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劇場(下)

沙瑞金喜歡在每天的晚飯前健身。工作忙時,他會在省政府裏的籃球場玩上幾手,如果當晚沒有工作,他就會去到省委大院的健身房,練上幾組。

他遇見宋青囡,是聽說她生産的兩個月後。

晚飯前是健身房人影最稀少的時候,沙瑞金一進門,就看見宋青囡在器械區搬動杠鈴。

他趕忙奔上去幫忙:“放下放下我來,你小心腰。”

宋青囡看見他,笑顏綻開:“沙書記,您來鍛煉啊。”

她看上去瘦了很多,一雙眼睛顯得尤其大。帶孩子畢竟辛苦。

“怎麽你這個點在這兒健身?”沙瑞金有一點心疼,“你身體恢複好了嗎?”

“沒辦法呀,小孩子睡眠時間還沒穩定,我只能趁他睡着的時候跑過來鍛煉一下,”宋青囡将垂下的發絲別到耳後,“以前我都是早上來,現在只能随機應變。”

“李達康呢?他好像不怎麽鍛煉。”

“在家替我守孩子呢。他這人真是得天獨厚,估計躺着都能有六塊腹肌。”

“那也只有你見證過。”沙書記笑說。

宋青囡立刻紅了臉。

她一直有健身的習慣,肌肉線條分明。但是懷孕生産之後,難免不複從前,所以更要加緊鍛煉。

旁人或許難以理解,她畢竟比李達康小二十來歲,無論如何不應該對稍微松弛一點的身材而感到自卑。她天生纖瘦,即使生産後腰圍增了一兩寸,也還是好模樣。

也許是宋青囡太完美主義,她總希望自己能盡量保持初見李達康時的模樣。這麽苛刻,明明李達康才是有年齡壓力的那一個,自己完全可以高枕無憂——但是宋青囡不要,有的寵愛是只屬于年輕人的,而自己不再年輕,會更提醒李達康時間的殘酷。

李達康這幾年做省長,更加操勞,原本一直青黑的頭發都隐現點點銀白。與宋青囡在一起,總會拿這些衰老的跡象打趣。她知道他還是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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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要努力拖住時光,讓他還是像自己二十六歲時那般寵愛自己,看不到她身上時間的痕跡,這樣他也不會感知自己的老去。

健身完畢,宋青囡與沙瑞金一同走回家,沙瑞金來了興致,要去她家蹭飯吃。

“青囡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談一下,”沙瑞金看宋青囡睜大眼,趕快解釋,“不是什麽正式的話題,完全是出于朋友間的關心,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您說,”

“李佳佳這次回國,去見了她的媽媽,在監獄裏的歐陽菁,你知道嗎?”

“我知道。”

“歐陽菁過一個月就可以刑滿釋放,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知道。”宋青囡的語氣很平靜。

沙瑞金見她如此,一時不知道如何往下說。

“您擔心我,還是擔心她?”宋青囡問。

“我擔心她會傷害你,”沙瑞金停下腳步,“她和李達康在一起二十多年,且有一個女兒,很多時候,夫妻之間就像一片沼澤,看上去淡薄,一腳下去才知道什麽是泥足深陷,什麽是剪不斷理還亂。歐陽菁是一個太過于執着情感得失的人,感情觀并不成熟,你知道這樣的人有什麽毛病嗎?”

宋青囡搖頭,她從不在沙瑞金面前炫耀自己的聰明。

“得到而不珍惜,失去才後悔莫及。”

“您的意思是,歐陽菁可能會在出獄後再找李達康重修舊好?”

“不一定,畢竟她對李達康已經死心。但是你知道,人接受一個擁有已久的東西突然歸于他人,是需要過程的。我不想她将對李達康的怨怼,和幾年牢獄之災的委屈胡亂發洩到你身上,影響你和李達康的感情。”

“您這樣跟我說了,我自然會保護好自己,不會讓任何事情影響我。”

“那就好,我就是這個意思,給你打個預防針,披個盔甲,”沙瑞金笑得雙眼似彎月,“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李達康。”

宋青囡笑:“我從決定和李達康在一起的那天起,就沒有害怕過失去他。如果患得患失,不如不要開始。”

沙瑞金贊許地點點頭,他看着宋青囡的臉,用一貫四平八穩的腔調說:“青囡姑娘,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您說。”

“你能用霸氣十足的語氣說一句‘天地無盡,星辰有光,日出東方,唯我不敗’嗎?”

