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繡莊的管事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名叫高岚。她丈夫早逝,留下一對兒女,因此很早就出來做工,養家糊口。在繡莊待了十多年,如今,才到了管事的位置。平日裏不茍言笑,十分嚴肅。

江缇來報到的時候,高岚對她很是不喜,态度也是十分冷漠。她早就聽繡莊的繡娘七嘴八舌地說過江缇的事情,便認為江缇是攀龍附鳳之輩,心裏很是反感。若不是礙于是家主親自允了的,她是決計不會收下這樣的人的。

高岚對她既然不喜,不免就故意針對,便給她分配下人的活計,讓她負責繡坊的日常灑掃。

那群繡娘也不是吃素的,在江缇來之前,就被說的體無完膚了。現在更是在背後對江缇指指點點。

見管事給她分配了個灑掃的工作,一個兩個都幸災樂禍,不過大部分人也不敢随意招惹她。

雖說她現在沒名沒分,可誰知道以後會不會真的飛上枝頭?

有幾個膽大的也不這麽想,就想趁機欺負她一番。不過也不敢太過分,就是時不時裝作無意地弄亂她剛掃做一堆的落葉,或者在繡坊她擦過的地板上倒上一杯水之類的。

第一次落葉堆被弄亂的時候,江缇沒放在心上。第二次的時候,江缇便知道有人故意行事的了。

這種事情,她從小到大見的多了。

在江府的時候,那些小厮婢女并不敢這麽明目張膽,最多就是暗搓搓克扣一些用度。不過後來,被江缇知道之後踹過幾次也就不敢了,除非是那幾個無事生非的姨娘授意。

江缇脾氣暴躁,心底火氣有些上來了,不過又悄悄自己壓下去了。

她現在需要在這裏待下去,不能這麽暴躁。

高岚對此心知肚明,都是些小打小鬧而已,便任由她們去了。

幾天下來,高岚見她行事勤勉,并沒有故作什麽大小姐姿态,也不像傳言那樣不堪,對她的印象也稍微好了一點,便不再故意針對她,把她調回來做繡工。

江缇的手藝,遠比繡莊絕大部分人的手藝要高出許多。即便有些手法老練、技藝娴熟的老繡娘,繡工雖可與她匹敵,可繡的花樣、意境,卻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雖然江升不待見她們娘倆,沒給她請師傅教習她琴棋書畫。可她娘親以前也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女紅管家那是樣樣精通。她自然也學了一點,琴棋畫不精通,勉強拿得出手。書法卻很好,一手行書行雲流水,極有風骨。她繡的花樣,都是自己畫的,除去常見的花鳥蟲魚,什麽山谷流水,斜陽殘照,繡的十分生動逼真,比許多畫工畫出來的還要有意境。

在江府的時候,她和她娘親就時不時拿一些繡品到繡坊去換一些銀錢補貼生活。

高岚見她繡工了得,不由地刮目相看。雖然對她心裏還是有些不喜,可每每看見她的繡品,卻不得不由衷誇贊一番。

“不錯。半開半阖,蜂蝶觸蕊,這才是茉莉該有的樣子。”

“衣擺處繡之以煙波浩渺岸芷汀蘭,雅致恬淡,倒是妙得很。”

“這蓮花繡的妙,花瓣粉紅由淺至深,層層遞進氤氲,真是栩栩如生。”

