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紅樓(五十一)

等薛蟠第二次到了永春縣的時候, 他所看見的永春縣和第一次已經大大不同了。

自福州至永春的一路平坦,明明也是土路, 偏偏平整又寬敞, 沒有坑洞也沒有積水,貨車行走間極為輕松,他還見到往來的行人有不少拉着獨輪車, 車上放着大宗貨物,姿态格外輕松,心情看上去也非常好,和他第一次來時候所見到的精神面貌大為不同。

薛蟠直覺有什麽改變了,但是就沖着腳下這條路, 他就知道是往好的方向在發展。

等沿路走至永春州邊緣時候,他就看到了一道高聳的土牆, 将永春州同福州府劃分開了, 說實話,這是薛蟠行商以來第一次看到以州府為單位這般清晰明确的分割線。

咋邊界處并未設門,門洞也開得不小?

等薛蟠後來問夏安然的時候,得到的答複就是這是無奈之舉, 受制于材料和科技,三合土土牆雖然牢固, 但是還是比不上石牆的, 尤其是如果裝了門,在敵方有攻城器械的時候,架在三合土牆上的門沒辦法撐住這股子壓力, 很可能會引起門破牆碎,所以經過和工匠的讨論,夏安然決定幹脆就不裝門。

這也是人的一個固有思想,如果沒有門的時候,敵方的攻擊點會分散,但是在有門的情況下,基本只會選擇從門入。

對防守方來說,正是請君入甕,道路所開的地方外側被填平,等今年春耕農忙過了就會修建甕城,到時候是配合駐軍打伏擊也好,或者是放開這裏固守縣城也好,都不會對城牆本身帶來大傷害。

只要城牆不破,就還能擋下下一波。

這是基于永春縣駐軍不足的情況所想出的最好方法。永春縣本身的軍事力量不到一百,這還是把府衙的衙役一起算進來的,這是因為在這個時代,軍政分離的制度所致,縣令、知府/知州并沒有兵權,他們只管民政,如果轄區內出現了匪盜,需要向駐軍方發出訊息,等他們來派兵圍剿,縣衙、府衙所擁有的衙役,亦不是軍人,其性質來說更類似于雇傭兵,主要任務是保護縣令、知府/知州的安全,或者在捉拿小偷小摸之人的時候出一把力,他們的工資是由縣衙、府衙所支出,富庶地區根據需要會多請幾個衙役。

永春……夏安然負手表示,我們,我們不需要那麽多衙役,反正府衙就在邊上,一條街而已。

等有錢了,請一個排的衙役去。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悄悄閃過去。

這次只有薛蟠一人來,據說馮淵跑去北方了,冬春之際,南下比北上要更安全些,“他說要準備試試能不能開拓一下北疆的市場。”

薛蟠啃着夏安然給蒸的米餅說“之前我有個兄弟去了北方從軍,他走後我托人捎了些咋們的醬料過去,他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說他們那的夥夫也覺得這個方便。”

說罷,他喝了口夏安然給泡的茶水,咽下了米餅,“夥夫負擔大,軍漢們吃的多,又得吃飽,覺得咋們這個料用起來省了很多力,就托了商隊來買,是蛉哥發現來采買的面孔不對,我們才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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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淵就去北方看看能不能咱們和當地的商戶合作,在那兒寄售了。”

夏安然給他加水的動作一頓,有些吃驚“寄售?”