“……” 宋青囡表情凍結,滿頭黑線。

晚餐後,又送走沙瑞金,孩子也已經哄睡着。

這兩個月,幸好有田杏枝和李佳佳幫忙,宋青囡才不至于焦頭爛額。

她洗完澡,裹上浴巾,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要說這幾年沒有變化,是騙人的,她皮膚本就細白,稍微辛苦一點,就顯得不夠飽滿。

突然有人從身後将她抱住。還未來得及反應,溫熱濕潤的親吻就已爬上脖頸。

“書記……”宋青囡被這突如其來的挑逗撩撥弄得身軟心熱。

李達康将她翻轉過來,吻上唇瓣。他沾上了浴室裏還未散去的水霧,看她的眼神裏滿是潮濕暧昧。

情到深處,他的手游離到浴巾之上,就要強行拉開——

“等一下!”宋青囡一把推開他。

李達康只當她是欲迎還拒,不讓她掙脫,反而一用力将她抱上水槽旁的空位,再度進攻。

“書記!”宋青囡急得四肢亂蹬,“我是認真的!你等一下!”

李達康這才暫緩節奏,一手撐在在鏡子上。他襯衣散開,眼睛微微有點發紅,呼吸急促:

“宋青囡,你別叫我等太久。”

字字都是飽脹的欲望。

“我的身體不再年輕了,“宋青囡懊惱地咬着嘴唇,“不再是遇見你時的樣子。”

“你胡說什麽?”李達康皺眉,“阿囡,我同你說過,你無論怎樣都是美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親眼看到我身體變化的痕跡。”

“那又如何,我們的身體都會變化的,我們都會衰老。”李達康不明白。

“……,”宋青囡聽見“衰老”二字,擡起頭來凄凄地望着他,“你真的不怕嗎?”

李達康突然懂了,宋青囡不是怕她老,而是怕她的成長成熟會提醒自己:你正在老去。

“阿囡,”他拉過她的手,貼在臉頰上,“你在意我會比你老得快麽?”

宋青囡眼裏冒出淚光,一個勁地搖頭。

“和你在一起,我從來不怕老,”李達康将她抱入懷裏,“我只怕不夠時間愛你。”

這話讓宋青囡身體一顫:是啊,只怕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不夠多,哪有精力擔心容貌身體上的衰老。

“所以,我提醒你啊,”李達康似在她耳畔吹氣,“人生得意須盡歡,趁我這把骨頭還能用,最好盡情而多次地享用我的身體。”

宋青囡大笑,撲上去吻住他的嘴。李達康順勢扯掉她的浴巾,只擁香脂玉肌入懷。

那晚,李達康将宋青囡抱回卧室,替她穿衣蓋被。

“阿囡,有件事情我要跟你商量。”

宋青囡只覺得渾身使不上勁,懶懶地睜開半只眼皮:“你說。”

“佳佳跟我說,她媽媽要我去見她。”

宋青囡的意識仿佛飄在外太空,她太困了,只蠕動嘴唇,吐出一個字:

“好...”

“既然說了好,你為什麽又糾結呢?”

媽媽抱着小外孫,問。

“我怎麽糾結了?”

宋青囡坐在佛寺大殿前的回廊上,她今天帶孩子上山見外婆。

“你每次心裏亂,就會來佛寺。”媽媽輕描淡寫地拆穿她。

宋青囡抱着回廊上的柱子,一個勁地撞頭。

“你要是把這柱子撞穿了,能解決你的糾結,你就撞吧。”媽媽很不屑。

“要不要這麽殘忍啊?肯定是我頭先破啊。”宋青囡也覺得自己這樣實在荒唐。

現在李達康應該是在監獄裏和歐陽菁見面吧。

說不在意肯定是假的,只能勸自己堅定信念。此時是信念與醋意的交鋒,必須有個好看的姿态,不能自亂陣腳。

這樣的念頭在宋青囡腦海中循環播放,克制着她不要沖動。

“小施主的名字叫什麽?”媽媽突然問。

“李慕青。”

“是他父親取得名字嗎?”

