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晉江首發

清輝臺偏殿中, 蕭晏和陸晚意隔案幾對面坐着。

一局落子未幾,蕭晏便蹙了眉頭。

他用扇尖扣了扣桌案,發出一記聲響。陸晚意忽地擡了下眸。

“想什麽呢?你看你落的什麽子?”

陸晚意掃過棋局, 竟是有些迷茫, 突然便忘記方才落子的位置。她心神都在那盞櫻桃露上,未入府門前,尚且覺得無有困難。

一記催、情的藥,一雙男女。

且他們年少相交, 有與旁人不同的情意。

水到渠成罷了。

可是待入府穿堂,坐到這裏,她渾身生出一種莫名地不自在。

先是掌事姑姑, 告知王妃的去向。

再是醫官, 回了這日王妃的按脈、用藥、氣色。甚至王妃還在喝坐胎藥,他們已經開始預備又要一個孩子了。

接着是司膳,呈了王妃午膳的食譜,和晚膳點的膳食。

蕭晏或聞或閱, 竟半點沒有敷衍,細致地如同批閱兵部的文書。偶有改動譬如食譜的增減,謹慎又似調換沙盤布陣的旗幟。

還有這府中兩片池塘, 周圍都上了護欄, 自是因為王妃眼疾之故。

途徑翠微堂,原本東西各有的一片竹林,如今只剩東頭那處,西邊的全砍了。

蕭晏說, 是為了騰出地給她練功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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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地廣院闊, 哪裏沒有一塊空地, 何必砍掉植了近十年的竹子。

蕭晏又說, “她不是看見了嗎,行走不甚方便。”

那又何必練武。

蕭晏繼續道,“她喜歡。”

入了這清輝臺,雖是無有改變,布置一如往昔。

然陸晚意還是看見了,蕭晏除了舉行加議會才開的議政堂,眼下無事也開着門。

問他可是下人忘了鎖門。

他道是很久不關了,你葉姐姐嫌棄我裏頭暗格的機關,說要給我重新制。

她現在方便嗎?

蕭晏道,“不方便。”

那如何不關上。

蕭晏挑眉,“沒說要關。”

陸晚意默了一瞬,目光落在東面書房。

那個地,整潔連書卷排放都是一致方向,開窗采光、合門納陰都有規定時辰,入內還需換履淨手,書案非筆墨不得放。

然而如今,那背椅上竟挂着一襲披帛,書案一角燦燦發光的是一支纏金紅寶石步搖。

這府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那個女子的痕跡。

而這些痕跡填滿王府,竟能改變眼前人過往說一不二的習慣與規矩。

更有,這清輝臺的整個氣息都變了。

以前永遠都是絲絲縷縷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卻是時斷時續的藥膳淡淡的苦澀,還有揮之不去的一個女子的胭脂味。

陸晚意坐在這裏,欲行那等事,便覺被一張無形的網慢慢包裹。而鋪天蓋地的屬于另一個女子的氣息讓她聞之窒息。

所以,往後她便要生活在這樣的情境裏,連呼吸都困難,連喘氣都壓抑。

原來愛一個人,可以這般無保留地改變,心甘情願地退讓。

“不下了。”陸晚意拂亂棋局,“我盡想着葉姐姐。”

“哎——”蕭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還這般耍賴。”

陸晚意擡眸看他,“平素,殿下和葉姐姐也是這般打發辰光嗎?”

蕭晏聞這話,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書畫,弓馬騎射都不差,便是女紅廚藝也甚好。

可是,好像兩輩子,他也不曾與阿照這般隔案對弈,對鏡作畫,甚至不曾策馬馳騁。

他們在一起時,他總覺時光匆匆,轉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兩日過。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無她,便覺時光靜止,分外難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經望了三回沙漏,然卻才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殿下?”陸晚意喚他。

“阿照不善這些。我們……”蕭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麽,這時間便過去了”。

“這是無趣。”蕭晏亦嫌棄地點了點棋子,“不若你把櫻桃露方子給本王。”

