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晉江首發

安西刺史李素攜妻子襄寧郡主, 原是回來奔喪的。

十一月底,霍亭安的死訊傳到安西,霍青容本是當下便要趕回的。雖說她自小養在徐淑妃膝下, 但畢竟是生身父親, 聞言自是心痛着急,且長兄又在軍中失蹤。如此情急之下,将将有了兩月身孕的人見了紅,所幸救治及時保住了孩子。

只是胎像一直不穩, 只能卧榻保胎。直到今歲三月,方将胎坐穩。

而洛陽這處,徐淑妃當時乃因京畿是非之地, 方将外甥女早早嫁去邊關遠離是非。如今前塵舊怨塵埃落定, 加之李素父母早亡,于安西之地并無太多親族往來,遂徐淑妃求了陛下,又暗裏委托蕭晏, 幫忙将李素調來京畿為官,在此定居。

蕭晏同李素本是至交,這事辦得順利。卻不想東來途中出了岔子。李素一行車駕經過天水關, 遭遇賴喇教殘部。

這賴喇教本是去歲才興起的一□□組織, 打着能呼風喚雨保一方平安的由頭,道是三清轉世,需送童男童女獻祭。

朝廷原派了人前往清繳,只是逃跑了部分殘餘勢力, 一直在追繳中。如此賴喇教逃至天水關, 窮途末路之下挾持了霍青容。

李素雖有人手, 然架不住突襲, 又受制于人。一夜激戰,待天水關守将前來支援,霍青容倒是救下了,然李素卻不知所蹤。

直到兩日後,當地百姓才在天水關南山崖底尋到了斷了一腿的李素。如此一行人都歇在此處府衙,傳信回洛陽求助。

李素傷重,霍青容身懷六甲,蕭晏本派了鐘如航前往。思來想去總是不安心,方才親自去接,連帶着捎上了蘇合。徐淑妃更是派了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和女禦奉一道前往,給霍青容随行安胎。

這日,才四月二十二,蕭晏前往的第四日,葉照便在府中收到了他的飛鴿傳書。

信鴿的腿上,除了一卷薄薄的信條,還系着一個如意結。

“已至,一切安好。歸來需費時日,勿念。!”葉照摸着如意結,聽小葉子将信讀來。

外頭天氣雖陰沉,然溫柔淺笑的人依舊燦若瑰霞,眉目如畫。

她回身将如意結放在屜盒中,然後又摸出一物,是一截金線捆着她一根折攏的青絲。

臨去那晚,待葉照嘲笑夠之後,蕭晏便慢裏斯條地起身,撚了紅線坐在床榻上編如意結。葉照看不見,但憑着觸摸的手感,還是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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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殿下居然會女紅!

她還沒震撼完,男人便按着她頭拔了數根青絲,用金線細細纏着。

道是他傳信回來,便在信鴿上綁上如意結;她回信,便擇一寸青絲附上。

葉照心疼的摸着自己的發絲,“如何殿下給妾身便是如意結,妾身反倒得給青絲?殿下不能拔兩根頭發絲贈妾身嗎?”

“因為本王心靈手巧,會編如意結。你會嗎?”

葉照不會,咬着唇瓣不說話。

蕭晏冷嗤,“不會就只能拔頭發!”

葉照接不上話,氣的直接翻身睡下了。

蕭晏也不理她。直到做完手裏的活,方貼着她躺下來,在她身後窸窸窣窣鬧騰。

“作甚?”葉照惱道,欲要翻身過來。

“別動,就好。”蕭晏按住她,片刻将她一縷頭發擱到前面,“給你。”

葉照擡手摸去,是一條編好的細長麻花辮。

蕭晏吻着她脖頸,柔聲道,“裏頭有一股青絲是我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晚,蕭晏還同她說,他們的婚期搬上了日程。只是司天監算了日子,道是這幾個月沒有良辰,八月與十月才有。

他說,等他回來再好好挑一個。

葉照算着日子,便是十月裏,也就不到半年的時間。

轉眼就在眼前。

思至此處,葉照面目更加明媚,只撫摸着手中信鴿,将那金線捆綁的青絲纏上。

遂對着小葉子道,“你便回……”

她想了下,坐下身來,“阿娘自個回吧。”說着正欲拿筆。

“我都寫完了。”小葉子擱下筆,将信條纏好。

“你怎麽回的?”葉照問。

小葉子眨眨眼,纖濃睫毛撲閃,“不念,慢回。”

葉照愣了愣,轉念回想蕭晏的來信,好像也沒什麽問題。到底還是忍住,“再加一句,安全為上,勿急。”。

此地距離天水關三百餘裏,正常車駕總要七八日。蕭晏策馬前往,故而兩日便到了。葉照知他恨不得一瞬飛去,立時歸來。

然,襄寧郡主有身孕在身,刺史又傷了腿,且慢些求穩的好。

小葉子不情不願又寫了一張,纏上。

擡眸看自己的母親,不由努努嘴,心太軟。

葉照摸了摸信鴿,笑着同女兒到廊下放出鴿子。

時值宮中大監前來傳召,道是陛下傳秦王妃入宮。

“前兩日裏,陛下不是才傳阿娘嗎?有何事,今日又需阿娘進宮?”小葉子看着一旁更衣理妝的葉照,托着腮幫嘀咕。

葉照笑笑,“陛下近日迷上功夫拳養生,同阿娘探讨武學來着。”