“是的,”宋青囡愛憐地拉住孩子的手,看他對着自己咧嘴笑,“在我懷孕剛開始,他就用毛筆寫了這個名字,放在信封裏送給我。”

“他愛你。”媽媽說。

“什麽?”宋青囡沒反應過來。

“李、慕、青,他、愛、你。”

宋青囡心裏有暖流湧動,她知道,這是一輩子的情書。

“因愛生怨,因愛生癡,”媽媽微微搖晃着懷中的小慕青,“但愛本身沒有錯。”

宋青囡突然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她下山回家,将孩子暫托給田杏枝,自己打的士趕往監獄。

站在監獄門口,宋青囡仿佛清醒了過來。她這樣冒冒失失的跑來,鬼知道李達康是不是已經走了。她又不能逗留太久,孩子随時需要她。

她簡直要拔腿落荒而逃。

恰在此時,李達康的身影出現了。

他看見宋青囡,面有驚訝:“你怎麽來了?”

宋青囡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李達康讀懂了她臉上的緊張,從未有過的緊張,一張臉憋紅了,眼裏流露出的期盼和委屈,好似在幼兒園放學後,久坐等待家長來接的小孩。

“阿囡,怎麽了?”李達康心中猜到三分,但不敢确定。

宋青囡只是撲進他懷中抱住。

“阿囡,”李達康心領神會,“不要擔心。你能來,我很開心。”

姿态再好看,還是在乎的。

歐陽菁出獄後,打算和李佳佳一起去美國。

但在這之前,她想要先見一見李達康的新太太。

六年牢獄,她孤身一人,每天有大量的空閑發呆,去回想過去時光。她驚訝地發現,原來李達康曾是愛着自己的。似乎一切沉澱下來後,那些深層的細節才慢慢浮現出來。

心中的死灰複又燃起。

直到女兒佳佳突然來獄中探訪,告知她李達康已經另娶她人,并生了一個孩子。

歐陽菁當着女兒的面,只憤憤地說了一句:“他那個人,是不适合婚姻的。”

她不甘心,她認定李達康只是一時激情,就如當年為自己整夜挖的那袋海蛎子。之後他的冷漠、固執和乏味一定會讓另一半生不如死。

但她又懷疑,是否李達康在與自己離婚後,自我反省,變得柔軟了?她的老同學王大路來探監的時候,曾告訴她,在她出事後,李達康頗為自責,感慨自己并不是個好丈夫。

用自己幾十年的辛酸,改變了一個男人,卻是為她人做嫁衣——這是無數原配妻子放不下的噩夢。

她與宋青囡約在京州高檔地段的一家咖啡廳中見面。

雖然歐陽菁已不是那個風光無限的銀行副行長,但她仍然要守住驕傲。

她還特意讓李佳佳陪自己去商城買了一身新衣服,且旁敲側擊地打探宋青囡的喜好。

李佳佳覺得自己夾在中間,實在尴尬。

歐陽菁挑了全套聖羅蘭,刷卡的時候李佳佳叫苦不疊:母親這愛好奢侈的習慣一點沒改。

“怕什麽,”歐陽菁說,“當初我在海外為你攢下的資産,足夠讓我們在美國過上不錯的生活。除非你這六年大手大腳,花光了我的積蓄。”

李佳佳哭笑不得:“媽,我自從畢業都是靠自己的工資過活,雖然是自由職業,但總不至于入不敷出。”

“那就好。對了,要不要給你爸的新老婆買份見面禮?”歐陽菁好似若無其事。

“不用了吧,青囡姐好像不太喜歡奢侈品,”李佳佳知道她想先發制人,在宋青囡面前擺出高姿态,“她穿的很素。”

“不至于吧,聽說她是律師事務所合夥人,靠自己工資買點好東西的條件還是有的吧?”

“不清楚,但是青囡姐很少購物。”李佳佳說的是實話。

綠茶婊,歐陽菁在心裏罵,最恨這種為了讨好男人,假溫順低調的類型。哪有女人不愛購物,不愛奢侈品?

