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六(上)
蔣廠長與梁聲之間的這場‘一諾千金’,具體将來會如何發展,又會在梁聲身上發生另一番怎樣精彩的故事,此刻還無人知曉。
可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果不其然,如之前所預料的那樣,剛一大清早的,廠子外頭就有人不請自來了。
昨晚回來的晚,所以依舊住在自己那間辦公室裏的蔣新文一大早就被外頭的喇叭聲吵醒。
等從辦公樓上遠遠看見是昨晚那輛車找上門來了之後,他那張不得已才爬起來,接待這位‘貴賓’的老臉具體能臭成什麽樣也是可想而知了。
而廠房外,相較于蔣廠長所感覺到的最直觀的困擾,今早特意除了司機沒帶其他人,天還沒亮就這麽過來的老板對于這位小縣城裏老博士的态度也是擺的極其友好,尊重。
光是上門拜訪帶的香煙白酒和其他東西就是他自己手把手親自拎着過來的。
等從廠房前略帶參觀性質地繞了一圈,又在樓底下望着大部分廠工都沒睡醒的宿舍樓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梁生像是很随意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盡頭并有任何人出來,他這才收回視線,又上樓進了樓上蔣新文的辦公室。
“……”
昨晚回去後,他有通宵打電話,給杭州港那邊準備商量一下現在那頭的情況。
這是他的固定個人習慣。
畢竟那麽一大幫人留守于杭州港也不是一件輕松惬意的事,他作為項目參與者之一也應該了解下進度問題。
可也是這通電話,竟讓梁生意外得知,就在他又一次離開的這兩天,鄧淩峰手頭那邊的入水實驗又再一次遇到了困難,還差點在實測過程中出現了人員受傷事故。
兩個歲數不大,才十八九歲的小兵被懸挂鉛塊上驟然間因壓力過大的鐵繩差點直接切掉了手指,還是當時站在模拟夾板上的鄧淩峰和另一位技術員及時拉住人,這才避免了一場重大測試安全事故。
事後他們趕緊去檢查底艙旁邊的機輪,卻發現這一次別說是能扛得住水底壓力了,其中一臺價值數百萬的實驗船艙居然因此被活生生壓變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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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不說別的,放在杭州港這樣的國家科研機構也是極其重大的一項技術損失了。
對此,從電話裏都能聽出對方語氣中那份懊悔,後怕的梁生一時間也沉默了。
要光說經濟損失,他倒是沒那麽心疼——可他實在心疼的,反而是這份付出一年多的技術心血竟就這樣被摧毀了的不甘心。
“我他娘的是怕真對不起老領導當初對我的信任,他人已經退休了,身體還不好,還得為這種事操心,我也于心不忍……尤其國家那麽多年的錢都已經投下去了,這兩年東海形勢又不好,這個節骨眼我們該拿出國防儲備的氣度來,堂堂正正地震懾外頭那幫狼子野心的人,但這船造不出來,其他的又該怎麽辦呢……”
這是鄧淩峰的肺腑之言,他與目前還在港城的那位老人原是上下級的關系,也因此,這麽多年,梁生才與他多有接觸。
等在舟山奔波數日,又趕上今晚這種事,身體上也有一些疲憊感的他挪動着身體往後靠了一些。
接着,單手拿着手機,走了一天路,膝蓋骨酸麻都有點沒知覺的梁生才盡可能保持語氣上常态,語氣十分肯定地對自己的老對頭道,
“咱們認識多年,我不和你說虛的,我自己是底層爬上來的,見慣了各種尋常不尋常的困難,所以我從不怕有些事情不好辦,壞的後頭總跟着好的,這事弄到現在,就是不成也得成,你和你的人盡管在那兒再等我兩天,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人員上。”
“……”
“你要相信我們所有人,也要相信你自己。”
而話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兒了,關于要把蔣新文找過去支援‘龍宮號’的事,也已經默默被梁生放到了當前掃清一切障礙都要完成的首要事宜上。
也是這個原因,原本就因為心裏操心着的事太多,加上身上沒貼膏藥,而有點睡不着的他這才天一亮,就起了個大早過來了。
此刻,窗簾四面拉開的嵊泗船廠三樓廠長辦公室。
再一次登門拜訪的梁生正與蔣新文分別位于兩個方向和擺龍門陣似的對坐着。
兩盆蔫不拉幾的發財樹擋在辦公室的大門口,那要精氣神沒精氣神,脖子上還挂着一張‘恭喜發財’的滑稽樣兒,還真與這蔣老鬼本人有幾分相似之處。
而這麽一眼看過去,這辦公室裏的擺設不僅四處邋遢地像個倉庫一般,還壓根沒有一個成功企業家該有的範兒。
淩亂的老式辦公桌上除了些設計圖紙,測算儀,就是一臺牌子大約是聯想的老式電腦。
背面的牆上貼着不少裱框挂起來的先進科技單位獎狀,先進技術改造大獎,還挂着琳琅滿目的紅色錦旗,旁邊小沙發上是一卷涼席薄被和兩條還沒來得及拿走的換洗衣服。
一般人看見這一幕,估計都得對嵊泗船廠內部的實際經營狀況産生莫大懷疑。
然而眼前這倆到底一個兩個都不是一般人,所以才一見着面,明明昨天晚上還大眼瞪小眼,今天他們就給直接正常聊上了。
“勞煩你一大清早又過來了,喝什麽茶?”
