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十八條彈幕

貞貴妃神色還算平和, 她提前讓人查過,顧休休的确是有些琴技在身上的。既然顧休休應下了彈奏, 自然不可能為了讓她受到牽連, 便故意在諸國使臣面前出醜。

畢竟顧休休現在代表的是整個北魏,她要是彈錯了音,又或是一時緊張失了手, 丢的便是北魏的顏面。

貞貴妃相信,顧休休便是為了太子的面子,也會全力以赴,不讓太子方才那句‘孤的太子妃琴音一絕’打自己的臉。

相比起貞貴妃的淡定,四皇子可就沒有那麽平穩的心态了——那琴是從樂師手裏取來,四皇子擅作主張,提前讓人動了些手腳, 在琴弦上塗抹了特制的松香油,使其變得纖脆易斷。

若是顧休休彈奏之間,動作大了,便會将琴弦勾斷。

如今琴都送到顧休休手中了, 顧休休方才又說了那些暗裏藏針的話,道他母妃貞貴妃居心叵測, 在故意針對顧休休和皇後。

四皇子若是在此時提出換一把琴,便像是此地無銀百兩,更是佐證了顧休休那些話的真實性。

可要是不換琴,那琴弦必定會斷。

四皇子不禁有些慌了神。

他這舉動本就是多此一舉,依着貞貴妃的意思,便是讓顧休休當衆出了風頭,顧佳茴心頭才會更加憎恨顧休休,心甘情願幫着他們扳倒顧家。

但他就是不願意看顧休休出風頭!

明明那日在竹宴上彈奏的人是顧休休, 顧休休卻幫着顧佳茴欺瞞于他,害得他蒙在鼓裏,覺得顧佳茴有一手絕妙的琴技,便是收進府中做妾,往後帶出去也有面子。

直至貞貴妃親口告訴他真相,他才知道,顧佳茴的琴技平平無奇,比起樂伶都不如,根本拿不出去手。

若不是因為那一曲鳳求凰,他根本不會看上身份低微的顧佳茴,更不會與其生米煮成熟飯。

所以四皇子心中怨怼,他要讓顧休休當衆出醜,丢盡元容的顏面,也丢盡北魏的臉,令所有人都唾棄她。

他本以為這樣也能達成貞貴妃最終的目的——不管顧休休出風頭也好,出醜也好,總之追封谥號的事情都不會成功,顧佳茴依舊會因此記恨上顧休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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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顧休休竟如此伶牙俐齒,一點虧都不吃,言兩語便将處境颠倒了過來。

彈奏的好,那是顧休休出風頭,皇帝和元容跟着高興,她在北魏的身份地位也會随之提升。

彈奏的不好,那就是貞貴妃居心不良,故意針對顧休休,沒準勾斷了琴弦後,皇帝還會将這事賴在貞貴妃頭上。

若是讓貞貴妃知道他擅作主張的事情,大抵會被活活氣暈過去,往後再也不會管他的事情了。

四皇子憂慮之間,方才衆人投在顧佳茴身上的視線,此刻已是盡數轉移到了顧休休身上。

洛陽之中,誰都知道顧休休北魏第一美人的稱號,但要說是琴棋書畫這幾樣,從未見她對外展示過。

有些妒忌她美貌的女郎,又或者追求不到顧休休便胡亂诋毀的纨绔子弟們,常在私下聚會踏青時嚼舌根子,道顧休休不過是個長得好看的花瓶罷了,根本沒有真才實學,與她姐姐宸妃年少時相差甚遠。

對此傳言,顧休休一向是充耳不聞,也不作理會。永安侯夫婦,對于顧休休并不嚴苛,反而相對于顧月和顧懷瑾來說,對她更為縱容寵溺些。

但顧休休從不會因為永安侯夫婦的寵愛而沉溺其中,迷失自我,她認為身為永安侯的嫡次女,既然有這個受教育的條件,便更應該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所以從小到大,對于琴棋書畫這些士族女郎該掌握的東西,顧休休都學的十分努力刻苦。

尤其在琴技上——她先前忘記了七歲以前有關元容的事情,還以為是自己在琴技上有天賦,一上手就學得又快又好,連請了幾個樂師教她琴技,都止不住誇贊她的琴音出類拔萃,極有意境。