“嗯。”薛蟠解釋“我們家在北方沒啥力道,如果在那開鋪子只怕也要被擠壓,不如在那兒寄售,利潤雖然薄了些,但是省事。”

夏安然更加意外了,他想了想不由對薛蟠說到“還真是……士別三日啊。薛兄,你變了好多。”

不管這個法子是誰想出來的,最終做決策的都是薛蟠。

能夠明白個中得失,明了怎麽做才是對自家最好的,這樣的薛蟠……當得起一句“刮目相看。”

薛蟠那張圓臉上露出了一點點得意又恍惚的神色“我也覺得。景熙,我同你說了你別笑話我。”

“我現在回想起一兩年前的自己……就覺得那人都不是我。”

“你說那時候人怎麽就能這麽混?又混又傻。”他放下茶碗,對着夏安然咧開嘴“我看見媽背着我給老爹上了好幾次香了,說是感嘆祖宗保佑,妹妹這次被分去了小公主那兒做女官,等小公主及笄了就能出來。”

他笑的十分燦爛,眼眶卻微微發紅“我自己都不敢信,我能立住。”

從一個纨绔子,到薛當家,他吃了這輩子加起來都沒那麽多的苦,求過人,拜過官,被人給過白眼,吃過算計。

他自幼不曾吃苦,仗着爹媽的權勢橫行霸道,也只有真正得想要立起來,才知道自己的家事在別人看來有多不值得一提。

也幸好,自己的那些朋友,雖然多為酒肉朋友,但見他吃了苦頭,也多多少少得伸了手給了點方便,才沒讓他被折進去。

細細算來,也就不過是一年。

但是薛蟠卻有一種自己的脊椎被人打碎了,然後一點一點重新接起來的錯覺。

幸好,他站起來了,睜開了眼,才看見了自己家處在一個多危險的境地。

他是真的佩服妹妹,薛寶釵一個閨閣女子,就憑了只字片語,得出了結論之後,更是能一咬牙決定入宮拼一下這前程。

宮裏頭的日子多難過啊,妹妹雖然是商家女,但是從小也是被寶貝着長大的,連洗臉水都沒打過一次的,就拼着進了宮。

薛蟠攔過,沒攔住,名冊都交了進去,他又怎麽能攔得住,只幸好在她待選之時,見到了薛蟠的改變,多了些信心,沒有再後頭操作。

對妹妹,薛蟠充滿了信心,如果她真的想要把自己拼進去,不會被分到小公主身邊的,畢竟薛母在她入宮之前沒少給她打點銀子。

雖然妹妹沒說,但是這樣的信任也給了薛蟠壓力和動力,寶釵入宮後,他和馮淵四處跑,擴展商機,拓展人脈,薛姨媽見狀也回了金陵,為他鎮住了大後方。

也幸好,今年冬日他們最大的仰仗大舅王子騰又升了官,所以薛家一時間安靜如雞,見他折騰又沒動到薛家傳統領域,便暫且放置不管,才給了他時間。

個中挫折、苦楚,薛蟠并不想對朋友說,他只是對安靜看着他的夏安然說“景熙,多謝你了。”

夏安然自然不知道就在薛蟠喝茶的功夫他的內心竟是這般百轉千回,他頗有些莫名其妙“薛兄客氣什麽呢,我還要謝謝你呢,有了你們薛家商隊領頭,咱們福建旁的商隊才敢信了我。”

薛蟠呆了呆,有些困惑得喃喃“薛,薛家商隊……什麽薛家商隊。”

他看着夏安然笑眯眯看着自己不說話,背後猛地生出了白毛汗“景熙是說,我?”

“薛家。”夏安然指指他,又指指外頭的板車們“商隊。”

他眯着眼睛笑,狡猾狡猾的。

周邊的大商隊盯着夏安然的這份機緣,夏安然也盯着他們的力道。

商隊想要借薛家的勢,自閩地走出,不受制于海運,以陸路進入中原腹地,夏安然想要集合他們的力量,将諸多閩地特産推到北方。

雙方經過幾次嘗試,均得到了相對滿意的答複,老狐貍們覺得年輕後生就是嫩,雖然有點小狡猾,但是不過狐假虎威而已。

卻不知道這個年輕後生狐假虎威中的虎,壓根不是虎,就是一只奶貓而已。薛家有,商隊卻是沒的。

當然他們也不吃虧,薛蟠作為薛家長子嫡孫,雖然被人暗中打壓着,但是明面上該有的資源卻也是半點不少的,借着他的印章,也的确可以在薛家有勢力覆蓋的地方得些便宜。

被借力的薛蟠卻是冷汗滴滴答答得往下流,他趕緊将茶盞放在了桌上,有些不安得問夏安然“景熙,這,這真可行?”

