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洛水伊人

我在外面頂着寒月吹了一會兒夜風,直到臉都被吹得麻木了,才慢慢踱步回客棧。

我推開門,一縷琴音從我房裏傳出來,絲絲袅袅,悠悠揚揚,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時而纏綿,時而凜冽,恰似浮雲柳絮無根蒂,又如愁思遠飛揚。

我走進門去,屋子裏蹲了一排紮着布髻子的店小二和戴着袖套的廚娘。琴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擡起頭怨恨地看着我,有個發福的廚娘眼睛裏還噙着淚水。

“林暮。”大美人輕輕地喚我。

他端坐在榻上,腿上放了一副赤楊木制的五弦琴,琴看上去很舊,上面還沾着星星點點的油污。大美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搭在琴弦上,像是在溫柔地撫摸琴弦。

我說:“剛才是你在彈琴?”

他點點頭。

我問:“是什麽曲子?”

他道:“天仙配。”

我幹笑,走到房間中間,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一幹聽衆往外趕,叫道:“今晚的餘興節目結束了啊,都回去了回去了,下回再來可就要收費了!”

一幹小二廚娘“切”了一聲,紛紛朝我投來白眼,更有甚者還揚言明天要在我的茶裏吐痰。

大美人把琴還給了小二,乖巧地坐在床上看我。

人群摔門而出,留下了一地瓜子殼兒。

我坐到他旁邊,說:“美美,我跟你說句實話吧。”

大美人看着我。

我拿出《毒術手劄》,翻到有西域毒蟲的一頁,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畫得像面條一樣的蟲子說:“這就是你中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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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人說:“我知道。”

我說:“中了這種蟲毒的人,前一個月就像正常人一樣,只會感到疲累和輕微的暈眩。但過了一個月,就到了毒蟲開始排卵,蟲卵會沿着經絡直達心髒,最終附着在心髒上孵化,孵化後鑽入心髒啃食人心而活。在這個過程中,中毒者會時常痙攣,感到無力、嘔吐、無法進食,內髒劇烈疼痛如同萬蟲啃齧,但卻要忍受疼痛,直到毒蟲啃噬掉半個心髒後才會死去。不過據我所知,大多中了這種毒的人都是無法忍受疼痛,自己了斷了。”

大美人的表情沒有什麽波瀾。

我說:“師公說要配出這種毒的解藥幾乎是不可能,他沒有告訴我配解藥的方法。我沒有辦法給你解毒。就算我每日為你拔毒,也只能延緩毒蟲孵化的時間。它們遲早要孵化的。”

大美人道:“林暮,你是在讓我走麽?”

我垂下眼,不想看他。

我把《毒術手劄》塞到他懷裏,說:“這個送給你。對不起。”

我把大美人趕出房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從窗口看着無垠蒼穹的星河,仿似又回到了那個大火燃盡一切的晚上。

這個夜晚,和那夜一樣孤單。

我在榻上翻騰了一夜沒睡,天還沒亮我就把行囊裝好,拎着藥箱和行囊悄聲走下樓。經過美美的房間時我頓了頓,把耳朵貼到他房門上,裏面寂靜無聲。他應該還在睡着。

我暗念:美美,大美人,對不住了,今生與你相見相識,是我的福分,希望你早日解毒,咱們黃泉下再會吧。

念完,我拎着東西走出了客棧。

我掐着指頭算了算,這裏離中州洛河還有五六天的腳程,若是換乘馬可以把形成縮短為兩天。

我在街頭找到一個販馬的男人,問他:“大哥,你們這最好最快的馬是哪匹?不要緊,錢不是問題。”

他一聽,趕緊堆起笑把我領到一匹毛皮烏黑發亮的高頭大馬跟前,道:“這是西域的異種馬,人稱‘千裏風’,你看着關節粗壯有力,這肌肉曲線渾圓無贅物,這馬鬃光亮潤澤,我負責任地跟你說吧,它就是和蒙古的汗血馬比也不落下風!”

那大馬拿鼻子瞅了我一眼,不屑地打了個響鼻,鼻涕全噴我臉上了。

我抹了了一臉上的穢物,道:“好馬好馬,有個性!這馬多少銀兩?”

馬販子伸出三根手指頭。

我笑道:“好說好說。”在錢袋裏翻了半天,摸出來三個成色不高的碎銀子,放在馬販子手心。

馬販子的臉刷一下就垮下來了。

他說:“兄弟,你別跟生意人開玩笑。這馬得要三百兩銀子。”

我吞了口唾沫,道:“這馬脾氣不好,我不喜歡。還有別的馬麽?別擔心,錢不是問題。”

他面無表情地看我一陣,伸手指了指邊上一匹精神抖擻的棕色小馬,“這個一百兩。”

我道:“不好不好,腿太長。你再給我看看別樣的,錢不是問題。”

他又指了指遠處的幾批小母馬,“那個帶白斑的八十兩,那匹耳朵缺了一塊的六十兩,那匹腿有點瘸,三十兩。”

我左右看了看,問:“沒有別的了嗎?”