直至聽到永安侯夫人道出她與元容年少時的過往種種,她才知道,她的琴技乃是元容一手教習出來的。

倒也難怪在謝家竹宴那日,她剛剛勾指奏出琴音,元容便看向她,認出了彈奏之人并非顧佳茴,而是她。

宮婢将食案上的東西都撤走,将琴擺放好位置後,顧休休将指尖落在琴弦上,簡單的調音過後,擡眸看了一眼元容。

他也在看着她。

元容坐姿随意,原本滲着一絲寒意的眉目間似是初雪融化,黑眸漆漆,少了方才圍繞着的悲傷氣息,骨節分明的食指輕抵着下颌,朝她不緊不慢地笑着。

明明他的目光明澈,可顧休休卻覺得身上的狐裘變得厚實有重量了起來,令她四肢發熱,臉頰也禁不住赧紅起來。

就像是——未曾出師的徒弟在衆人面前第一次表演,師父便笑吟吟地坐在對面看着她,等着她驚豔四座。

這樣舉例似乎也并不恰當,畢竟沒有哪對師徒會結為夫妻,在榻上親熱纏綿。

顧休休不敢再看他了,她收回視線,斂住心神,指尖緩緩勾起琴弦,琴音潺潺铮铮,娓娓而來。

她纖細的指尖輕輕彈着,琴聲忽而一轉,變得激昂起來,似是奔騰在沙場上的千軍萬馬,塵土飛揚,一聲聲锵锵有力,猶如戰前鼓聲交響,令人血液沸騰澎湃。

原本還抱着看好戲的目光在低語的士大夫們,忽然止住了聲,不知不覺中安靜了下來。

衆人的心髒,也不由跟着琴音揪了起來,随着那頓挫有力的弦律,仿佛看到了厮殺的兩軍。

那悲壯慘烈的畫面隐隐浮現在腦海中,飛舞的殘肢斷臂,蜿蜒在塵土地裏的殷紅鮮血,哀嚎,慘叫,伴着久久不息的鼓聲,無人退縮。

細指飛快撥動,在琴弦之間穿梭不斷,慢慢地,琴音達到高亢急促的最頂點,氣勢雄渾,慷慨激昂,像是在抒發将士們視死如歸,甘願為保家衛國英勇赴死的意志。

就在衆人沉迷之時,那繃緊的琴弦忽然炸裂,琴音戛然而止,像是扼住了他們的喉嚨,不上不下,難受極了。

顧休休看着手中崩裂的琴弦,皺着眉,擡眸瞥了一眼四皇子,四皇子不知是心虛還是怎地,甚至連頭都不敢擡一下。

在琴上動手腳,這樣幼稚的舉動,約莫也只有四皇子才能做出來了。

她面上平靜,心底卻是壓抑不住的憤怒,琴音乍斷,便是換一只古琴再彈,也沒有此時此刻的心境了。

若是就着現在剩下的琴弦繼續彈下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音律不全,再難續上方才的琴聲了。

就在顧休休遲疑的那一瞬間,琴音忽而續了上,音取宏厚,指取古勁,抑揚頓挫,起伏虛靈,她恍然之間,倏忽擡首看向元容。

不知何時,他案上多了一只古琴,骨節微微彎曲,修長的手指悠悠勾着琴弦,修剪整齊的指甲泛着瑩瑩的柔光。

她極快反應了過來,他在為她和音,補足那繃裂的一道琴弦彈奏不出的琴音。

顧休休垂首凝神,跟上元容的弦律,哪怕斷了一根弦,琴音依舊豪邁雄壯,若是細細聽來,卻能尋出一絲悲憫來。

似是戰事結束後,将領孑然一身,半跪在滿是屍首的黃沙地裏,肩後被血染紅的鬥篷迎風鼓動着,揚起首來,遙望着高挂在蒼穹之上的烈陽。

慢慢地,琴聲欲發欲收,漸漸缥缈起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之感,充斥着保和殿內每一個人的內心,那種震撼,那種無能為力,一遍遍沖擊着他們的心髒。

聞者皆是如此,更何況是彈奏之人。

謝懷安抿着唇,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顧休休的視線略顯複雜。

原來那日在竹宴上彈奏鳳求凰的人,不是顧佳茴,而是顧休休。

而且她的琴技大抵是師從元容,若不然元容是決計不可能在那麽短的一瞬間,取來琴便立刻能銜接上這曲廣陵散的。

是了,兩人的琴音如此相仿,必定是元容教授給她的琴技。

謝懷安垂眸,似是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這琴技并非一朝一夕能達到這般境界,想必顧休休也習練了數十年,原來她與元容還是青梅竹馬,年少時便相識、相知了。