大約是知道這事怕是躲不過去,梁生這個人光從面相上看也不太好對付,語氣不太好的蔣新文也破罐破摔地臭着臉來了這麽一句。
這邊已經坐下,正在默默打量周圍的梁生聞言擡起頭,随之才客氣地笑笑又擺擺手來了一句。
“哦,您随意吧,什麽都行,我不挑茶葉。”
而話音落下,梁生眼見蔣新文這老家夥真的就這麽給自己極其敷衍地沖了杯櫃子裏的陳茶,簡直是不走心到了極點,幸好也沒什麽講究的他想想還是将一只手擱在桌上沉默了下,這才擡眸思索着笑着開口道,
“蔣博士您這辦公室好像單調了點,下次我該讓我的秘書給您搬兩盤新鮮的發財竹過來。發財竹這東西最開運,但不适合久放,最适合做生意的人了……”
“……”
“不過話說回來,都已經過了一晚了,您現在手頭有想法看看我手裏帶來的這張‘龍宮號’的圖紙嗎?”
這話中夾雜着些許微妙的暗示。
名義上是再次客客氣氣地請他看圖紙,但其實也是兩人要正正經經,開門見山談條件的時候了。
可一聽到這話,經過了一晚上,仿佛也已經做好了應對策略的蔣新文卻并無任何波動,甚至于一開口,這半輩子窩在縣城裏的老家夥也懶得做任何僞裝了,直接板着臉就語氣硬邦邦地回道。
“所以,你現在這是要代表杭州港和我正式開口談買賣談錢了?”
“……”
“你覺得我的技術值多少錢?我廠裏的三個本科學歷,五個專科學歷的工程師,那麽一幫具有十年測算經驗以上的老師傅值多少錢?”
“……”
而即便先前已經有所心理準備,親眼看到蔣新文就是眼前這态度,梁生也是一時間沉默了。
畢竟,要說服一個願意和自己認真談條件,本身心中有籌碼的人本身可遠比要說服眼前這種人容易多了。
那樣的人好歹有明确地可以請得動地為自己做事的價錢。
一切都從錢發出的話,等價交換,銀錢兩易,各方面談好條件的雙方也不至于太尴尬。
但偏偏他撞見的就是眼前這樣刻板固執的老書呆子,一句話說的好或不好他都能品出不一樣的意思,性格還特別容易被激怒,确實實實在是什麽威逼利誘都對他不太好使。
不過好在,這放在其他人身上估計也就這樣到此為止的一樁艱難談判——放在一早就有所準備的梁生身上卻是并不容易那麽被打發的。
事實上,在來到嵊泗縣之前他就已經對蔣新文這個人從各方面做了最充分的了解,因此眼下聽到這話,梁生也只是稍微一下,又重新勾起一個在生意場上才會露出的笑容道,
“不,我從來不覺得和有學問的人之間該動不動談買賣談錢,您這樣的人要是骨子裏愛錢,想讓自己的生活方面過得更好,就不該現在留在這種地方。”
“……”
“您可能不知道,我在來之前就了解了您過往很多事跡,曾聽聞上世紀本該有一個可以出國去普渡大學繼續深造的機會,但就在當時,您後來的岳父,也就是那時候嵊泗船廠的老廠長患上了重病,這位老先生是舟山船運協會的會長,年輕時資助過不少學生,一心想讓更多年輕人才出現把浙江的經濟搞上去,而您就是他資助的學生中的其中一位。”
“……”
“為了感念老廠長對您的栽培,您當年拒絕了普渡大學的入學就這樣回了嵊泗,這些年,蔣廠長您一門心思撲在這要把嵊泗,要把舟山的各方面科研技術拉到全國,乃至全世界都知曉的事業上,這些事我都很清楚,正因為如此,我才堅信,您絕不會對杭州港眼前的一切困境感到無動于衷,因為您骨子裏把有些事要看的比錢更重要。”
不得不說,梁生這一席話說的可是太有水準了。
不僅将蔣新文的為人一下子給推到了一個高度,字裏行間也是透露出濃濃的贊賞和褒獎。
這對于一個長久以來都沒有受到外界尊重,一直以來都封閉着高技術的老博士的心裏無疑是講到他的心坎裏去了。
而這麽多年了,當初嵊泗船廠的前身就是他蔣新文的親岳父,他自己曾經還被美國普渡大學錄取過的人早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
現如今舊事重提,一切往事都歷歷在目,仿佛連拿舟山海上的輪船遠處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不真切起來了。
一時間,就連這方才還臭着臉,向來表現得鐵石心腸的老家夥也是有些說不出話了。
畢竟他從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現在就是讓他重新回到過去,他也還是會堅持說回到嵊泗,用實際行動報答養育他的這座小縣城。
可說到底,他在乎自己的家鄉好不好,在乎他那半個親爹般的老岳父留給他的嵊泗船廠有一天能不能真正地憑借着技術走出國門。