他有點不想搭理我了,随手往路邊一指,說:“那驢賣五兩。”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頭毛發稀松的老驢無精打采地站在路邊踢地上的石子兒玩,全然沒有衆多俊騎美馬的風騷,風吹落葉,顯得很是蕭瑟。

我笑道:“那驢挺好,面慈心善,看破紅塵。就是它了。”

馬販子鄙視地瞥我一眼,稍顯嫌棄地收了我五兩銀子,随便揣在兜裏就不管我了。

我走到那驢子旁邊,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正好咱哥倆你沒膘肉我沒錢,結個伴,也免得旅途無聊。”

驢子翻了翻白眼,很是不屑。

我不介懷地笑笑,騎上驢子趕着它慢慢悠悠地走了。

此時春色正濃,人間風流。夾路百花争相放,唯恐路人不識它。

桃花灼灼,柳葉青青,七彩蝴蝶翩翩舞,楊花榆莢化雪飛,真乃是千曲莺歌随燕舞,百般紅紫鬥芳菲。

我騎着驢子,驢子銜着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上趴一條毛毛蟲,一路晃晃悠悠向東而行,滿眼的春意讓我不由得詩意大發,我随手摘下來一朵桃花,搖着腦袋念道:“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驢子含着草,美人跟後頭。”

吟完詩,我滿意地點點頭。看附近山花燦爛,密葉成蔭,于是拉着驢子停下,在山坡上找了一處風景獨好的位置舀來河水生火煮米湯喝。

飯吃到一半,旁邊的樹叢裏發出稀稀疏疏的響動,過了一會,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低低得嗤笑道:“青哥,你愛我還是愛安如睛那個女人?”

一男子溫聲答:“當然是愛蝶妹你啦!”

女子軟綿綿地哼了一聲,嬌嗔道:“我才不相信你呢,你定是花言巧語欺騙我,心裏還想着那女人!你要是想讓我相信你,除非……除非你帶我走!”

“啊!”那男子驚呼,“蝶妹,你竟想逃出師門麽?”

女子道:“哼,你不答應?要是如晴求你,你定會答應的!”

“蝶妹,你別說啦,我答應你總行了吧……”男子溫言軟語,女子哧地嬌笑出聲,悉悉索索地聲音傳來,女子嗔道:“青哥,看你猴急什麽,以後日久天長……咱們先把這定親酒喝了,交杯如交心,如果你還想着如晴,酒神定會懲罰你的。”

男子卻是不願,支吾了半天不知做了什麽讓女子又咯咯的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樹叢中發出咦哦之音。

我臉上一熱,心想我雖是路過無心聽見,但要是被發現了,只怕會被人當成變态。于是立馬拉着驢捂着耳朵想走遠一些。

誰知,那驢子卻聽得很享受,說什麽也不走,我拉得急了,它還不服氣地哞叫了一聲。

咦哦之聲立即停了。

“是誰!”男子喝道,聲音裏透着內力,傳聲數裏。

我大駭,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暗罵它色驢誤事,一邊朝林子裏賠禮道歉道:“趕驢人經過此地,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不耽誤大俠辦事,這就走……”

樹林裏劍光一閃,唰一聲飛出兩個人影,人影落在我身前,亮閃閃的長劍指着我。

那兩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正是一對男女。

女子面貌清秀,眉頭緊蹙,劍柄上一只碧綠的玉蝶輕輕顫動。她看了看我,怒道:“青哥,你看這人賊眉鼠眼,一看就是不懷好意的龌龊之徒,我們速速将他殺人滅口便了!”

我道:“冤枉啊!我父母把我生得這幅模樣,怎能怪得我?而且我只是路過此地,這路上又沒有立牌子道‘非禮勿入’,哪有不讓人走的道理?”

那女子斥道:“還敢頂嘴!你要命不要了!”

我趕緊低眉順眼道:“要!要!女俠大人大量,別同我這山野粗人一般見識!”

女子哼一聲道“我偏就要和你一般見識又如何!”接着拔劍一挺,朝我刺來。

我定一定神,看出了她的劍招是“芙蓉劍法”中的一招,認準了劍路,裝作笨拙地閃開,在地上打了個骨碌,滾了一身泥哀嚎道:“我的爹娘哎——哪裏冒出個這麽不講理的丫頭,不在家和相公親熱,非要找我這個趕驢人的麻煩,我今天怎麽這麽倒黴啊!”