琴音終散,顧休休指尖緩緩落下,眼角不知怎麽有些濕潤,她抿了抿唇,輕吐出一口氣,擡手擦了擦雙眸。

殿內衆人還沉浸在曲音中無法自拔,她看了一眼元容,心口霍霍的疼着。

她往日也彈奏過此曲,當時教習她古琴的樂師說,這曲廣陵散不适合她彈奏,琴音中缺了戈矛殺伐之氣,表達不出其中寧死不屈的精神和意志。

從那以後,她便再沒有彈過此曲。

今日乃太後誕辰,顧休休本該彈一曲流水或是梅花引,總之不管哪個曲子,都比廣陵散更适合這場合。

可就在摸到琴弦的那一刻,她改變了主意——她一定要彈廣陵散。

這些北魏士大夫,士族女郎與名士大家們,最喜歡撫琴弄詩,清談玄理。他們沒有上過戰場,便永遠只會高談論闊,對邊戎塞外的将士們評頭論足,指手畫腳。

就像是他們對于多年前遠赴西燕為質,換來北魏安穩數年的元容,絲毫沒有感激之心,還在背後盛傳謠言,出言诋毀。

對于年前戰死平城的骠騎将軍父子也毫無敬畏之心,随意诽謗,惡意揣測,寒了衆多将士們的心。

元容為北魏而戰,勝仗時,他們尊稱他為殺神。敗仗時,他們戳着他的脊梁骨說他是藥罐子,病秧子。

他們憑什麽?

顧休休将滿腔的義憤傾注在了這一曲廣陵散中,她希望他們能聽懂,哪怕只是感受到元容年前平城一戰時,痛失将士,痛失兄弟手足,唯一人茍活于世時,那萬分之一的痛苦。

不知是誰先回過了神,随着片刻的沉寂過後,傳來了一聲聲贊嘆與感慨,贊美的聲音不絕于耳。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

“沒想到太子妃的琴音竟有如此意境,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引人落淚!”

“如此浩然之氣,竟出自一女子之手,真是讓吾等慚愧……”

皇帝深深看了顧休休一眼,道:“太子說的不錯,你果真是琴技一絕,可媲美謝太常之琴音。”

能将顧休休與謝家七郎謝懷安這般北魏的名士大家放在一起比較,足以證明皇帝對顧休休的認可。

也不知為何,就在方才傾聽那琴音的時候,皇帝聽到顧休休琴音乍斷,元容緊接着取琴續上琴音時,他忽然生出一種慶幸之心——幸好沒有将顧休休嫁給四皇子。

便是在那一瞬間,皇帝忽然意識到,元容與顧休休兩人乃是天作之合,沒有人會比顧休休更适合做元容的太子妃。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元容,就如同元容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顧休休聽到皇帝的贊賞,謙遜道:“父皇謬贊了,兒臣自是比不上謝太常的。”

那從始至終都未曾發言的謝懷安,笑吟吟道:“太子妃過于自謙了,單憑這一曲廣陵散,微臣便是自愧不如。”

說罷,他擡眸瞥向那一把斷了弦的古琴,似是不經意道:“畢竟彈奏中途,琴弦斷了,微臣可做不到如太子妃這般收放自如。”

這一句話,讓皇帝皺起了眉。

顧休休手裏的琴乃是宮婢從樂師處取來的,宮中的樂師用的琴都是上好的古琴,那琴弦絕不可能無緣無故中途繃裂開來。

他倏忽想起了顧休休方才說的話——倒是讓貞貴妃費心了,偏要讓諸國使臣賞一賞北魏的琴音。

是了,貞貴妃和四皇子是怎麽回事?

為何突然提及到讓顧佳茴獻曲,見顧佳茴彈奏不了,又轉而将話題引到顧休休身上,便仿佛是預謀好了似的。

這是顧休休彈奏的好,讓北魏在諸國面前增了光。若是顧休休琴技一般,那豈不是要讓北魏跟着丢人了?

更何況,這琴弦斷裂的也太巧合了吧?

皇帝眸色微寒,看了一眼垂首的四皇子,又瞥向貞貴妃。很快便不動聲色的收回了視線,斂住神情,緩緩道:“太……”

他頓了一下,嗓音緩和:“長卿的琴技亦是出神入化,曲盡其妙。”

元容怔了住。

他慢慢地擡起頭,看向正位高坐的皇帝。

也不知今日是怎麽了,皇帝又是拍他的肩,又是喚他的字——原來皇帝知道他的字是什麽。

皇帝還誇了他。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

哪怕是他幾年前打了勝仗回來,皇帝也最多就是在洗塵宴上,極其客套,極其敷衍地道一句——辛苦了,太子。

這一時之間,讓元容覺得有些怪異,有些別扭,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五味雜陳,複雜難言。

他抿住薄唇,垂下眸,輕聲道:“謝父皇誇贊。”

皇帝微微颔首,繼而看向顧休休:“你方才獻奏的曲音極妙,朕心甚悅,想要些什麽賞賜?”

