就會繼續找下去,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