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燭(二)
風燭似乎在黎明時分醒了過來,屋子裏發出了響聲,幾個男人先是壓低了聲音逼問他些什麽,風燭沒有答話,男人們越來越不耐煩,後來忍不住還是大聲叫罵了起來。
風燭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我能聽見他越來越急促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痛哼。那些男人在想方設法地折磨他,逼他說話。這種折磨持續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在澆了第三桶冷水之後,風燭還是不說話,那群男人大概是感覺累了,暫時放過了他。
那些男人疲倦地走出來,手上沾着血,他們對我說:“進去,別讓他死了。”
我走進屋子,心裏的憤怒越來越劇烈。
血腥氣迎面撲來,我看了看倒在卧榻上的男子,心裏詫異他居然還沒死。被我草草縫上的傷口已經被扯開撕裂,露出來的皮膚上燙傷、燒傷、刀傷、瘀傷,什麽樣的傷都有,十根手指形狀詭異,看樣子都已經被折斷了。
血浸透了床褥,床上濕噠噠的。
本想再多給他幾拳,看樣子也沒必要了。
我壓了壓胸膛裏的惡氣,坐到他身邊。
我說:“你叫風燭?”
他冷冷地擡頭,瞥了我一眼。
遭受了這麽久的折磨,竟然還沒有喪失意識,這男人不簡單。
我說:“你是流月宮的?”
他還是不搭話。
我心裏煩躁極了,這幾天遇到的美人怎麽一個比一個讓人心煩?
我說:“我知道你們對溫山劍派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是居人之下聽人之命。我只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是溫山劍派?溫山劍派怎麽得罪你們了?”
他看着我,好一會兒竟冷冷地笑了一下。
Advertisement
但他還是沒有說話。
我怒道:“你別用對付他們的那一套對付我,我是藥師,我想讓你活就能讓你活,想讓你死也絕對不會讓他們起疑心。”
我掏出一個瓷瓶,說:“我有辦法讓你活下去,只要你告訴我為什麽。”
他還是笑,像是在嘲笑我的幼稚。
他終究沒有說話。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很久,瞪得我眼睛都酸了,但他好像很有耐性,一直盯着我看,嘴邊還挂着淡淡的嘲諷。
最後我敗下陣來,憤憤地把瓷瓶往他身上一扔,沖出房去。
我确實是恨他,他是屠殺我溫山劍派的惡人之中的一個。但他只是受人之命,他不應該因為別人的錯誤而死。
更何況,我早在十年前,火燒了慕容府之後就決定,不再殺人了。
我蹲在屋子外面看着桂花,微風吹過,花瓣兒随着風被吹到隔壁院子裏去了。
幾個男人吃飽喝足了之後又提着家夥進了屋子,我聽見了窸窣的衣料聲以及男人的笑聲。
江湖險惡,為了達到目的,那些個肮髒的手段不罕見。
我心下同情起那個耐力極強的好看男子,于是站起身換了個更遠些的位置蹲下來,捂上耳朵。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一個男人衣冠不整地沖出來,面色難看地大叫:“喂!臭郎中!人怎麽死啦!”
我站起來小跑着進屋,看見卧榻上的男人衣不遮體,眼睛緊閉着,面色灰白。我不動聲色地給他蓋上被子,碰了碰他頸部的大動脈。
果然是三時斷魂散起了作用。
我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道:“各位爺,我、我、我回天無術,他已經……已經……各位爺饒命啊!”
我把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磕得我腦子裏暈暈乎乎的。
當首的男人氣得臉色唰一下就紫了,拎起大刀就要往我身上招呼,我“哎喲”一聲在地上滾了一圈,避開了大刀。
我哆哆嗦嗦地叫:“各位大爺,老爺,小的真的盡力了,剛才小的給他看的時候還是好轉之象,不知怎的過了這一會兒工夫,就……就死了呢!小的真的是無能為力啊!”
那男人見我輕輕松松地躲開了他的刀,心下更氣,提着刀就要再劈我一下,另一個男人拉了他一下,說:“得了老三,誰知道這臭娘*們這麽不經操,這不能怪郎中。咱們收拾收拾趕緊走吧,晚了流月宮的人就要找來了。”
那拎大刀的男人聽罷,哼了一聲,收起了大刀,又憤憤地瞥了風燭一眼,最後一擺手說了句:“走!”率着其他人氣勢洶洶地離開了屋子。
我低着頭,聽着他們的腳步聲全都走遠了,才慢慢爬起來。
深吸一口氣,我哼哼:“這群土匪,就沒一個打算給錢的麽?”
折騰了我一整天,又是驚吓又是悲憤,溫山劍派被屠門的消息至今還是讓我難以接受,一開始的憤怒慢慢地變為悲切,像小蟲在我血管裏來回地鑽,讓我不痛卻沒有一刻不難受。
夜晚,我熱了一瓶梅花酒,坐在院子裏看着漫天的星光慢慢地斟酌。
在溫山上那幾年的事像走馬燈一眼在眼前閃過。
師父的五弦琴彈得好,師娘煲得一手好湯,兩個師弟總是為了争小師妹而打架,卻不知道小師妹早就心有所屬了。
我還想起了爹爹的事。
但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
到現在為止,那些真正知道我的,那些曾經愛過我的,已經全都不在了。
我喝着酒看天空,星星的影子卻越來越模糊。
夜風徐徐地吹着,我就這麽抱着酒瓶,不知何時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竟然躺在了自己的房間裏,沾了血的床褥被換掉,風燭已經走了。
我呆愣愣地坐了一會,突然想起來我原本的計劃是要跑路。
被別人發現我有《毒術手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如果海沙派的人回來找我要風燭的屍體,我上哪裏找一具被虐待而死的美男子的屍體給他們?
于是我跳下床,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接着跑進廚房把沒吃完的小米白面和油鹽醬醋收羅到一塊,用一個籃子裝着,送到隔壁劉姐家。又從開滿花的樹上折了最新鮮的桂花和棗花枝下來,拿到馬小花家裏。
馬小花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笑道:“暮哥哥,這回送太多啦!上回的桂花糕還沒吃完呢!”
我摸摸她的頭,說:“沒事,留着以後吃。”
馬阿姨從屋子裏走出來,招呼我留下來一起吃飯。
我婉拒了幾句,馬小花拉着我的手不讓我走。于是我答應留下來,馬小花很高興,歡呼了一聲,捧着花兒進屋子裏去找了個盆子,倒上水養了起來。
馬阿姨很熱情,馬叔八卦地說着鎮上發生的新聞,比如劉縣令家的閨女跟一個浪子私奔跑了,比如村頭老王家的小兒子考了五次終于中了舉人,比如孫知府家公子居然從懷春樓買了一個頭牌相公帶回了家,差點沒把知府大人活活氣死。
一餐飯吃得很歡樂,馬小花一直在咯咯地笑着。
臨走前,馬小花拽着我的衣服,睜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
她說:“暮哥哥,你要去哪裏?”
小孩子的直覺總是很準。
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會回來了。”
馬小花看着我:“再也不回來見花花了嗎?”
我說:“嗯。不見了。”
馬小花點點頭,吸了吸鼻子,說:“花花回去給花兒換水去了。”說完,就轉身回屋子裏了。
我回到家,坐在凳子上合眼睡了一夜。那床褥雖然已經清理幹淨了,但一旦想到那上面曾經被血浸濕的樣子,我心裏就抵觸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