顧休休起身,福着身子:“兒臣能為太後獻奏琴曲,乃是兒臣之榮幸,亦是兒臣的本能,兒臣不敢居功。”

她越是如此說,皇帝越是要給她賞賜了。許是聽聞那廣陵散有些感慨,想起了為護送元容而戰死在平城的骠騎将軍父子,不由一聲嘆息:“朕記得你二叔父乃是骠騎将軍,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已是過去了年之久。”

皇帝道:“骠騎将軍肝膽忠義,護送太子撤離平城有功,朕今日特将其追封為義勇候。另追封其子為神武将軍。”

話音落下,顧家幾人,幾乎是同時怔住,神色微滞地看向皇帝。

就連元容,眸光也微微一變。

骠騎将軍與其子都戰死在了平城,便是追封骠騎将軍為義勇候,這侯爵之位,也沒有子嗣能繼承了。

可這是皇帝對于骠騎将軍的認可,更是相當于為他們洗清了年前那一戰後四起的流言蜚語,告訴天下衆人,骠騎将軍父子是為北魏子民戰死,而非通敵叛國的奸細。

顧休休是幾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一個,她眸中騰起霧氣,屈膝跪了下去,朝着皇帝叩拜:“兒臣謝過父皇恩典。”

這一聲,像是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永安侯夫婦與顧懷瑾,先後跪了下去,嗓音響亮,叩謝皇恩。而顧佳茴則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中含着些迷茫與不知所措。

追封谥號……到最後卻是沾了顧休休的光,才讓她父親和哥哥都追封了谥號,洗清了多年的冤屈?

為什麽偏偏是顧休休?

不該是顧休休才對,明明四皇子答應了她,那是她的父親和哥哥,不是顧休休的!

顧佳茴渾身緊繃着,垂放在雙膝前的手臂抖動着,指甲掐進了掌心裏,卻絲毫察覺不到疼痛,甚至連臉皮都在微微抽搐着。

她不知自己是怎麽跪了下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了身,淚水止不住從眼眶中溢出,有一種近乎恥辱的情緒堵在了喉嚨裏,讓她有些無法呼吸了。

什麽都是顧休休,哪裏都有顧休休。

所有的風頭都被她出盡了,就連追封谥號,最後也要靠顧休休才能辦到。

那她活着有什麽用?她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麽?

永安侯夫人察覺到顧佳茴的情緒不對勁,卻還以為顧佳茴是激動的,連忙遞上帕子,又輕拍着她的後背,寬慰道:“佳茴,不哭了,你父親在天之靈,也能瞑目了……”

聽聞這話,顧佳茴埋着頭,身子不住抖動着,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宴會結束後,已是午時了。

即便過去了一個時辰,顧佳茴的心情依然沒能平複下來。幾乎是在宴會結束的第一時間,顧佳茴便借着要去小解的借口,去了貞貴妃的永賢殿。

但她左等右等也沒能等來貞貴妃,聽身邊的嬷嬷說,好像貞貴妃和四皇子被皇帝叫去了禦書房。

顧佳茴沒了辦法,只能先離開了永賢殿,跟着永安侯夫婦的馬車回了永安侯府。

與此同時,顧休休和元容也坐在馬車裏,正在從永安殿外緩緩行駛離去。

兩人沉默了一路,誰都沒有說話。直至那馬車停穩在了東宮門口,元容輕啓薄唇:“孤……”頓了頓,道:“沒等到獻舞之時,暗衛便找到了王雯,将她從西燕人手裏救下來了。”

顧休休垂着眸,輕輕‘嗯’了一聲。

誕辰宴上,她見元容絲毫沒有再拖延時間的意思,便猜到王雯已經被救下來了。

畢竟她彈琴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給二叔父父子追加谥號的時間,也算是不動聲色的給暗衛找王雯争取時間了。

元容又道:“我讓秋水将名下商鋪地契都整理好了,等進去就拿給你。”

這次,顧休休忍不住擡眸看向他,将嗓音拔高了幾個度:“我才不要你的地契……”

到了嘴邊的話,卡在嗓子裏,卻始終沒有勇氣問出口。躊躇之間,淚水便從眼尾飛快地墜了下來,她低埋下了頭,緊緊咬着唇,努力克制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晶瑩剔透的淚水滴落在手背上,浸進肌膚的紋理中,她好似聽到了一聲嘆息,緊接着,便有一只骨節明晰的大掌出現在眼睫前,輕輕拂去她眼眸中的淚痕。

“……你要去西燕,對不對?”顧休休感受到他的溫柔,心中倏忽湧上一股盲目的沖動,迫使她将掩藏的心事急切地吐露了出來:“為什麽,你有什麽非去西燕不可的理由?”