“新婦洗手做羹湯,自是佳話。但葉姐姐不方便吧。”

蕭晏已經拿了筆墨過來,“她連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個做。”

陸晚意有些訝異地張了張口,卻也不曾言語。

因為有遠比聽到秦王殿下做湯食讓她更不可思議的事。

她初時只是聞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觀來處,竟是蕭晏手中那只筆,上頭赫然留着兩個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導床帏之事,也得畫冊看過那些姿态各異的周公禮,配着文雅名。

橫筆如笛,咬口掩聲,貝齒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畫面,還是殘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個有曾潔癖的人如今竟能夠忍受筆杆的破損,和舊日的氣味這個認知,總之這一刻,陸晚意覺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實在受不了,這裏的一針一線,一筆一衫,都是另一個女子的痕跡。

甚至于風中,空氣中,都彌散着她的氣息。

這是她今天入府前從未想過的。

她的認知裏,譬如那深宮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鬥是有,可也有相處和諧的。閑來并肩游湖,攜手賞花。

但是帝王養心殿中,便獨獨是帝王一人爾,縱是偶有傳召,又豈會如這清輝臺,被一個女子一層層滲透。

這哪裏是府中家主的獨居之所,分明是為妻者的另一個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嗎?

太難忍受了!

陸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應。

“清——”蕭晏觀她一張紅漲面龐,沉沉低着,自不會想到陸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臉紅羞澀,不敢示人。

蕭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筆上。

頓時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這支筆,一時尤覺歉意,尋話掩過。

只沖着外頭道,“催一催司膳,把櫻桃露送來。”

“等等!”陸晚意聞此話,猛地回神。

蕭晏帶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們冰多冰少敗了口味。”

“有勞!”蕭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筆。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目光掃過滴漏,嘆時光漫長。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卻大半日沒見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惱又憾地想着,未幾又來一樁讓他連惱帶憾的事。

陸晚意回來了,道是不慎砸了櫻桃露,只能等明歲了。

蕭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劃破帶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頭侍者道,“去,趕緊把醫官喚來。”

陸晚意瞥了眼傳話的侍者,低聲道,“不必這般麻煩的,殿下處不是有紅爻粉嗎,止血固傷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憂你怕疼。”蕭晏笑道,“原被你葉姐姐折騰沒了。”

“葉姐姐何時受了這般重的外傷?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蕭晏聞言,想起兩年前葉照初入府時,為掩身份自傷手掌,如此一瓶紅爻粉倒下去……換他估計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蕭晏搖着扇子,又看過一次滴漏。

陸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話語真假。但不論真假,他不在乎那瓶從千裏之地的南诏植回來的種子,由蘇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這點是真的。

他眼裏,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個人。

陸晚意離開秦王府時,葉照還不曾回來,蕭晏站在門口送她。

她道,“殿下請回吧。”

蕭晏道,“你葉姐姐就要回來了,本王且迎迎她。”

陸晚意落下車簾,輕輕摸着餘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會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縣主回宮”嗎?

這遭,原是順道而已。

頭一回,陸晚意覺得情到深處的兩人,原是第三個人無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們先遇見的呀!

明明自己對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該如何安放呢?

馬車中漸漸傳出她隐忍的哭聲,策馬随行的侍衛目光靜靜投過去。

這日之後,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種事宜搬上日程,宮裏宮外都開始忙碌起來。陸晚意合了殿門,不再出去,也不願聽得關于此間的任何消息。

想試着,忘記這段不曾見過日光的心動。

又因她貼身侍衛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發孤單。

葉照給賢妃請安的時候,去看過她兩回。

陸晚意道,“也不知怎麽就突然想家了,想回涼州看看。”

陸晚意提起家,提起涼州,葉照指尖便有些發涼。她本就不善言辭,這回更不該說些什麽。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嬈嬈。

她在水榭長廊給池中的錦鯉喂食,蕭晏散值歸來,隔岸看她。

便覺她不對勁。

葉照仰頭道,“妾身如何不對勁?”