夏安然笑着安撫他“薛兄慌甚?我也一句都沒有騙他們,何況,”他輕輕按住薛蟠的肩膀“薛兄可還記得昆布?”

自然是記得的,他們幾人在夏安然春闱放榜日吃的那頓炖煮薛蟠一直都忘不了,尤其是後來大家各自散了,那一頓就如團圓飯般留在了他心裏,他眉峰一跳“景熙是說,他們賣昆布?”

“不止。”夏安然道“福建臨海,船運發達,又氣候溫暖,漁業發達,不僅僅昆布,海苔、蝦米、幹貝一應海貨,他們都賣。”

他意有所指“薛兄,旁人可以為你代售,你自然也能為別人代售呀。”

薛蟠終于明白了夏安然的意思。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在京城中立住的薛家鋪子,雖然這一年來他四處游走試圖打開新的市場,反響也不錯,但是京城的鋪子至今的營生也是最好的。

雖然這些日子他也覺得僅售現在這些東西有些少了,若是再加一些閩地的海貨也不是不可以。

然後他就見夏安然拿出了一個小紙包,不過三寸的牛皮紙包,夏安然取來了煮茶的水,又取了一個空碗,打開了紙包倒出裏頭的東西,他湊過去一看,是紫菜,還有些蝦米,正有些莫名其妙之際,就見夏安然用熱水一沖。

紫菜快速的在熱水中軟化漂浮開來,蝦米随着熱水浮浮沉沉,幾顆蔥花點綴其中,慢慢就有香味飄了出來,薛蟠嗅了嗅,又嗅了嗅,有些狐疑又有些不敢置信“景熙,這裏頭,放了甚?”

夏安然卻先拿了一個勺子過來放進去示意他嘗嘗,薛蟠一試,咂咂嘴,他吃慣了各種鮮香的味道,自然覺得這個略有些粗糙,尤其是一下子就能嘗到的蝦幹讓他有些不喜歡。

雖然這樣的确很鮮美。

因為常規的底湯做法,是取了湯汁,但是并不會讓蝦幹留在湯中的。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對呀,底湯要熬,取蝦幹中的鮮味,最後丢棄沒了味的蝦幹,但是夏景熙只是沖了一下熱水,就只是沖了水,這湯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濃的蝦鮮味?

秘訣是,夏安然取了另一部分蝦幹,碾碎了混在其中作為味精使用。

紫菜和蝦幹都是烤過,且伴随鹽粒炒了的,能放更久,蔥粒用的也是煮熟後曬幹蔥白部分,香味濃郁,本身又都是熟的,熱水一沖就能食用。

若幹袋放在小木盒子裏頭,再放一袋生石灰進底層,吸去了潮氣,就能保存很久。

薛蟠猛地一拍桌子,明白了夏安然的意思。

他可以問閩地商家買來這些原材料,然後做成這樣的湯包放在店裏出售,當然也能賣些原材料,但是就沖着這份便捷,旅人和考生,或是單身漢子們就很樂意買回去加一個湯。

只是這也極容易仿制吧?這可不比十三香、五香粉這類調味料衆多,他剛剛粗略看了下,就大概猜到了裏頭有些個什麽,夏安然擺擺手表示這東西配料的确簡單,但是本身就是意在告訴民衆可以這麽吃,并不以主營為目的,主要還是通過這個推銷紫菜、蝦幹等物。

老百姓們多半都會有一種心态,買了一樣東西回來,通過他們的機制研究出了這東西的配料,然後自己去買了配料回來做,并且為此能高興很久,因為他們會覺得節約了不少。

但若是他們只能在你這兒買到原材料,買配好的紫菜湯和買各種材料又有什麽區別呢?