元容沒想到她會猜到他要去西燕。

他擦拭眼淚的動作一頓,看着她,良久之後,輕輕捧起她的臉頰:“豆兒,我可能……”

“沒辦法陪你攜手白頭。”

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從容,微微低啞的嗓音中,仍是難掩不舍與無奈。

元容一開始就知道,顧休休不喜歡他。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她在中秋夜宴那一日,在皇帝準備賜婚的緊要關頭,突然改口說仰慕他,随即婉拒了四皇子的求婚。

但他很清楚,她眼裏沒有他,心裏也沒有他。

即便如此,當元容聽到她說——小女想嫁給四皇子的哥哥,太子殿下。

他還是恍惚了一下。

緊接着,元容又有些慶幸。

幸好,顧休休不喜歡他。

如果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結尾的故事,那不如從未開始過,這樣,她就不會在他離去的那一天感到悲傷。

可随着一次次的接觸,元容發現,那原本對于他而言是解脫的死亡,如今卻成了一種束縛。

每當他想起自己的生命在倒計時,與她相處一刻便少上一刻時,他的心口便抑制不住的疼痛,不舍和留戀像是紮根的藤蔓纏繞在他的心髒上,令他無法呼吸。

元容不想死了。

哪怕是日日與苦澀的藥湯為伴,哪怕是夜夜高燒不斷嘔血昏迷,哪怕是一到雨夜就承受着錐心之痛,猶如肝腸寸斷,生不如死。

只要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她,他便覺得活着是件有意義的事情。

元容也根本不想去西燕,他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她在一起,這樣或許他的遺憾就能少一點,再少一點。

但從一開始,他就清楚自己的命運是什麽。

倘若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死亡,那他也要先殺了西燕君主,為顧休休當年被劫走受刑之仇,為他年在西燕為質受辱之恥,做一個了結。

從此之後,她的人生不會再有任何威脅。哪怕沒有他在身邊保護,她也能在北魏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元容遲疑着,卻還是沒有選擇隐瞞:“不論我生死與否,只要西燕君主在世一日,他便會對你有不軌之心。”

顧休休沒想到,元容一定要去西燕的理由竟是如此。

若是如此,原著中的元容跟她并沒有太多交集,在她嫁給四皇子後,沒過多久便病逝在北魏——原著裏的他,又是為什麽一定要去西燕?

顧休休覺得事情似乎遠沒有這樣簡單,可現在來看,元容又确實只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非要去西燕不可。

她伸手貼附在他的掌背,拉着他的手,緩緩向下,落在自己的心口上:“元容,一輩子太久了……我不祈求與你白首偕老,只要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不管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于我而言,都已經足夠了。”

見他沉默不語,顧休休微微仰首,抵在他的頸間,淚水止不住落着,在他微寒的皮膚上染上一絲灼意。

她眼尾泛紅,呼吸斷斷續續,低聲喃喃道:“如果你一定要去西燕,那我跟你一起去。”

元容幾乎沒有思考:“不行,你不能去。”

西燕君主何止是斷袖,他男女通吃,後宮嫔妃不說千也有幾百,不過是更喜歡亵玩美貌的少年罷了。

若是她去了,西燕君主定不會放過她。

元容要去西燕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在受到威脅,受到傷害,而不是将她置于險境。

顧休休搖頭:“如果你要去,我就一定會跟着你去。”

她的聲音不大,那樣輕飄飄的,卻極有分量,讓元容有些恍惚。

他擡手叩在她的下颌上,慢慢地擡起她滿是淚痕的小臉,輕聲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以身犯險,跟他同去西燕?

顧休休透過眼前朦胧的霧氣,雖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卻依稀看到了他泛紅的眸尾。

她仰首吻了上去,親吻着他微涼而淡的薄唇,笨拙地撬開唇齒,動作急促地,像是急于想要證明着什麽。

他的舌上沾染着淡淡的酒意,許是在宴上淺嘗了兩杯清酒,苦澀而辛辣的滋味已經淡了不少。

在唇舌交.纏的那一剎那,他丢盔卸甲,再難自持,反手按住了她的後腰,将她逼到車廂的角縫之中,加深了這個吻。

她指尖緊繃,抵在車廂的軟墊上,指甲因太過用力微微泛白。

原本叩在心口上的大掌,慢慢地下移,淩亂的呼吸聲在她近乎失聰的左耳畔響起,她聽不見聲音,卻能感覺到灼熱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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