這樣先入為主的成見在宋青囡出現時被迅速打破。

宋青囡走進咖啡廳的時候,歐陽菁才明白,為何她穿得很素——她根本是披個麻袋都能驚豔。

宋青囡穿着一件黑色高領薄毛衣,搭一條靛藍色牛仔闊腿褲,外披白色直筒大衣。看到歐陽菁,招招手笑着坐下。

“歐陽姐您好。”她主動伸出手來。

歐陽菁打量她所穿的,只覺得用料走線,做工極好,卻看不出是什麽名貴品牌。

“Joseph,”宋青囡見歐陽菁看着自己的外套,主動介紹,“為了見歐陽姐您,特意買的,聽佳佳說您最懂時尚,我不敢馬虎。”

一番話主動将自己放低,歐陽菁心中冷笑:難怪可以讨李達康的歡心。

“我聽佳佳說你平時不愛購物,也不愛奢侈品,”歐陽菁嘬一口咖啡,“真的很難得,像你這樣年紀的女孩,能夠抵擋這些誘惑。”

宋青囡一進門看見歐陽菁,就識得她一身的裝束:“怎麽會,哪有女孩不愛這些。只是穿衣更多是要适合自己,我氣場不夠,無法駕馭聖羅蘭的潇灑野性。”

她說的是真心話。歐陽菁雖然已是中年婦人,但是從來養尊處優的驕傲不減。她瘦削的面容上妝容一絲不茍,依稀可見當年的刁蠻不羁。

“我今天約你出來,是因為你是佳佳的小媽,以後她回她爸爸家,還是要你多照顧,”歐陽菁不想繼續讨論穿衣的話題,她知道在這方面已尋不到什麽優越感,“我也是好奇吧,聽說你年輕,漂亮,所以好奇你為什麽會選擇李達康——他的年齡足夠做你的父親了吧。”

宋青囡笑:“年輕,漂亮,從時間範疇上來說,不過是相對的。遇見一個讓你忽視時間,忘卻年齡的人,卻是很難得的。”

“但你不可以否認,李達康這種絕情絕欲的人,會選擇和你在一起,你的青春美貌對他必然有吸引,”歐陽菁既然要走,就要把話說幹淨,“至于你們的相處,我可以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懂得放低身段的女孩。”

早就聽說這位前書記夫人頗為小孩子心性,但今日聽得這些咄咄逼人的話,宋青囡還是大跌眼鏡。

宋青囡不語。

歐陽菁頗為得意,只以為自己一語擊中他們婚姻的真相。

“我只是作為一個過來人,提醒你,”她乘勝追擊,“李達康在我出獄前夕來看過我,我問過他,你是否很好,你知道他怎麽說嗎?”

宋青囡仍然沉默。

“他說:‘我選擇和她在一起,你就知道她很好。自然的,曾經我也選擇過你,你也很好,無需比較’。”

在歐陽菁的心裏,這是對她這個前妻的認可。即便兩人離婚多年,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仍與新人不相上下。

“盡管我好,但是我們仍然離婚了,”她說,“我只是想說,婚姻裏一定不要壓抑自己的天性,光靠激情和妥協,是走不下去的。”

“歐陽姐,既然你特意找我出來,探讨這個問題,那我也跟你說說我心裏真實的想法。”

宋青囡身體稍稍前傾,擡起眉頭,

“剛才您說,李達康選擇和我在一起,有為着我的青春美貌,”她笑得爽朗,“可那又如何?人生來這個世上,所持有的資本原就不同。我有這樣,他有那樣,我沒有志向要扒下彼此的資本,去證明什麽。愛一個人,難道不是愛他的全部?何必像是剝洋蔥,剝來剝去,難道剝下來的就不是洋蔥了?”

歐陽菁竟無言以對:一直以來,她對李達康,不就像是剝洋蔥?要這樣那樣的證明,證明他愛自己。可到最後,洋蔥剝光了,還以為自己一無所得,只留熏疼的眼睛。

“書記說,我很好,你也很好,這個并沒有錯。曾經他選擇你,也是準備好一輩子走下去的。”

然而是在哪個路口走失了呢?

“我同意,婚姻裏一定不要壓抑自己的天性。我和他,無關妥協,只為真心。真心相愛,所以理解體諒,談不上委屈妥協。”

歐陽菁受到震動,雙目圓睜。

“今天很開心見到你,”宋青囡起身,與她握手,“再見。”

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天上飄下晶瑩的雪花。

不知不覺,又一個冬天。

宋青囡突然很想散步回家。她裹緊衣領,才剛走出幾步,就看見一個身着黑色大衣的高瘦身影。

像自己奔去監獄那天一樣,李達康也選擇來等她。

看見她,一臉笑意難藏:

“阿囡,我來接你回家。”

有什麽要緊的呢。在愛裏,我們永遠年輕,心無畏懼。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總是很難寫。

這篇文,越到最後越安靜。

感覺真是要甜美和睦地過一輩子了,哈哈~

另外,開新文了,有興趣的同學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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