零售的紫菜湯小小一包利潤才多少,賣一紮子紫菜蝦幹回去利潤又是多少?

哪種薛蟠都不虧。

就算有人要大肆仿造,薛蟠都和閩地的商人有了關系,商人們要借薛蟠的鋪子打響名氣,自然也不會大肆售賣給眼看着就要搶他生意的人,私底下的小動作避免不了,但是那些市場也基本不在薛家商圈的輻射範圍內。

同行是冤家,普通的商戶也不會想要撞上薛家這艘大船。

但是對夏安然來說,這次的牽線,不過也是因為他想要推廣海産品在中原、北地的影響面而已。

紫菜是最廉價的補碘食材,尤其在商路通了以後,即便一個月只能喝上一次兩次,也總比不喝好。

之前的苔條花生推廣效果就很好,估計紫菜湯的推廣也不會很難。

他站起身拍拍苦苦思索狀的薛蟠的肩膀,“薛兄在此處停留幾日?”

薛蟠被他這麽一大段,頓時就忘了剛才自己在想什麽,有些傻乎乎得回道“留個兩周吧,這次想要多收些農産……對了,你那佛手茶還有吧?林夫人讓我找你多要些。”

夏安然一聽,立刻就明白這市場算是打開了,頓時笑眯了眼。

然後他很快聽到了第二個好消息,從林玦的信裏,他知道了林黛玉定親的始末,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紅樓原着中寫道,绛珠草當年受了神瑛侍者灌溉延長了生命,才得以得天地精華和甘露滋養,修煉成了人形。

只是也因此欠了一份人情和機緣,當時她自己定了以淚還水之恩,自此了卻羁絆方可繼續修煉,但是這一說法其實當時就得了那一僧一道的駁斥,說了并沒有這麽個還法的,冥冥中似乎就說了,即便林黛玉淚盡而亡,這份機緣可能也是還不清的。

但是這輩子的林黛玉,居然在各種機緣巧合下,還了這份機緣。

這事說到底和夏安然也有那麽些關系。

去歲冬,林家舉家北上,為林如海進京敘職,賈敏同林黛玉也順便一道去賈家拜年,林玦則是去了林如海那位學問極好的摯友那兒修習。

這個冬天賈家林家都過得不錯,賈政和王子騰相繼升職,讓這兩家的女人都頗有些喜氣洋洋,尤其以王夫人更甚。

一個是親哥,一個是丈夫,加上賈寶玉也開始上進了,想要去考科舉了,所以原本一直是賈府低調存在的她特地搞了個事。

她在年前邀請了各家婦人小姐們來大觀園玩耍看燈。

雖然一般賞燈都是正月十五的事,但是王夫人說要請大家來先提前看個燈大家都無可無不可,說白了大家也就是找個機會出來一起玩而已。

這一日應邀來的女兒不少,尤其是适婚的女兒家家,個個都打扮得極為明媚。

這樣的活動,就是給各家婦人們看看自家女兒,也算是個變相的相親宴。

林黛玉和賈敏自然也去了。

二人心态極為輕松,賈敏早早告知了黛玉此行只管玩耍即可,不必過多在意,雖然她家室品學相貌都在一衆女眷中頗為出衆,但是同別的女孩兒不同的是,她并不以相親為目的,故而心态輕松,笑語晏晏,才學又極佳,猜了好幾個迷又對了幾個對子,雖然之後見自己略出了風頭便不再答題将機會讓給了別的女孩,但這樣的姿态更讓人高看了幾分。

大家娶婦,知進退是極為重要的加分項,這揚州巡鹽禦史的女公子,平日裏頭并不出現在京中貴女圈子裏頭,這乍一出現,就讓好些婦人們眼中一亮。

衆人面子上自然是不動聲色的,回家後紛紛打聽了這家姑娘,之後賈敏便收到了許多拜帖,她眼一眨就知道了怎麽回事,但是也心知林如海無意将女兒嫁入勳貴人家,婉拒自然也是有技巧的,她并未應下任何一個人的約,反倒是邀請了諸多夫人太太們來林家院子一起喝茶玩耍。

