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洛莉亞并肩走在夜色籠罩下的卡森德拉街頭的時候，康斯坦丁依然是安靜的。他一向是安靜的安靜到有時會讓人懷疑生命這種東西是否還在他的身上流轉。

他實在太像是超脫世外的存在了，雖然作為神的代行者存在于這個小鎮，可他好像和任何人都沒有建立起更多的聯系。

只是那樣安靜而清冷地存在着。

這個晚上沒有月亮，沙沙的風聲掠過街巷，其中似乎還夾雜着些許細碎的，仿佛什麽在飛快擦過沙土地的聲響。

洛莉亞不知道在看不見的街角是不是真的有什麽東西過去了，或許是蟲子，或許是野貓，但不管是什麽，它們都無法在此刻吸引她更多一點的注意。

她視線的餘光全落在了身邊的人身上。

康斯坦丁的步子很穩，也很緩慢，于是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也被拉長了些許——這讓洛莉亞有些雀躍。

可那幢熟悉的房子還是在不久之後出現在了她的視野當中。

屋子裏的燈是黑的，偷偷跑出來的洛莉亞并不打算從正門回去。

這裏是她現在的住所，是洛莉亞的母親生前擁有的祖宅。母親去世之後，那個男人理所當然地将這棟房子據為己有，而他常年經商在外，一年到頭也并不會在這棟屋子裏呆上幾天，而陪洛莉亞住在這裏的，通常是那個男人從外面帶回來的沒名沒分的女人。

他總會許諾會和她們結婚，騙她們來替他照料卡森德拉這個殘破不堪的家，但他根本不會兌現承諾，因為用不上一年，至多是兩年，他就會将別的女人帶回來，取代先前那個人的位置。

那些女人性情多半不大好，有的甚至還會酗酒，對洛莉亞的所謂照料也從來都很敷衍——不如說敷衍得不聞不問都已經算是善良的了，她們中的極個別人甚至會通過羞辱和責罵那個孩子來宣洩自己心底的不滿。

在遇到那些事的時候，幫洛莉亞解決掉的人都是康斯坦丁。

洛莉亞不喜歡那個“家”。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家”。

今年照顧她的這個女人脾氣火爆，雖然平素總算相安無事，但倘使洛莉亞做出什麽惹她不高興的事情，她定然會扯着嗓子叫罵一整個晚上。洛莉亞不想招惹她，所以平時出入總愛走窗戶——這樣就不用經過那個女人的房間了。

“那，我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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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莉亞站在院牆邊上，擡着腦袋望着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點了點頭，沒有動，似乎是打算目送她上樓。

于是洛莉亞如來時一樣将裙子系在了腰間，熟練地順着水管爬到了自己的窗邊。

翻身進去的時候，她回頭往康斯坦丁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正是這一眼間，她恰看到一道人影……姑且稱之為人影，正從康斯坦丁的背後以奇詭的姿勢飛快掠過。

洛莉亞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滿是驚慌。

那是種本能的擔心，她害怕康斯坦丁會真的因為她的任性而身陷險境。

“那是……什麽……”她顫聲說：“康斯坦丁神父，外面、外面好像确實很危險，不然您……您……”

她幾乎要将“請您留在這兒過夜吧”說出了口。

只是下一秒，那影子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地消失在了街角。而康斯坦丁依然維持着先前的姿态，與她四目相對。

“沒關系的。”他說：“不會有事的。神會庇佑我安然回去，請不必為我的事情擔心。”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慌亂，倒是讓洛莉亞也稍稍放下心來。

然而隔壁房間的燈倏然亮起，刺耳的謾罵聲也随着響了起來。

一顆才放下的心便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兒。情況似乎比先前更加糟糕，那個女人被驚醒了，這意味着，她整個晚上都別想安寧了。

“我會與那位女士說明的。”康斯坦丁依然很平靜：“請安心休息吧。鎖好門窗，拉好窗簾，今天夜裏請不要再出來了。”

“願你可以做一個好夢。”

他的話總像是帶着種特別的魔力似的，明明只是淡如水的調子，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總能讓人歸于平靜。

洛莉亞的手輕輕握住了窗臺，她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輕聲道：

“我知道了 ”

“那麽，晚安，康斯坦丁神父。”

康斯坦丁颔首，接着朝房門的方向走了過去，看樣子是去與那個暴怒的女人交涉了。

洛莉亞其實有些好奇他到底和那個女人說了什麽，但康斯坦丁說讓她不要出門，她也只好乖乖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外面的吼叫聲沒過多久就漸漸平息了下來，看樣子，康斯坦丁的安撫很有成效。伴着漸深的夜色，平靜下來的洛莉亞也很快墜入了夢境。

——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夢之間，身遭的一切竟都徹底變了。

她是被敲門的聲音吵醒的。站在門口的人叫盧克斯，是個年輕的警察。他将頭頂的帽子取了下來，放在了自己的胸前，而後用一種罕見的沉痛語調說道：

“洛莉亞小姐，我很抱歉地通知你……”

“昨天夜裏，卡森德拉的郊外發生了一起意外的悲劇，今天早上，我們在陣外的公路邊上發現幾只野狗在啃噬一具屍體，那家夥看樣子是在前一天的夜裏遭遇了動物的襲擊，過于濃重的血腥味引來了那些東西。而遇害的人經鑒定确認是……”

盧克斯的聲音頓了頓，才緩緩吐出了那個名字：

“特瑞西先生。”

洛莉亞怔了好一會兒，她說不上自己內心是難過多一點還是慶幸多一點，事實上，她對那個衣冠禽獸從來都只有厭惡與畏懼，可當得知一個姑且算是她監護人的家夥就這樣不幸慘死，慶幸似乎又有些不道德。

而更重要的是，在聽說特瑞西是被野獸襲擊身亡的消息之後，洛莉亞沒來由地想起了前一個晚上在康斯坦丁背後掠過的那道黑影——詭異的，扭曲的，像是人又像是怪物的影子。

或許是她想得太多了吧。洛莉亞這樣想。

之後的一段時間像是被壓縮過的電影的快進鏡頭，洛莉亞沒能在中間找到一丁點的實感。在特瑞西死後的那個早上，前一年被他帶回卡森德拉的那個女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洛莉亞便徹底變成了一個孤兒——

鎮長帕格裏奇很同情她的遭遇，所以一直都在幫她尋找一個可以照顧她的家庭。那個時候，洛莉亞內心裏甚至産生過一點幻想，幻想自己能被教堂的康斯坦丁神父收留。

但這樣的願望并沒有實現。大約在一周之後，洛莉亞被領進了高級別墅區的一棟洋房，那裏據說是曾經照顧過特瑞西的一個慈善家的家。

“您好，我可憐的小姐，鎮長和我都很同情您的際遇，所以我自作主張地提出想要對您的生活進行最低程度的支援。請不用緊張，我并沒觊觎着什麽。”

男人身材高瘦，黑色的長發束成一束，順着肩膀自然地垂了下來。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禮服，一雙狹長的眼睛裏透着狡黠。

“自我介紹有些遲了。我的名字是，阿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