蕭晏将她提起來,擱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魚食。不是連着撒,便是隔了許久回神才撒。”

“殿下來了一炷香的時辰了?”

蕭晏箍住她雙頰,撥向自己,“我來多久了你都沒發覺,還說沒事?”

葉照面頰貼來,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貼。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還是一個人。”

“今日這潑天的圓滿,我總覺受之有愧。”

蕭晏扶正她,“兩回事。今日的圓滿,是你我兩個人的歡喜和給予,同旁人無關。”

“涼州城外的刺殺,兇手是執棋的霍靖,你不過一枚棋子。”

“不是你,也會有旁人。”

“再自私些,阿照,你若彼時抗拒,一生至此終,便再無我蕭清澤之今日。非要說你的圓滿是建立在那場血腥之上,不若說那場殺戮,是為了找到我。”

“所以,或罰或償,都算我的。”

夕陽剩一縷,染衣襟晚照。

葉照道,“如何能這般算?”

“如何不能?夫妻本一體。”蕭晏牽着她走在日暮餘晖裏,“晚意不是說有心上人了嗎?去問問何人。大邺國中,帝都皇城,傾整個秦王府,便沒有夠不上的門戶。”

葉照扭頭便咬蕭晏的耳垂,附耳道,“秦王殿下好生厲害。”

“愈發放肆。”男人話這般說,然從耳朵到脖頸都紅了。

緊扣的十指,糾纏更深。

他終于把她養出兩分膽氣,她不必卑怯看他。

還有大半生,好多好時光,讓我繼續縱你,試着養一個肆意無憂的你。

七月天階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

清輝臺中庭院中,最開始時,蕭晏抱着葉照躺在搖椅中,看漫天繁星。

蕭晏從天東頭,講到天西頭。

這夏日夜空,星星多得數不過來。葉照卻偏要他一方天際一方天際地講述。

星星的顏色,夜空的明暗,流雲的深淺,弦月的弧度……

秦王殿下講得口幹舌燥,拱手求饒,“王妃,容本王翻完典籍再給您講,成嗎?”

“成!但今日講得不好,需罰。”

蕭晏颔首,“今個我在下面。”

“想什麽,上頭盡是累活!”

葉照話落,就開始罰他。

捏上他耳垂,任他如何掙紮都不松手,兩人滾在搖椅中蜷着身子鬧……

正門枝啞推開,葉照還好,只停了動作含笑聞聲而望。

蕭晏不行,心中咯噔了一下。

敢入清輝臺不敲門、不通禀的,除了長樂郡主再無旁人。

秦王殿下收住眼眸裏的潋潋風流,端直背脊化作慈父樣,“小葉子可有事?”

小葉子瞥一眼他未來得及理正的衣襟,沖着葉照道,“阿娘,我想捉螢火蟲,和您一塊。”

秦王殿下将瞬間翹起的嘴角壓平,這小妮子想霸占她阿娘,理由尋得愈發不靠譜。

你阿娘瞧不見,如何給你抓?

現成的理由,拒了她。

卻不料身畔的人踏履起身,手中團扇輕搖,“這院裏有嗎?我們在這捉。”

畫屏小扇撲流螢,別有一番滋味。

然,一個尚是稚女,一個眼有疾患,自也抓不到。

不過是給搖椅上的男人多添了一道風景。

只是未幾,他便見到自己有眼疾的妻子,收了團扇,凝力于掌。

那套“天羅地網”掌勢,掌風時勁時柔,拂烏發,揚披帛。收掌斂功時,女兒燈籠紗袋中,已經熒光點點,成為黑夜中的一盞燈。

“阿娘好厲害!”女兒踮起腳尖親她。

她俯身揉孩子腦袋,轉頭沖他笑。

蕭晏亦笑,只是眼尾有些紅。

只因她覆眼的白绫還在夜風中烈烈飛舞。可是,他已經能看見她眼裏燃起的小小驕傲。

歲月溫柔,阿照,我們慢慢走。

秦王殿下晃神的片刻,眼前便沒了人影。

小葉子牽着自個阿娘,扔下他,去了旁地捉螢火蟲。

蕭晏本能地擡腳,又心機重重頓住。

他是秦王殿下,慣是矜貴傲氣,不追。

月上中天,葉照踏地無聲推門入內,熟門熟路在床榻坐下。

推榻上沉默的人,“妾身都回來了,郎君還生氣呢?”