那女子紅了臉,大喝一聲“龌龊小人,看你再敢胡言亂語!”緊接着舞動着劍招朝我更加快速地攻來,一招跟着一招,如穿針般密集,我一邊手忙腳亂地躲避,一邊咿呀亂叫,每一劍都是在千鈞一發之時躲開,差一毫一厘都會削掉我的一塊肉。

那女子見我動作粗重,但卻把她的劍招悉數躲開,怒氣更甚,手裏劍舞得更快了。

我知道再這樣躲下去定會遭到他們的懷疑,于是心中一轉,喊叫着撲到那袖手旁觀的男子身上。

我喊道:“大俠救命!大俠救我!”

那男子擡手朝女子示意了一下,說:“蝶妹,師父教導我們不要濫殺無辜,你這暴烈的脾氣何時才能改改?”

女子怒道:“我脾氣暴烈?你果真是貪戀那安如晴性子溫和我見猶憐!我就是什麽都不如她!”

男子皺眉道:“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不要總是拿如晴說事。”

女子看着他,目光流轉由怒轉悲,一扭頭哀聲道:“你就是向着她,這個時候還幫她說話!”

那男子無奈至極,勸了幾句,那女子卻是不理他。

我看那男子左右為難,遂上前道:“女俠,你青哥若是念着如晴姑娘,怎會情願背棄師門與你遠走高飛?這樣好的男子還上哪兒找去啊,你快跟他和好吧。”

女子哼一聲,道:“那如晴是我師父的閨女,他看得上人家,人家還看不上他呢!”

我道:“此言差矣!女俠口中的如晴可是洛水山莊莊主安瑞文的女兒安如晴?”

女子看我道:“正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道:“洛水山莊門下有兩把‘美人劍’,一曰‘晴雨美人’安如晴,二曰‘玉蝶美人’崔展蝶。江湖上人人皆知,晴雨美人性子溫婉,玉蝶美人性子火辣,正是水火不容的兩人。但若非要将兩者相比起來,崔展蝶在劍術和容貌上,卻又更勝一籌。凡是見過她們兩人的人都說,只要見過崔展蝶,就不會看上安如晴!所以啊,你不必擔心你師哥喜歡上安如晴,倒應該擔心崔展蝶!”

女子眼中顯出一絲得意之色,卻又哼一聲,道:“髒小子,你可見過那兩把‘美人劍’?”

我道:“我如何不想見?但我只是一個鄉下郎中,如何能見着啊?但我覺得那安如晴、崔展蝶的美貌,也不過是吹捧出來的罷了,依我看,她們兩人要是見到女俠這樣的美人,哪裏還敢自稱‘美人劍’?”

女子終于轉怒為喜,掩嘴笑起來,道:“髒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道:“女俠定是仙女姐姐下凡,要不就是觀音菩薩轉世罷!”

女子笑道:“你姐姐我便是洛水山莊的崔展蝶。”

“啊!”我故作吃驚地呼出聲,“小的眼拙,竟沒認出‘玉蝶美人’來,讓崔女俠見笑了。如今一看,洛水山莊果真是人傑地靈,崔女俠生在洛水山莊,定是為洛水山莊增色許多!”

崔展蝶笑道:“小子,這你就說錯了。洛水山莊門下弟子中,美貌最出衆的不是‘美人劍’,而是‘洛水伊人’。”

我道:“這名號我沒聽說過。”

崔展蝶道:“那是因為他不愛聽別人稱贊他的美貌,所以人們都不敢這麽叫他。”

崔展蝶收劍回鞘,看樣子是不打算要我這條命了。我松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髒小子,你叫什麽名字?”崔展蝶問我。

我說:“林暮。”

崔展蝶說:“林暮,把樹林裏的酒壺和酒杯拿出來。”

我跳進林子裏,果真在一個樹樁上看見一個盛酒釀的玉壺,還有兩個小巧的白玉雕花酒樽。

我抱着酒壺酒樽出來,崔展蝶接過酒樽,遞給男子一個,自己端一個。

她道:“青哥,你若是愛我,便與我喝下這交杯酒,讓林暮這小子來做見證人。咱兩人沒有爹娘,喝了交杯酒,就算拜了堂了。”

我朝那男子看去,男子眼中略有猶豫之色,崔展蝶看他半晌,臉色又陰下來。僵持了好一會兒,崔展蝶憤憤地把酒樽往地上一摔,酒液濺出來,流了一地。

她凄然罵道:“你不願娶我,為何還要假意對我好!”

“蝶妹!”男子軟言喚道,走上前去拉她,崔展蝶一甩手擋開了他,以袖顏面,展開輕功往遠處跑去。

“蝶妹,你等等!”男子喊着,也施展開輕功三兩步追遠了。

兩個人的身影很快隐沒在遠處山林間,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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