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晉江首發

六月十五, 合宮妃嫔聚在昭陽殿請安。

趙皇後雖于去歲動用了一次中宮令,卻沒有落實要回宮的念頭。初時想着待蕭晏大婚後再回萬業寺。不想婚沒成,便傳出葉照身死的消息, 見蕭晏那般模樣, 心痛不舍便又想等他好些再回。未幾又傳安西之地有良藥,蕭晏出使安西,她便又想着等他回來再往寺中不遲。尋藥問診多少年,往昔不得便罷了。趙皇後道, 這回再尋而不得,可是把他一點求生的念頭都掐斷了。

如此,時間一晃, 近一年過去。

不想, 這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倒是等來了好消息。

昨個蕭明溫親口同她說,蕭晏取到了救命的草藥, 如今已過天水城,初二便抵京了。

趙皇後避世多年,這各宮請安, 送來迎來的事早已不再她門庭之中。今日實在高興, 又值十五,遂開了正殿受合宮問安。

事關蕭晏的消息一出來,在場諸人自是道賀不已。

滿座妃嫔,多來無子或只有公主。這些年陛下亦不再選秀, 後妃基本也都上了年歲, 過了好生養或是想生養的年紀, 心思都淡漠了不少。故而此番賀喜皆含了兩分真心。

除了荀昭儀, 和數日同她交好的那幾位。

然到底此等場合,荀昭儀也只得定了定心,撐着平和面容,同賢妃道了聲“姐姐大喜”。

賢妃對誰都是一樣的含笑面色,輕輕點了點頭。

“姐姐是昨個便知道的吧?”這聲“姐姐”是上首的皇後叫的。

皇後開口,殿中便靜了下來。

雖說自賢妃回宮,皇後自謙,二十多年來一直以“姐姐”稱之。然嫡庶有別,這些年每每旁人聞之,總不甚唏噓。

哪有一國之母做小伏低的?

但是誰人又都知道,賢妃也是擔得起這聲“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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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颔首,“昨個陛下将七郎的信給臣妾看了,臣妾當真高興。”

皇後笑道,“陛下言,七郎還有另一樁喜事,信上可細言?”

“不曾!”賢妃道,“臣妾也好奇,且待他明日回來,自個同娘娘報喜吧。”

皇後笑容愈發明豔,只感慨道,“這盼了多少年,可算是盼到七郎藥到病除的一日。”

賢妃到底忍不住,含淚應是。

皇後遂對她道,“待他再緩緩,且将那郁結散了,我們放眼再給他好好挑挑。”

聞這話,賢妃笑意便淡了些。

她想起的不僅僅是蕭晏這大半年失魂落魄的樣子,亦想起去歲四月,水榭長廊,蕭晏初見葉照的模樣。

若不是一眼萬年,便當是命定的久別重逢。

若要是當真能散了,忘了,未嘗不是好事。

可他那副脾性……

“娘娘說得對,容他緩緩。”賢妃輕嘆道,“日子久了,或許也就過去了。”

“自然的。”皇後飲了口茶,“日子長着呢,待來日有了新婦,得了子嗣,年少那麽點事,便如雲散了。”

賢妃點點頭。

後與妃,談着一個共同養大的孩子,想着以後含饴弄孫的日子,難得的和諧。

自然,這樣的場景,也給有些多思多想的人平添了旁的念頭。

譬如賢妃下座的荀昭儀,再譬如随侍賢妃的陸晚意。

荀昭儀的那點心思,左右是楚王殿下。秦楚兩王相争,雖不曾挪到明面上,但前朝後宮多半心知肚明。

是故這廂請安散後,荀昭儀落在後頭,待人走遠,遂折返回來。

宮人來禀,皇後擺擺手,并不願見她。

也不知這日荀昭儀哪根筋搭錯,竟是在六月日頭得了話亦僵着不肯走。

皇後換了身家長衣裳,卸了簪冠,瞥了眼外頭人影,“到底為母則剛,還生出性子來了。”

盧掌事給皇後按着太陽穴,“昭儀這是不懂事了,白的擾娘娘清淨。”

“你去,送盞冰碗給她降降暑氣,還當自己十八九歲扛得住風吹日曬。”趙皇後嘆氣道,同她說,本宮還是骊山那話,聽不聽的,本宮也無第二句了。”