馬車駛入承天門,大監引着葉照下車,步行前往勤政殿。

葉照心中有些忐忑,其實她并不知曉蕭明溫召她前來所為何事,方才不過随意應付小葉子的。

她前日被宣入宮,上值的內侍監道陛下同六部商讨公務,讓她候上片刻。

結果,她在勤政殿外一候便是兩個時辰,最後根本沒見到蕭明溫。內侍監言陛下一日處理公務已經疲乏,讓她先回府。

而昨日來此,又值蕭明溫歇晌,她亦是候在殿外廊下。直到夕陽西下,倦鳥歸林,內侍監才出來告知,天色已晚,讓她明日再來。

葉照實在想不出,到底何事,值得一趟趟宣她入宮,又一次次讓她候着。

如此思慮間,勤政殿到了。

大監道,“王妃稍後,容老奴去禀告一聲。”

葉照颔首。

然這一等,又是遙遙無期。

葉照站在殿門外,聽殿門邊滴漏滴答,聽殿內卷宗翻頁的聲響,聽偶爾有宮人從她身邊經過入內斟茶的聲音,還有人拎蓋拂茶面後的啜飲聲。

蕭明溫在批奏折,眼下正歇下用茶。

之後,他也得空的,未再處理公務。

因為葉照聽得清晰,後面沒有翻頁聲,亦無研磨時硯臺的摩擦聲,倒是蕭明溫飲了兩盞茶,用了一回點心,還獨自下了一盤棋。

已經一個多時辰過去,葉照和前兩日一般,依舊候在殿外。

今日天氣不好,一刻鐘前開始下起雨來。

雨勢盛大,葉照的耳力有些受擾。是故當蕭明溫即将走至面前,一股壓迫感直面撲來,葉照方反應過來,匆忙往後退開一步。

她确定是蕭明溫。

因為宮人經過她時,礙于她秦王妃的身份,都會自覺避讓她,已示恭謹。

這廂從殿內出來,敢這般近她身的,除了天子不會有旁人。

葉照跪下身去行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

雖在廊下,然并不避雨。

風帶雨拂來,葉照又退了一步,如此整個人都在雨中。

天子不發話,自然無人敢給她撐傘。

“父皇?兒臣?”蕭明溫唇齒咬過這兩個稱呼,“你倒吐得的順暢。”

“兒臣是秦王妃,是秦王發妻,如此稱呼,自然順暢。”四月末的風和雨,都帶着暮春的暖意,并不冷。

相比葉照曾歷過的冰欺雪壓,這點風雨侵身原不算什麽。

但此刻,她亦覺難受。

雨水撲在她覆眼的白绫上,一點點滲入到破碎的眼眶中,撕扯的疼。

“可知朕尋你來作甚?”

“先前還不知,眼下大抵明了了。”葉照盡可能平靜道,“陛下是在懲罰兒臣,獨占了殿下。”

雨越來越大,蕭明溫從內侍監手中接過傘。宮人給他撐傘,他探出手給葉照撐傘。

于是,他臂膀一截未幾便被雨水打濕了。

“你還算有自知之明。”蕭明溫聲色柔和了些,“聖人曰,為女者,容也。”

“這處容之一字,可不指一張漂亮的臉蛋。乃容人,大度。”蕭明溫頓了頓,繼續道,“七郎鐘情于你,連納妾都不肯。他慣是倔強,他既然不願,朕亦随他。但你既說你是她發妻、王妃,那便你由去處理,為你夫君分擔。”

葉照搖頭。

“你不願意?”蕭明溫問。

“是不明白。”葉照回。

蕭明溫蹙了蹙眉,“如何不明白?”

“陛下既知殿下心意,且随了他,既如此又如何要兒臣再做相悖之事?”葉照在傘下,打在身上的雨水小了些。

但眼中依舊疼得厲害。

蕭明溫無聲看她,眼中漸漸凝起怒意。

這是故意裝傻,還是諷他虛僞?

“你不明白,朕便點一點你。”蕭明溫将傘撐好,擋去更多風雨,“朕是真心為你考慮。你若不願,乃是不賢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話恕兒臣不敢茍同。”葉照忍過越發生疼的眼睛,将背脊挺直。

“妾身以為,相比旁人眼中的賢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為重要。夫妻本一體,夫君既不願,妾身自不會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負!”