而梁生見此情形,也清楚該抓住時機拿出自己手上目前為止最有‘優勢’和‘說服力’的籌碼了。
正好這時發将自己方才提着上樓的那只手提箱拿出來,又在開箱後拿出自己先前同樣也給了毛成棟一份,帶去嵊泗縣委的開發合同輕輕放在桌面上後方才再次笑着開口道,
“您不妨看一看這份開發案,這是我在來到瓯江口之前的一個簡單的設想,關乎于舟山群島和嵊泗縣未來的發展,不局限于技術層面,還囊括旅游業,人文業,總之,是一個長久的,能給嵊泗帶來實際效益的方案。”
“……”
“縣委那邊現在就有同樣的一份,您看過如果覺得合理,合意,那麽龍江飛騰在接下來的五年就将為這份合同投入資金,裏面的所有設想,條件從這一刻就開始兌現,一直到五年後,無論嵊泗那時發展如何,咱們都到那時再見一個分校。”
這話說的可太誘人,也實實在在的太有魄力了。
用財力擺出條件,用誠意誘惑人心,這世上的主意要說誰腦子裏想的最多,怕是非眼前的梁飛龍老板本人莫屬了。
而一時不知該擺出怎麽樣的表情,已經被震住了的蔣新文呆呆地拿起眼前的那份一頁頁裝訂好的合同,又低頭看了一眼。
卻第一眼,就被寫在第一頁的那個神秘的開發案給吓住了,等他瞪大着眼睛指着那行打頭的字,半天,被自己的沒失眠講不出話的他結結巴巴地吭哧出一句。
“這,這可了不得,這,這種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還能輪得到咱們這種破……破……破縣城?你确定?而,而且,你都說了半天龍江飛騰,你到底是誰,你真的能……在這麽大的事情上拿主意,我可聽說,你們那個什麽創始人梁飛龍是個大來頭的……?”
這個問題,一下子就讓梁生笑了。
大約是這兩年外頭已經沒什麽人會再來問他是誰了。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倒是都忘了真的介紹一下自己,而這般想着,隐約聽到外頭已經有車子和鞭炮聲,想來是他提前叮囑好的毛成棟這會兒終于是來了。
他只從兜裏掏出自己随身攜帶的簽字筆,又于旁邊的工程廢圖上緩緩寫下三個字,這才将紙正對着蔣新文笑起來道,
“這是當然,蔣博士,如果我都拿不了主意,怕是這世上沒有人能為眼前這件事拿主意了。”
“……”
“因為,我就是梁飛龍。”
……
這一天,直到七點多外頭的天徹底亮起來,大清早就去了海邊一個人跑步的梁聲才回來。
早上廠門一開的時候,他和門衛師傅打了招呼,就獨自向嵊泗縣城旁邊的那條公路上去了。
一早上,他在霧蒙蒙的海邊濕氣中,繞着那兒一聲不吭地跑了大約四五公裏,一直到額頭,後背都是汗這才回來。
此刻他的脖子上挂着晨練用的毛巾。
路上,路過縣城的小賣部門口的臨時快遞點,他還單獨停了下來。
這是附近縣城所有集中收納到這裏的快遞,這兩年日子富裕了,各類互聯網電商也開始陸陸續續經營起來,即便是嵊泗,也會有人時不時通過網絡平臺來購買東西。
而在這一堆鎮上其他人買的快遞中,随意翻找了兩下後的梁聲也找終于是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包裹。
這個包裹來自國內一個離舟山并不算遠的集貨中心。
裏面的東西則是昨晚和蔣新文聊完天又吃完那碗面後,梁聲回宿舍用廠裏的網上網買的,誰想一夜不到,這東西就已經送到村口了。
眼下這不大的長方形盒子上有着一個明顯的logo加‘尖峰網’這樣的明顯标識,冥冥之中還挺有未來科技感的,而等他一拆開,裏面那只單獨配置着一只細細的觸屏筆的黑色手機也露出了一角。
“喲,首都的高材生,這麽早出來鍛煉啊,還買新手機了,老蔣發實習工資了?”
小賣部前,正端着一碗白水泡飯在吃的本地大哥笑呵呵地就和他打了個招呼,梁聲聞言也客氣地回了下,之後才拿着快遞往回走。
可就在他按照原本的路正要走到廠房的時候,遠遠的,他卻見平時不怎麽熱鬧的廠子裏今天居然意外圍了一大圈人,像是還有縣政府來的。
而見狀,梁聲還沒來得及湊近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就聽人堆裏傳來這麽聲驚呼。
“哈哈,恭喜啊恭喜!沒想到咱們嵊泗也能迎來這大導演,大劇組的垂青!感謝龍江飛騰!感謝梁總!接下來作為這取景地,咱們嵊泗當地一定好好接待!務必把這電影好好地拍出來!走出國內!走向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