安分守己,莫生多餘心思。

可保榮華,保性命,保平安。

荀昭儀謝過皇後恩德,一路反反複複念叨這話。到了自己寝殿,又将這話寫在紙上,傳去了楚王府。

這廂,賢妃亦剛回殿中不久。

六月裏,本就陽光充沛的昭仁殿,更是堂前晃金,飛檐點爍。

賢妃淨手後坐下身來,輕輕嘆了口氣。

“娘娘這是怎麽了?”安嬷嬷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并未陪同前往請安。這廂看着賢妃回來,面色凝重了不少。

“難不成,秦王殿下那藥?”安嬷嬷憂心問過一旁的陸晚意。

“沒有的事!”賢妃接過安嬷嬷手中的養生湯,往榻上靠了靠,“皇後娘娘高興,提起要給七郎擇選女郎。”

“好事啊!”安嬷嬷道,“咱們殿下龍章鳳姿,正值年華,眼下身子大安,洛陽多少高門,定是悔不當初!”

當初。

當初淑妃百般阻撓自己外甥女和蕭晏的婚事,為防萬一,更是早早将她嫁去了安西。

一個候門嫡女,再尊貴,也越不過一個親王。

如此阻撓,不就是嫌他身上頑疾嗎?

多少人都是這般看的。

然賢妃以母看子,卻不這麽認為。

是旁人不肯嗎?

分明是她的兒子讓旁人不肯。

她如何看不出,蕭晏對霍青容半點男女之心的沒有。然兩姓之好卻始終不曾由他自己斷開。

說是不願拂了父母之面。

娶不娶,皆可。

可是借着這重和定安侯府的婚事,明裏暗裏擋掉了多少想入秦王府的人。擋不掉的,三年前為前線征糧募捐,他又用了多少強硬手段逼着洛陽高門放血吐銀子。如此,徹底得罪了這些所謂的高門權貴,斷了他們想同秦王府結親的心。

彼時她也道他莽撞,直到葉氏的出現。

賢妃總算看出些,她這兒子原也不是斷情絕愛的人,遇上了也能一頭紮進去。

她甚至總有錯覺,蕭晏在此前所做,就為了等葉氏。

可惜啊,天不遂人願。

葉氏死在過門前的一個月。

還是那樣的死法。

“本宮想起葉氏,半點福氣都沒有的孩子。”賢妃眼眶發紅,“要是今個還在,如今多好的日子,七郎也疼她。”

提起葉照,陸晚意和安嬷嬷都肅了容色。

“娘娘,此番殿下尋到藥,能治好身子,想來是葉姐姐在天有靈護着殿下。”陸晚意坐在下手,打着團扇道,“葉姐姐定然也是高興的。你若哀思傷了身子,便不好了。”

賢妃同她招招手,拍了拍身側的空位。

陸晚意坐上來。

賢妃道,“七郎身子大安,本宮的心便定了一半。但他的婚事,本宮不敢想也不願催。他那性子,除非自個肯了,不然忘不了葉氏,誰入王府都是遭罪。”

“眼下便剩你,你十六了。再随在本宮身旁,便是耽誤了你。”賢妃握着她的手道,“本宮且給你留意着呢,一個是本宮外甥,如今任戶部侍郎,人也周正。一個是皇後的侄子,前些日子皇後也同我提起過。趙氏雖無官職,但爵位尚在。你可要看看?”

陸晚意一張臉緋紅,卻是搖着唇瓣搖了搖頭。

“那可有看中的人?就咱娘倆,不羞,有了你就說。莫把年歲耽誤了去。”賢妃過來人,見陸晚意含羞帶怯,卻嘴角帶笑的模樣,便知心上有了人。

陸晚意擡起一雙水靈眸子,長睫幾經撲閃,終于低聲道,“娘娘,晚意……想入府照顧殿下。”

賢妃輕拍她手背的手頓下來。

“娘娘。”陸晚意跪下身來,“妾身絕非是聞殿下大安,方生此念。實乃情不知所起,待回首,方發現是情根深中。”

賢妃凝望半晌,搖頭道,“好孩子,把這根拔了吧,結不出果的。”

“娘娘可是嫌晚意一介孤女,不能給殿下漲勢?”