榻上人依舊沉默。

葉照便也有些惱怒,只自個脫衣預備躺下。

身後男人坐起身,撥開她的手,給她卸簪寬衣,道是沒生她的氣。實乃想起一事,有些懊惱。

葉照問何事。

蕭晏解開她最後抱腹的頸帶,“是襄寧。”

襄寧郡主霍青容順利産子,七月底辦滿月酒,前日下了帖子請他們。

葉照蹙眉,“禮都備下了。你愁什麽?可是她郎君初到京畿,任上不順?”

“不是。李素慣是敬業上進,那腿将将能夠站立便赴任了。這才不到個把月,他擔着禮部侍郎一職,快把禮部尚書擠下臺了。旁人不知的,還以為他在京為官多年,周遭人物環境摸得甚是熟悉。”蕭晏笑了笑,“連我都覺得,他壓根不是頭回進京。”

葉照點點頭,“這确是好事。”

“物極必反。”蕭晏輕嘆了聲,“原就是他這般沒日沒夜地撲在任上,襄寧便有些委屈。道是陪她的時日少了。”

“李大人這般當也是為了她們母子。”葉照颔首,“孩子尚小,是需有人搭把手。那府中不是一院的嬷嬷侍女嗎?且不用郡主自個帶孩子,這委屈的……”

她不是背後嚼舌根的人,但一想前世自己生産那會,便委實覺得襄寧郡主的委屈仿佛不太站得住腳,話到最後,只低聲道,“……妾身不太理解。”

心意想通,大抵便如此刻。

蕭晏聞她不解,心中便瞬間湧上一股酸澀。

他想前世裏,她獨自産子育子,窮厄病痛層層纏繞,尚且堅持了數年。自然不能理奴仆環繞的貴女,有何不滿足的。

蕭晏看她一眼,她可能還會想,若彼時,她身邊有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幫她一把,她都覺得已經欣慰了。

蕭晏原不能想這一重,一想到,他便覺呼吸都困難。

縱使前世後來,他在小葉子的控訴聲中,在安西鄰舍的回憶中,大概知曉了她當年的艱辛和吃過的苦,可是到今生此時此地,他亦沒有勇氣問當事人,問如今躺在他臂彎裏的人,當年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思至此,他突然将人擁緊些。卻被人一把推開了。

葉照仰躺在榻上,黛眉輕挑,“所以,郡主委屈,同你有什麽關系?你懊惱什麽?懊惱當日放手,累人家今日委屈?還是懊惱明明今日自個有大把空閑,卻無法相陪?”

蕭晏在她話語途中坐起身,待聽完,只定定看着她。

葉照本是玩笑,不想這人無聲,只道被戳中了,頓時心中一跌,翻身過去。

卻不料身後人壓上來,箍住她掙紮的手足,低聲道,“阿照,你醋了?”

“還是幹醋!”

葉照垂下眼睑,咬了咬唇瓣,聲輕如絲雨,“那殿下喜歡妾身吃醋嗎?”

“明個本王傳司膳,即日起府中釀醋,終日不絕。”

葉照翻過身摟上他脖頸,“郡主到底托了你何事,累你煩惱至此?”