夫人太太們乍然收到邀約還有些欣喜,但是等打聽到是大家一起來就懂了這賈敏的意思了。

雖然也有幾個夫人弄明白她意思之後覺得面子上拉不下沒有赴約,但是大部分都去了。

之所以邀請她們來吃茶,賈敏當然是為了幫夏安然的忙。她乘着這次茶會,推出了佛手茶。

要說佛手茶,有一點極為讨巧的地方,就是它形似佛手,而這些大家宗婦,心裏頭到底怎麽樣不好說,面子上都是一副慈悲心腸,口口聲聲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什麽的,于是這佛手茶一出,便在貴婦圈子裏頭打響了名聲——仿佛喝了這茶就和佛結緣了一般。

那一日賈敏送了些茶出去,很快這茶就在貴婦圈子裏面輻射開來,直到後來,有一通政使司參議的夫人尋到了賈敏。

你道這婦人是誰?

她正是夏安然同科探花郎朱遜的姨母。

這婦人出生永春,但是小時便随家族西遷至粵地,後直至嫁人,都沒有再回去過,她夫一路升遷入京,她自是跟随而來,要回去,更是困難了。

雖然是小時候喝過這味茶,亦或者只是在家中親人喝茶時候聞到過,但是這佛手柑的味道就這麽留在了記憶裏的最深處了。

她品階不高,那日回去之後越想越覺得熟悉,便厚着臉皮上了門。

賈敏耐心聽完,肯定了她的猜測,然後在她的推拒中送了她一些茶葉,這事本來就這麽結束了,只是後來這位夫人回家後尋思半天,覺得實在是不好意思,便尋了些今年老家送來的年禮,轉送了賈敏。

她送去的年禮中,恰巧有廣式涼果。

賈敏前些日子還在感嘆這少女時候的記憶呢,現下這送禮送的正是到了她的心尖上,然後再細細一探究,發現這人的外甥,居然和夏安然是同窗。

女人就是這樣,信奉緣分,這般多的巧合,使得兩個人的關系快速拉近,婦人參加了那次王夫人所辦賞燈會,自然不是去玩的,她也是為了自己的外甥相看姑娘的。

外甥朱遜是她的妹子,此次來京科考自然是寄宿她家,高中探花後兩家也保持着極頻繁的往來,只是妹妹遠在粵州,對着兒子已适齡卻至今沒有婚配十分的着急,自然拜托姐姐多為相看,婦人也知侄子性格,外人看着穩重,實則極為跳脫随性。她為了這外甥媳婦的人選苦惱非常。

她自然沒有打林黛玉的主意,林黛玉是當朝大員的嫡女,其父簡在帝心,其母又是公爵嫡女,這身份,便是尚皇子也是可以的。她夫不過五品,外甥雖是探花郎,但是如今不過是個翰林院編修,七品小官而已,俗話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她本是将目标定在了庶女或者繼女上頭。

只是實在難找,便忍不住在同賈敏說話時候帶出了幾分意思,也是想問問賈敏有沒有合适的人選。

這倒反而讓賈敏上了心。

她笑着對這婦人道自己回去打聽打聽,轉頭就抓了林玦去探聽朱遜的情況。

之所以讓她上心的,正是因為這婦人在抱怨外甥時候說道的一句。

朱遜,寧可在休沐日約上同僚去吃遍京畿大小飯館,都懶得去那些尋常文人聚會時候常去的樓館。

但凡京城辦了什麽游園會,他也是全程都在吃吃吃上頭!

如果不是外甥和男子相處時候也是一番君子作态,她都要懷疑大外甥喜男風啦!