“傻話!”賢妃嘆道,“你再不濟,身後尚有安西權貴,十三州綠林人。你看看葉氏有什麽,不過是你十三州裏一個更卑微的後裔。本宮又何曾輕視了她?”

“既如此,娘娘如何不肯成全晚意?”

“本宮怎是不成全你,實乃真心勸你。你在本宮膝下五年,同七郎也擔得起一句青梅竹馬。若沒有葉氏在前,許是有幾分可能。如今麽……”

賢妃忍不住再次搖頭,捋一捋陸晚意一側步搖,“你瞧着七郎他對誰都能笑一笑,都能溫聲不惱火,但那是虛的。然他對葉氏,葉氏少看他一眼,他都要惱。他對她笑,都同旁人不一樣,眼裏全是光。”

“這樣的情分,你入府,他便是奉了父母之命君臣旨意要了你,多半也只當多了張吃飯的嘴養着。他忘不了葉氏,掏不出真心待你的。”

“娘娘,為何要殿下忘記葉姐姐。我也想她的。殿下若忘不了她,我可以和殿下一起懷念她,不也好嗎?”

情窦初開的姑娘滿含一腔赤誠,“易地而處,如今晚意心中念着殿下,又如何能同旁的男子好生相處。娘娘可能成全了晚意?”

一起懷念?

賢妃聞陸晚意之語,心中不免有所撼動,只将人扶起,“左右待七郎回來再說,本宮且探探他口風。”

“謝娘娘。”陸晚意聞言,抿唇而笑,眉宇皆是歡色。

只是這樣的歡色,不過一日爾。

六月十六,申時正,秦王車駕抵京。

申時三刻,秦王奉旨入宮。

昭陽殿中,帝後、賢妃,并着整個太醫院皆在。

原是天子厚愛,着太醫院給秦王切脈會診。

兩位院正,數位國手,依次搭脈,最後拱手稱賀,“陛下萬歲,秦王千歲。”

皇後同賢妃相視而笑,不免淚眼滿眶。

太醫散去,皇後留了膳,殿中便是一家子骨肉。

蕭晏道,“得了那草藥,快馬傳了蘇合,一路診治服用,就想着見到父皇時,兒臣能夠一切安恙,再無需父皇母後挂心。”

“好、好!”蕭明溫亦難得激動,竟是自個提了酒壺斟酒,“今日且陪父皇好好喝一杯。”

“陛下!”皇後與賢妃幾乎同時出口。

皇後輕嘆了一聲。

賢妃道,“七郎還未好透,不可飲酒。”

蕭明文連連稱道,“朕考慮少了,朕自罰一杯。”

皇後給蕭晏夾菜道,“七郎用膳。”

蕭晏道,“謝母後,膳且稍後,兒臣還有事要禀。”

三人皆不由停下看他。

蕭晏起身離座,躬身跪下,“父皇,容兒臣禀述。”

“今個家宴,不論朝政。”蕭明溫擡了擡手,“起來。”

蕭晏未起,“兒臣所言,便是家事。”

膳桌旁三位尊長彼此互望,還是皇後先出了聲,“先前說還有樁喜事,可是為這?”

蕭晏颔首。

蕭明溫看了眼皇後與賢妃,轉身目光落在蕭晏身上,“你不會是一趟公差,将自個大事給了了吧?”

蕭晏道,“正是。”

三人坐直了身子,然待蕭晏講完,竟是半晌皆未出聲。

原是蕭晏告知,于安西之地尋到了葉照。

“尋”字一出,便成故事。

故事是這樣說的。

五年前,蕭晏出使涼州,适逢頑疾發作,得一女子相救。一見鐘情,年少風流。情退醒神之際方念及自己病體,不忍一錯再錯,又念及對方江湖女子,想她自是潇灑來去。遂給了一筆錢財了斷此情。

不想女子癡情,竟以百花宴方式重回王府。

蕭晏道是自己多年亦不曾忘記她,百花宴一見,便知是命中注定,遂想着同她厮守一生。然此間自己心境多加反複,尤其是在确定要娶她之後,日夜憂心不能伴她終老。遂一念荒唐,在骊山之上又提出還是分開為好,要她另擇良緣。

如此,方惹她以葬身虎口假死脫身,原是讓他明了自個一顆心。

話至此處,蕭晏道,“兒臣錯了,兒臣離不得她。”