蕭晏擡眸頓了頓,“她見李素伴她少了,許是産後心情郁結,便有些胡思。總覺感情不如往昔,遂想贈一物與他。尋常之物愈覺無有意義,遂想到了昔年嫁往安西前,放在我這的一枚玉配……”

“不是!”葉照搖頭。

“不是什麽?”蕭晏蹙眉道。

葉照翻起身,兩人瞬間換了個位置。

她跪坐在蕭晏身上,戳指在他胸膛打圈圈。

“妾身說……不是放在殿下那的一枚玉佩。這話不對。”

“應該是,郡主贈給殿下定情的一枚玉佩。”

蕭晏棄甲投降,捉住她細白手腕,“所以我第一時間上交了,還請夫人給我扔了。”

葉照勾起唇唇,伏在他肩頭。

片刻道,“明日你去我的小庫房,裏頭第二櫃最左側有個紫檀木盒,玉佩在那裏頭。”

蕭晏愣了愣,用下颚磨她鬓角額頭。

那會,她未曾想這輩子會有福氣與他做一雙人。唯一所想,便是他順遂安好。想着安前世路,襄寧郡主兜兜轉轉還有與他攜手,便存了那定情的玉佩,盼他圓滿。

卻不想至今日,自己同他,已是真正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七月最後一日,半個洛陽高門的人都去赴了襄寧郡主孩子的滿月酒。

甚至連天子都銮駕親臨。

于外人眼中,一來是郡主姨母淑妃盛寵之故,二來則是對那位從邊地而來的新任戶部侍郎的看重。

李素确實表現得十分出色,不過一面,便對來此的賓客記了個周全。

蕭晏舉杯同他對飲,“合該早些調你入京,往日怎就沒發現你這左右逢源的性子。”

李素笑笑,“這不時勢所迫,不能辜負秦王殿下的期望嗎?”

兩人飲盡杯中酒。

李素起身繼續陪客。

蕭晏的目光則落在蕭明溫身上,他知道,天子來此原是為親身引誘一人,為等一場天羅地網的活捉。

可惜,即便胞妹歸來,即便因新居還未修繕,住在舊日府邸,霍靖到底不曾出現。

府中,半點蛛絲馬跡皆無。

風平浪靜。

若說有何不妥,大抵是葉照。

撐到宴散,蕭晏便未再逗留,扶着她離去。

葉照不願坐馬車,道是想走一走喘口氣。

蕭晏便牽着她,走在朱雀長街。

盛夏日光酷烈,兩人走在樹下花影裏。

半晌,蕭晏見她面色好看些,正欲開口問話。不料她先開了口。

葉照道,“我方才有些害怕,總覺得霍靖在宴會上。”

“不應當的,今日父皇啓動了血衛營,宴上足足插了半個營的暗子。便是易容也能尋出個端倪。”

葉照颔首,“許是因為那處是原來的定北侯府,他待過的地方,我心下陰影。”

她深吸了口氣,往蕭晏肩頭靠去,“現下出來,便好多了。”

“嗯!”蕭晏揉了揉她後腦,“慢慢都會好的。”

走了一刻鐘,葉照柔聲道,“坐馬車吧,妾身走不動了。”

車內置着冰鑒,案條上備着她喜愛的甜點。

沒多久,姑娘臉上笑意愈發明豔,嘴角更是壓也壓不平。

“你現在有不好的事,便直戳我心窩子。好事,就一人偷着樂?”蕭晏看不下去,用扇尖挑起她下颚,“又是何事,讓你這般開懷?說。”

葉照朝他處半晌,方道,“我、當是理清了一件事。其實在四月裏你去接郡主,我便有些想通了。今日,郡主道同李大人是一生一世的緣分。你偷與我說,他們上輩子也是這般相愛,一生不渝的。我便覺我料對了。”

“他們前生确實相愛,卻也實在遺憾。李素當年堅守安西,被霍靖設計死于回纥之手,留下青容孤兒寡母。青容亦是終身未曾再嫁,帶着孩子守着他靈位過了一輩子。佛前一跪數十年,如此求來了今生。”

蕭晏感慨道,“這便是我為何,即便同她有婚約,也不曾着急的緣故。因為我知,我和她,都會在今生遇見真正屬于自己的人。”

“倒是你,為何便覺得我同她,最後走在了一起?”蕭晏橫過一眼,“兩年前,你可是一個勁地将我們往一處湊。”

葉照眼睑低垂,十指攪動,直頓了片刻方道,“前世昌平三十四年,我在安西酒泉郡見過你。”

前世昌平三十四年,這個時間……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

蕭晏背脊忽僵,深吸了口氣,抑制翻湧的澀意和淚意,低頭尋已經看不見的眸光。

啞聲道,“你、見到我在作甚?”