……這風格似乎有些熟悉。

賈敏聽了後想了半天,然後就想到了夏安然。

這也是當時她對夏安然頗有些欣賞的地方,夏安然在揚州求學期間,帶着林玦吃遍了揚州城各大夜市,平日裏頭雖然有許多女孩兒打聽他,但是他從不和別的女孩多說話,也不去什麽吃酒看戲的地方。

從丈母娘的角度來看,愛吃能是事嗎?愛好顏色才算事啊。

既然都準備把女兒嫁到低門家去了,賈敏自然要選一個會對女兒好的人。

林玦這些年打聽好男人已經打聽出心得來了,尤其朱遜和他也還有個夏安然的關系在,他很快就混入了朱遜的交際圈,并且憑借着夏安然留下的諸多食譜,成功和朱遜成了“忘年之交”。

然後他很快就朱遜的個人愛好、交際圈、言談、舉止列出了一張又一張的單子交給了賈敏。

賈敏和林如海經過商議,還是決定将這事暫時擱置,反正黛玉還小,而且朱遜不過入京一年,終究了解有限。

等林如海述職完成,因為今年家中要祭祖,去年林家過年是在京中,今年自然要回姑蘇,加之京杭運河京城段已經封凍,行路緩慢,于是為了不要錯過吉時,見差不多,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揚州了。

林玦雖然和以往一樣,沒能達成他找姐夫的目的,但也和朱遜等人的圈子打了個火熱,自然也要去道別的,今年他就要下場了,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啦。

大家約在了茶樓,卻有人點了酒,林玦是個小孩,自然沒人會給他準備酒水,但是但凡小孩都有那麽點好奇心,這次諸人點的又是桂花釀,取了桂花香氣,酒味卻是不重,于是見林玦好奇,就有人給他倒了一杯嘗了嘗味道,他小口小口咽下,砸吧砸吧嘴,沒覺得有什麽特殊的。

直至宴散,衆人三三兩兩告別了,才有人發現了林玦依然在那兒呆坐着。

叫他也不應,眼睛睜着,目光卻全無焦距。

這怕是已經醉死過去了,只是還保持着端方小君子的模樣強撐着呢!

衆人哭笑不得之餘,也覺得很是好玩,最後自然是和他最熟悉的朱遜将人帶走送回。

正是隆冬時節,又在落雪,一行人都是一起出來吃茶的,基本也都沒帶什麽仆人,朱遜便去租了一輛馬車,吩咐人點了炭,就上去把林玦拉了下來,待林玦一上了暖融融的車,直接就睡了過去,等到了林府當然不好就這麽把人送下去,睡着時候吹了風的話極容易染風寒,大冬天染上風寒可不是小事。

于是朱遜便先行去叫門,吩咐林家人帶上襖子來接林玦。

林家仆人一聽趕緊去告了內院,并且極為客氣得謝了朱遜請他稍待片刻,朱遜應了,也就是這時候他遠遠看到了一臺青色軟轎遠遠而來,林家的宅子所在之處較為偏僻,這兒又是側門,轎子顏色亦是一看就知是女客。他趕緊示意馬車夫向前稍稍移動,方便女客入門,卻見一小厮快跑幾步跑到軟轎旁,同轎中人說了些什麽,等轎子行到馬車邊時候,朱遜為避嫌背過身去,就聽背後聲音瑣碎,人踏在雪地上的聲音,衣料摩擦聲音,還有,還有仿佛是清脆的釵環撞擊聲音。

擦身而過時候,他仿佛聞到了一股子清幽香氣。

清冷之餘,又帶着些俏皮。

片刻後,一幹小厮婆子跑了出來,向朱遜道了謝便拿着大襖去馬車裏接林玦,卻有一人和他們所行方向不同,就見他徑直走向了朱遜,恭敬将手上所持物事交給了朱遜。

小嘴一張叭叭叭就将這是家中女公子方才見到朱遜照顧她弟弟,又見他的衣裳上染了雪色,趕緊讓人送來的暖湯和手爐,請公子亦要愛惜自己雲雲有如連珠炮一般說了出來。

仗着年輕人火力大,又喝了酒沒披鬥篷就站在雪裏的朱遜聞言頗有些赧然得接過了手爐,又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後披了披風,頓時就感覺暖和了不少。

人暖和了,腦子也開始運轉。

林家的……女公子?林玦的姐姐?