如此幾天下來,繡坊的其他繡娘更加心裏嫉恨。

原本她們欺負江缇,心裏也算出了口惡氣,後來漸漸無趣,便消停了。可沒想到她竟然又得了高管事的青眼,心裏越發不舒服起來。

繡坊全天三頓都是管飯的。江缇也是在繡坊用中飯,只是她不喜和人擁擠,每天都是稍微晚一點過去。

可是,這天她到了繡坊飯堂,卻發現飯菜全部沒了,只剩下一點湯水。

掃了一眼三五一群圍坐在一起用飯的繡娘,江缇心明如鏡。

這是,又換着法兒折騰她了。

江缇沒作聲,若無其事地盛了一碗湯水,随便找了一處坐下,慢條斯理地喝完了就起身離開。

第二天一到用膳時間,江缇就起身往飯堂走去。

飯堂之中有幾個腳步快的,已經先到了,江缇便在她們身後等着。可是,她們盛完之後,就是不走,堵在那裏讓随後的人上前去。

江缇火氣上來了,上前一步劈手奪過一個繡娘手中的木勺,拿起一旁的碗往裏打飯。木勺中的飯還沒到碗裏,就被一個胳膊怼上來,直接卡在江缇身上。

那繡娘一臉得意地斜着下巴看向江缇,十足的挑釁。

江缇記得她的名字,是叫韋秀,繡坊裏資歷比較老的一個繡娘。

江缇咬牙,轉頭又舀了一勺,結果又被另一個胳膊怼到,直接卡在衣袖上。

看着衣袖上的飯團,江缇深吸了一口氣,斜了那人一眼,猛地一手抓起衣袖上的飯團,一把糊在了那人的臉上。

“你幹什麽!”韋秀大聲尖叫。

江缇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後一腳踹了過去,韋秀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江缇踢開兩步遠,趴在地上起不來,抱着肚子窩在地上直叫喚。

衆人驚得呆住了,一下子都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江缇,你也太嚣張了!”李穎娘道,也就是剛才被她糊一臉飯團的那個繡娘。

江缇冷冷地掃了一眼,眸中懾人的陰狠頓時讓李穎娘住了口。

“怎麽回事!”高岚走了進來,看了看地上呼痛不止的韋秀,又看了看袖子上衣襟上都是飯粒的江缇和一臉米飯的李穎娘,沉下了臉。

“韋秀是誰打的!”

“我。”江缇抿唇,一臉倔強。

“李穎娘你臉上的米飯誰弄得!”

“是她,是江缇弄的。”李穎娘見高岚走了過來,底氣足了,立刻跳出來指着江缇,“高管事,您可要為我們做主,狠狠懲罰她!”

“她身上的又是誰弄得?”

“這……”李穎娘低下頭,捂着臉不敢看向高岚。

“她們倆弄得。”江缇指着李穎娘和韋秀道。

高岚冷冷地撇了一眼江缇,又白了一眼李穎娘,吓得李穎娘縮了縮脖子。

“盤中之餐,粒粒皆是辛苦。你們竟然如此浪費!”高岚疾聲厲色道,“既然你們三個不想吃飯,今天都別吃了!”

說着,環視了一圈,“還有你們,以後誰敢再挑事,就不必在飯堂用飯了!”

衆人被她目光一掃,都低下頭去。

在繡莊做工的繡娘,家世不說多麽清苦,可都不算太好,做工都是為了補貼家用。若是每天中午不在繡莊吃飯,少不得又要浪費工錢。何況繡莊夥食很好,管飽管夠,外面買的吃食也不如這裏豐盛。

高岚這麽一說,的确很有震懾作用,衆人都唯唯應諾。

那些即便有些鬧事的心思的,也都絕了。

“李穎娘,你把韋秀扶回房中休息。”

“是,管事。”

“江缇,你去找大夫過來。韋秀的醫藥費你從你工錢裏扣。”

“是。”

“你們,該吃飯的吃飯,不想吃的,就離開飯堂。”言下之意,誰再惹是生非就別想吃飯了。

飯堂中人都沉默不言,連打飯都輕手輕腳的。

一場風波結束之後,衆人都心有餘悸,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惹江缇了。

一來,是被那天江缇陰狠的眼光和毫不留情的一腳吓到了,二來,則是被高岚的話震懾住了。

這個世間,永遠不缺欺軟怕硬、恃強淩弱之人。

江缇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

到了月底結月錢,高岚将一把碎銀子和幾串銅錢遞給江缇,江缇心裏激動得不行,接過之後數了數,足有二兩三百錢,不由得喜形于色。

這是她離家之後自己賺的第一筆錢,她早就盤算好了。她要給淩夏買個禮物,餘下的存起來。将來每個月賺的錢,除了用度,她都收起來寄給娘親。她要讓娘親知道,自己即使離開江府,也可以養活她的。