葉照卻重新複了笑意,側身道,“你原是同今生一樣,只是受人之托去接襄寧郡主對嗎?”

“彼時她喪夫傷痛,不過視你如長兄……才靠了你胸膛求一刻安慰,是不是?”葉照是高興的,卻也忍不住聲色的喑啞。

蕭晏一合眼,眼淚便落下來。

他伸手攬過她,與她眉宇相觸,無聲無話,唯有淚流。

他仿佛看見那年西地風起,漫天黃沙。

人群中的女子,抱着襁褓嬰孩,看她愛過的男人于富麗車駕中,容另一個女子入他胸膛,給予撫慰。

而她,獨撐苦難和惶恐,卻無人告慰。

只是無聲抱着孩子與他擦肩而過。

“怨過嗎?”蕭晏問。

葉照搖頭,又點了點頭,“若是問酒泉那次,我沒有怨過。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你們亦是孤男寡女,怎樣都是正常的。”

“唯一有怨,是在你拖着不救小葉子時,怨過也恨過的。可是你後來養大了她,我就什麽都不怨了。”

“至少你能供她以溫飽,她若一直跟着我,我都不知道,僅剩的幾年壽命耗盡後,她該怎麽辦。那會,我更恨我自己,因孤獨、渴望親情而自私地生下她,卻從未好好想過,如何對她的一生負責。”

“但是,阿晏……你養大了她。”葉照傷在眼睛,欲哭卻無淚。

只捧起他面龐,擦去他眼淚,顫聲道,“你養大了她,我便不怨也不恨,我、也可以說服自己,這輩子試着再愛你,再被你愛。”

今生,我們好好相愛。

八月天高氣爽,金桂飄香。

臨近十月初六的大婚不足兩月,婚儀已經從婚宴、禮儀、嫁妝、迎接儀仗這些大的事項轉移到婚服、路線這等細節上。

中秋這日,秦王府格外熱鬧。

因為宮中六局之一的司制前來給葉照和蕭晏量身制作婚服。

更讓司制驚嘆的是,秦王殿下攔了她一遭,道是新婦羅帶不必制作,将材料送來府中便好。

尋常衣衫都不可少了羅帶,何論這大婚的禮服?

蕭晏道,“本王自己制。”

司制從命,掌制二十年,佳人才子故事聽遍,今日這處最是感動。

自古,羅帶同心。

然更讓葉照開心的是,陸晚意開始出來走動,這日中秋佳節竟入府看她。

葉照拉着她的手道,“晚意,你不是說有喜歡的郎君嗎,且告訴我。殿下說了,親自為你提親去。”

“還有,十月婚宴,我試了菜式和頭面,擇了些尚好的,之後你挑一挑。喜歡什麽,屆時便都備着給你。”

“葉姐姐格外希望我嫁人?”好半晌,陸晚意才接了一句話。

葉照聽來仿若有些冷,只當她尚且思念家人,便默了默,轉過話頭,“今日中秋月圓,你不若留下一起過吧。我陪你,我們不去宮宴,如何?”

陸晚意笑了笑,“昨日,何承從涼州回來了,他會陪我。”

葉照不會客套,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且是面對着陸晚意。故而聞她婉拒,便也不曾多言,只笑着點點頭。

時光靜谧又匆匆,轉眼九月。

這一年,蕭晏當是帶葉照過完了每一個佳節。

九九登高,他帶她去了沁園小住。

左右一日正事,乃插茱萸,簪菊花。

剩下都在溫柔鄉,行風流事。

沁園三股溫泉,日夜開着,夜夜激浪沖天,洪波湧起。

難得換去了床榻,葉照飲下當日的坐胎藥,不免有些失落。

算日子,半年多了,她的小腹依舊平坦而光滑。

蕭晏坐在床頭,縫制那條羅帶,眼下已經打好樣,正需合縫。

他看了眼妻子尚且如玉緊致的腰腹,想象來日一點點鼓起來,孕育出又一個屬于他兩骨血交融的孩子,終是期待的。

期待歸期待,開口他卻道,“眼下沒懷才是好的,否則大婚那日,百人千時給你制的婚服,你還能穿嗎?”