原來剛剛過去的小轎,裏頭是林玦的姐姐?

他有些呆滞得捧着手爐上了馬車,一直到回了家都有些沒能回神。

對林玦的阿姐,朱遜自然是有所耳聞的,雖然林玦很小心翼翼得小心翼翼不願意多講自己姐姐的事,但是這個年齡的男孩攀比之心濃烈,凡是姐姐給他新繡了荷包,做了點心,批了作業,都被他努力隐藏但是沒能忍住得努力秀荷包,浮誇姿态拿出點心盒子,答作業時候高昂着小腦袋給曝了光。

朱遜之前并未在意,只是小孩又驕傲又別扭又忍耐,一臉“我姐姐很好但是不告訴你們”的姿态,讓他多少留下了一點這位林姑娘的印象。

那個林玦藏得好好的林姐姐,仿佛就是從天而降一樣,突然飄到了他的面前。

朱遜摸了摸手爐,感覺從手一直暖到了心坎裏頭。

一,一定是個又溫柔又聰明的姑娘吧。

這位今科探花郎沒忍住摸着小手爐,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事實上呢?那個溫柔又善良的林姐姐此刻正非常溫柔得擰着林弟弟的耳朵,左一圈右兩圈得轉,小臉上羞紅一片“長本事了啊,林小玦!”

剛剛在朱遜馬車上睡成小豬的林玦掙也不敢掙,怕引來外頭看顧着的婆子,只能用着小氣聲求饒,顯得格外可憐。

林黛玉臉頰上紅霞滿天,自己方才還擔心弟弟,卻見到他埋在被子裏頭對着自己眨眼睛示意時候,再一思究竟是怎麽回事,整個人都要羞到掩面沖出去了,後來想想她不能跑,原來沒人知道的,她一跑別人全知道林玦是裝醉的了,只能強作鎮定,等裏間沒人的時候再教訓他。

林玦此為何意她當然明白,旁人不知道她回府的時間,他能不知道?

他是故意引了那人過來給她看。

林黛玉回府時候突然聽到婆子傳話進來說林玦醉死過去,又急又擔心,只是她不好見外男,只能掀開簾子隔着娟紗看出去,卻只看到了一人獨立的背影,弟弟則是在馬車裏被擋的嚴嚴實實。

剛才心急,并未多想,現在細思起來,那人,那人身形高瘦,負手而立,背脊挺直,就如一根青竹一般。

直至她回了內院才聽聞去接應的人說了林玦沒事,只是睡着了。

這時又想起來外頭的人似乎等了有些久,身上都染了雪色,穿着有薄,方才吩咐人送了些東西出去。

本是無可指摘的應對,如今得知是弟弟故意設計二人見面,一下子就讓小姑娘不知所措起來,

這,這要是讓人知道了……

林玦怕她多想,從被子裏探出頭來道“姐姐莫要擔心,我裝的很好,他定是半點沒有察覺的。”他輕輕扯着黛玉的袖擺,被林黛玉一用力抽走,她背對着林玦坐在他床頭,顯然整個人氣得不輕,林玦忙湊過去小聲說“我同這朱兄相交頗久,也對他有了些了解,阿姐,他對這方面很呆的,定然不會想到那麽多。“

黛玉依然沒有理會弟弟,于是林玦就在她背後一下下得扯着黛玉的衣裳,他今年不過十二歲,正是最調皮的年齡,往日搗蛋了這一招百試百靈,果然,很快黛玉就側過身啪的一下打了他的手一下。

煩。

她擰着帕子,眉心打了一個結,今年她不過十三歲,還未及笄,但是她這個年齡的姑娘很多東西都已經懂了,她又聰慧,早早就知曉雙親對她的愛護,二老不欲她嫁去高門大戶,空有榮光,卻活的像一個紙人,她知道。

二老這一年來都在相看着青年才俊,弟弟在其中也沒少出力,她也知。

只是,只是這人是第一個被弟弟帶到她面前的,弟弟這樣的舉動,是否是父母的授意?那,那人,莫非是父母也看中的?