“同樣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納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無需納妾,妾身可自請下堂。”

蕭明溫聞言,含笑點了點頭。

“小夫妻濃情蜜意,一腔赤誠,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對時候,且讓這風雨給你靜靜心。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給朕個回複。”

話畢,蕭明溫扔了雨傘,甩了甩潮濕的袖子,轉身離去。

葉照跪在雨中,傘落地濺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臉上。她卻始終紋絲不動。

醞釀了數日的一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葉照發髻全散了,兩支玉簪跌在地上,一側的累絲鳳蝶步搖纏住發絲,身上衣衫積着水坑,占着污漬。

更有甚者,她雙眼經不起如此長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傷般,又開始流出血淚。未幾,白绫便被染紅了。

“陛下,讓葉姐姐進來吧。”陸晚意站在勤政殿憑窗處,将外頭場景盡收眼底。

今歲元宵後,賢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門親貴亦有命婦在賢妃處委婉提起,想求結這門親事。

但陸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種子,從去歲六月在賢妃面前挑破開始,就日益成長。

那會以為葉照亡故,她想着便是陪着蕭晏一同思念也沒什麽。往後屬于他們的數十年人生,總能抵過一場昙花一謝的風月。

可是,偏葉照沒死,活着回來。

她雖心中難過,卻到底為葉照活着而感到高興。

只想着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她也不貪心,只要伴在蕭晏身邊便可。

卻不料,蕭晏竟連納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賢妃,賢妃卻又道這世間齊人之福多來不是福,是禍,拒絕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禦前。

陛下不喜葉照,想擡秦王府的心思,滿朝皆知。

然,這一刻,看着被風雨吹打,單薄似枯葉的人,陸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畢竟救過自己兩回。

“陛下!”她再次開口,“都一個多時辰了,葉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來……”

“不愧是陸老的嫡親孫女,到底高門的教養。”蕭明溫慈和地點了點頭,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嘆了口氣,“所以啊,注定要吃虧。”

“你瞧着她可憐,卻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結果。分明恃寵而驕罷了,還做成一副情比金堅的模樣。三教九流的功夫,誤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過妾身,殿下也視她如命。”陸晚意隔着天地雨簾看窗外人,那抹白绫染上鮮紅,又被雨水沖刷褪色,然後繼續染紅,雨落再次沖去血色,如此往複……

陸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進王府,想要伴着殿下,但從未想過要傷葉姐姐。您趕緊放她進來吧,這樣下去她會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來知曉,定是會鬧起來的。”

蕭明溫押了口茶,無奈搖首,“你這丫頭,實在心軟了些。你一個世家貴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願意被她壓一頭,可是人家呢,連這點都容不下你!”

“再者——”蕭明溫長嘆,一邊示意宮人扶起陸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陸氏的嫡女,當真甘心為妾居側?你願意,你九泉之下的雙親祖父怕是也不願吧!”

論起血親,陸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涼州城外那場刺殺。

如無那場殺戮,她一個深閨女郎,如何需要這般辛苦為着自己後半生籌謀!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罷了,一場雨淋不死人。”蕭明溫道,“但是一場雨或許能換你如願!”

陸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蕭明溫也不說話,又一刻中,雨勢漸小,蕭明溫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靜心想通了?”蕭明溫居高臨下地問。

葉照整個人有些渾噩,片刻方才擡起頭,神思有所反應。

緩緩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無需再多想。”

“所以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費時間。”雨逐漸停下,還有淅淅瀝瀝幾點,蕭明溫揮手推開宮人,俯身道,“葉氏,朕的兒子他日絕有可能榮登大寶,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賜死你。賜,乃恩賞,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稱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會被遭人暗殺。”

“明或暗,不過是朕翻手之間。”

葉照面對着蕭明溫的方向,血跡斑駁的白绫尚且覆在眼上,一頭青絲滴水,滿身泥垢,可謂狼狽至極。

但這一刻,她沉靜如水,對話從容,一股莫名的氣勢生生壓住了九五之尊,直點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會殺妾身,至少不會以上述緣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試問京畿皇城中,誰敢都動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葉照頓了頓,笑道,“您連這般懲罰妾身,不痛不癢地洩恨,都要擇在殿下不在京中時。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鬧翻?”

“牙尖嘴利!”蕭明溫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為他着想的模樣,便舍得見他同他生父鬧翻?”

雨停了,風卻未止。帶着濕氣撲在葉照身上。

這會,她覺得有些冷了。

卻還是撐道,“陛下這般說,是不對的。你我看着皆為殿下着想。然唯有妾身所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讓他歡愉的。”

“您,分明讓他難做,讓我們難過。”

蕭明溫大概不曾想到,會有人如此幹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說他有錯,且都是他的錯。

一時間,胸口起伏,怒意中燒。

半晌方才得了稍許平複。

良久方冷聲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葉照行禮如儀,“兒臣告退。”

蕭明溫返身回殿內,複了一貫的溫和模樣。

對着陸晚意道,“還傻站立着作甚?朕這惡人做到頭了,留你做好人。還不快去?”

陸晚意看窗外石階上,艱難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蕭明溫。

須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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