這話落下,葉照嘴角便開出一朵絢麗的花。

渾身都是歡愉的樣子,伸出小腿,勾下足趾 ,“多謝郎君開導。”

臨近大婚還有半月,兩人方被三催四請,從沁園返回王府。

再尋常不過的一日,距離洛陽城郊三十裏,竟遭遇行刺。

蕭晏并未帶太多府兵,林方白帶的暗子雖時刻随身護着,然這廂卻是有些難纏。

雙方激戰了小半時辰,林方白于空中傳信號增援。

葉照在馬車內細聽外頭聲響,問,“來人可是不似尋常府兵衛隊?”

蕭晏撩簾觀之,片刻道,“确實不像,人數僅三十上下,但各行功夫,不像是統一訓練的兵甲。”

“是江湖人,撤了你的人手,不必做無畏的犧牲。”葉照話語落下,還未待蕭晏反應過來,已經躍身飛出車外。

大好的喜事就在眼前,葉照未曾想要開殺戒。

是故躍出馬車的一瞬,她于半空抽出的是六尺斷魂紗,紗上流轉着她淩厲又磅礴的內力,觸地裂縫,擊石化粉,餘威掃過行刺的諸人,只一招便将他們掀出丈地之外。

卻不料,這從人依舊冒死挺進,她遂化出九問刀。

“果然是九問刀。”

“平素不出刀,見刀修羅到。”

“快撤!”

不想在這洛陽之地,竟有人識得她的九問刀。

然殘陽如血,秋風瑟瑟。

金色彎刀出袖必飲血。

饒是他們反應極快,亦是超過半數被一招截去臂膀,已示懲戒。

為這日,之後的日子,便又重新開始緊張起來。

蕭晏和葉照來回推演線索,誰會刺殺他們,又有誰識得九問刀。

原是顯而易見的答案,自是霍靖應長思無疑。

但葉照又覺不像,她熟悉天下百家功夫,那日刺客的招式當不是蒼山派,也不想中原武林所有。

左右是加倍地防護,與追查。

對于霍靖,他們也料到,早晚會回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

如此,婚事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這日是九月二十五,距離大婚還有十天,亦是他們遭遇行刺的第四日。

蕭晏已經開始休沐,徹底待在府中。

羅帶還剩最後的同心結需要嵌珠,他正在挑選碎金小玉。葉照一如既往喝着坐胎藥。

府中侍者來傳話,“清河縣主來了。”

葉照将藥一飲而盡,“我去看看。”起身時,廣袖差點掀倒蕭晏那些挑花眼才挑出的,顆顆飽滿瑩潤、大小統一的金玉珠子。

“慢些!”蕭晏護住珠子,嗔怒。

葉照哼他,“和珠子成婚,過日子去吧。”

兩人擦身,皆是無聲笑意。

陸晚意沒有入府,說是同葉照去朱雀長街走走。

也沒走多久,便道,“葉姐姐累嗎?我們去挑個僻靜地坐,聊聊天,晚意有話和你說。”

葉照點點頭。

擇了間尋常茶館,點了二樓雅致包間。

葉照道,“你要與我說什麽?還不在府中說。”

陸晚意道,“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說的事。”

葉照笑笑,等她說話。

陸晚意繼續道,“我是不是說過,有喜歡的人?”

“嗯,你還說過段時日會告訴我。”葉照期待道。

“兩年前,前往骊山時,葉姐姐也說,許我一個願,只要你有,只要我要,都可與我。姐姐還記得嗎?”

葉照點頭,握上她雙手,“自然。”

陸晚意低眸看那雙手,“那我便說了。”

葉照含笑看她。

“我喜歡殿下,你把秦王妃的位置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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