纖細的指尖攪着帕子,她心中又羞又氣,又有些惶恐和無措。

按弟弟的意思,送他回來是那人自己的決定,弟弟至多也就是推了一把力,如此看來,那人品行應當尚可?

不,會讓這麽小的弟弟喝酒,似乎也不甚牢靠的樣子。

她心中百轉千回,一會想着今天自己的表現是否顯得輕浮了,好人家的女孩兒應當不會給外男送東西。一會又想那人看上去快凍壞了,又是為了弟弟才會如此,她作為長姐自當如此,否則不是顯得他們林家不懂道理?

真真是少女心思愁腸百結。

林玦沒察覺到她的想法,還在她背後小小聲得将這些日子以來同朱遜的相處說了。

朱遜此人,于男女情上正如林玦所說有些呆,也有些遲鈍,他被點了探花郎,相貌自是不俗,五官立體,眉毛濃黑,眼睛深邃,還有一個酒窩,整個人給人很有精神的感覺,平日裏頭亦是常常面上帶笑,是一個很能博人好感的類型。

但偏偏這樣一個有才學、長相有好的男兒,身邊莫說紅粉知己了,就連個侍女都沒有。

用他的話來說,女孩兒嬌氣,跑的又慢,出門又不方便,于是身邊幹脆只用了小厮了。

且他既不解風情,據傳他當年打馬游街的時候,有女孩兒在樓上丢了帕子,誰知他就在帕子要掉到面前的時候勒了馬,頭也不擡得自邊上繞過,半點沒看那帕子一眼。

林玦越說越有些興奮,這些日子他聽了一耳朵這人的八卦,全都是被邊上學子以反面教材說的“據聞朱兄極擅填詞,又好音律,便有些女子七繞八繞拖了關系請他給填詞,不管是多有名的人來,他都不給填,說自己不喜歡填閨怨詞。”

“為此他得罪了好些個人。”

“為何?”林黛玉聽到這不由有些好奇“他自己寫的詞,愛給誰給誰,難道有人拿不到,便怪了他?”

“可不。”林玦聳肩,然後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林黛玉用【好好說話,別做這種舉動】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只得端正坐起。“只是姑娘家家會哭啊,到了旁人那邊一哭,話說了半句,人家聽了自然覺得就是朱兄的錯啦。”

這……林黛玉登時眉頭緊鎖,頗有些不贊成“女兒家家,怎可用眼淚去做這種事?”她看起來有些氣惱“這,這真是……”

“哎喲我的姐姐。”林玦見她生氣趕緊拉住她“你可莫氣,要我說呀,能被這些虛情假意的眼淚騙住的男人,也不值得結交就是。”他又補充了一句“朱兄也是這麽想的。”

林黛玉思索了下,竟然覺得很有道理。

就在他們說閑話的時候,忽聽腳步聲,賈敏打簾進了來,一見林玦好端端得坐着,又見黛玉臉上還沒散開的紅霞,登時就明白了什麽,她快走兩步,揪起了林玦的耳朵,“你這皮猴!”

她的動作極為娴熟,掐住的又是黛玉方才掐住的耳朵,林玦當即就叫着求饒,“母親,母親我錯啦!母親繞我一次吧!”

他叫的慘,黛玉便有些于心不忍,便也給他求了情,賈敏氣呼呼得松了手,拿指尖不停的戳着林玦的眉心“你可長點心,別拿你姐姐的閨譽開玩笑!”

說罷她便急急出去給兒子收拾首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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