繡坊月錢大概也就一兩到二兩左右,多勞多得,在雍城絕對算得上月前很高的了。她自己剛來,心想着最多也就一兩多,沒想到高岚居然給她這麽多。

“謝謝管事。”江缇喜笑顏開,這句謝謝絕對的發自肺腑。她把銀錢裝進随身的繡囊裏,就打算起身離開。

“這是你應得的。”高岚也回以微笑,叫住起身打算離開的江缇,“你先別走,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有什麽話管事您但說無妨,我洗耳恭聽。”江缇乖乖順順坐着不動,一副乖寶寶的模樣。

“那我就開門見山,有話直說了。”高岚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你小小年紀繡工了得,加以勤學苦練将來必有所成。”

“謝管教誇贊。”

“只是,”高岚頓了一下,“自食其力方是正道。或許清苦一些,可是卻能夠昂頭挺胸、問心無愧,何必仰人鼻息。”

“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高岚這番話,也算是掏心掏肺了,是她這大半輩子生活悟出的道理。

她相公與她青梅竹馬,剛成婚那會兒,也是如膠似漆蜜裏調油,說着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誓言。後來,漸漸地,新鮮勁兒過去了,情分也慢慢淡了。

後來她相公做生意有了一點家底,就要娶一房妾侍。她本也是個要強的,自是争執吵鬧不休,可根本沒有一點用處,到底還是又進來個新嬌娘,比她當年還要好看,柔柔弱弱地喊她姐姐。

她不甘心啊!聽到那聲姐姐,比剜她的肉還要難受。可又能怎麽樣?父母勸她忍讓大度,兄長罵她妒心太重。

再後來,她相公生意不好,漸漸地周轉不開。她心裏雖怨怼,卻還是不忍他整天發愁,便出來尋了這繡坊的工作,賺些錢補貼家用。她相公生意徹底失敗之後,一家上下全靠她這雙手賺錢養家。她相公對她态度顯而易見的轉變,到後來恨不能把她供起來。

娶進來的妾侍由于長時間操持家務,手也不白嫩了,臉也不嬌嫩了,再加上沒錢買胭脂水粉和釵環衣服,幾年的時間,就和她差不多的模樣了。她相公嫌她礙事,光吃飯不做事,也沒跟她商量,就把她賣了,換了一些銀錢又去花樓逍遙快活了好一段時間。

她對她相公已經徹底死心了,也不管他,任由他自己折騰去。

後來,她相公病逝,她自己帶着兩個孩子生活,也并不覺得有多辛苦。反而因為提個管事之位,日子過得有模有樣的。

她這半輩子,也算看透了,什麽濃情蜜意海誓山盟的,哪裏有自己雙手可靠?父母兄弟尚不能依仗,何況別人。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依仗。

她說這番話給江缇聽,是真的把江缇當做親生孩子來看待了。江缇的性格,和她年輕時太像了,總是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她不想江缇走上歪路,這才掏心掏肺地勸說她。

江缇心知,高岚這是在勸誡自己。她還是以為自己眼饞淩雲山莊家大業大,錦衣玉食,所以想攀着淩夏這棵大樹,以後能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而高岚她持身周正,覺得這樣不是長久之道,更不是清正之道,憐她有一番精妙繡工,這才來勸誡于她。

雖然不盡事實,卻是一番好意。

這是她來到雍城這幾個月以來,唯一一個對她報以善意、諄諄教導的人。

“多謝高管事指教。您的一番好心,我記下了。不管別人怎麽想,我江缇做事從來問心無愧。”江缇直視高岚,“我喜歡淩夏,從未想過攀附他,從此錦衣玉食一世無憂。”

“我喜歡的,只是他這個人而已。”

“你既然有主張,我也不多贅言。”高岚也不多說,看了她一眼,“反正,你把這繡工好生琢磨,切莫丢棄。”

“嗯,我會的。”江缇點點頭。如今繡工可是關乎她的生計,自然不會棄之不用的。

高岚為人,做事嚴謹認真,又不失善意,只當個區區繡莊的管事,未免委屈了。江缇心裏暗暗想道。若是自己有些本事,一定把高岚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加以重用。

只可惜,自己身無長物,自顧尚且不暇,何況他人。

“那便出去吧,今天發月錢,休假一天,出去街上玩玩。”高岚眉目難得帶了溫和。

“那管事,我先走了。”

“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