“所以你這廂去安西,公差是小,尋人方是真。”蕭明溫問道。

“兒臣慚愧,起初并未有此心。是在尋藥途中遇見。”蕭晏道,“此番兒臣的藥,便是阿照于懸崖絕壁摘來。為此,她險些丢了半條命,眼下重傷還不曾痊愈,正在府中修養。”

“這般說,葉氏前後救你兩次,你則前後把人趕了兩次?”蕭明溫給他總結。

蕭晏道,“阿照對兒臣情深義重,兒臣欠她良多,故今日想為她正名,重入宗族玉牒。”

“她早就入了玉牒,着宗正室将死改成生便罷。”蕭明溫看他一眼,“你且把話吐盡了。”

“阿照于兒臣之情意,遠非如此。”蕭晏面不改色道,“當年涼州一夜風流,我們珠胎已結。她為兒臣生了個女兒,如今四歲爾。兒臣要給她同上玉牒。”

殿中徹底靜了。

半晌,蕭明溫道,“旁的都好說,唯天家血脈,不容混淆。”

蕭晏道,“兒臣明白。孩子已經帶來,給父皇母後請安。”

話音落下,外頭宮人當真領進一個粉妝玉砌的瓷娃娃。

待孩子于殿中站定,賢妃連着唇瓣都在哆嗦。

這,說不是蕭晏的,也沒人信。

除了眉心一顆痣,整個便是蕭晏的模樣。

其實細看五官并不是很像,但是整個神态和眉宇流轉的氣韻,活脫脫是蕭晏的影子和輪廓。

賢妃提裙下來,攏住孩子,翻開衣襟看她胸前。

頃刻淚崩,胸膛心口處,有一顆和蕭晏一般無二的痣。

蕭晏繼續道,“因為涉及天家血脈,兒臣滴血驗過。”

蕭明溫捋一遍這故事始末,說它哪哪都是漏洞也可以,但是偏偏邏輯、時間還能對上。還能有一個年齡都對得上又長得像自己兒子的女娃。

遂道,“這般倉促引着孩子來,朕也沒備禮,就賜個封號,長樂,長樂郡主如何?一并給宗正司。”

蕭晏跪首,“謝父皇。”

“謝皇祖父。”

蕭明溫呆了呆,笑意露出兩分,“平身。”

蕭晏指着賢妃,“這是祖母。”

“祖母安。”

賢妃揉着孩子腦袋,“好孩子。”

“上首是皇後。”蕭晏繼續道。

“皇祖母萬安。”

皇後招招手,将自己項上一副赤金東珠項圈帶在孩子身上。

“謝皇祖母。”

皇後捏了捏她白嫩的面頰,看着賢妃道,“這可比七郎小時候還甜糯,我們可算是有事做了。”

“七郎,王妃身子要調養,你且把孩子送來。”

“小葉子想和阿娘在一起,阿娘看見小葉子,病才能好得快。”

“成!成!”皇後又驚又喜,“那得空,皇祖母去府裏看你。”

秦王妃葉氏,攜女同歸王府,同上玉牒的事,待蕭晏帶着小葉子回到王府時,半個洛陽城基本都知道了。

蕭晏先下了馬車,低身抱過女兒。

小葉子張開手臂環上他脖頸,瓷白如玉的一張臉乖巧伏在他肩頭。

父慈子孝,春風得意。

形容此刻的秦王殿下,再恰當不過。

入府門,過前廳,穿過拱門長廊,行徑一片翠竹深深,便到了翠微堂。

已是暮色四起,臨窗明瓦映出女子半靠在座榻上的纖薄背影。

是在用藥。

須臾,傳出她咳嗽的聲響。

她掩口咳了兩聲,将藥繼續飲來。

蕭晏的腳步不由快了些。

行至內院門口,他将小葉子放下,正要推門進去。

“秦王殿下!”身畔孩子的聲音脆生生響起,還是一樣清甜的嗓音,攔下蕭晏的步伐。

蕭晏側身看她,先前風發的意氣頹敗下來。

是的,他的女兒,從來只喚他“秦王殿下”。

“殿下,留步。”四歲的孩子是稚女模樣,只是眉宇疏離,根本不似白日乖順純真。

她走入母親屋中,轉身合了門。

蕭晏站在院中,一門之隔,他進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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