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黎非凡先是覺得很冷很冷。

他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一塊大冰上, 手腳都冷得僵硬不能動。

然後冰層裂開,他猛然從裂縫墜落,口鼻頓時淹上來刺骨涼水。

窒息感前所未有地強烈。

然後黎非凡睜開眼睛, 他能看見隔着冰層透下的日光,能看見周圍波光粼粼帶着冰碴的水。水沒有苦鹹味道,灌進嘴裏只餘下讓人窒息的感受。

黎非凡心想, 不對。

入夏的遼城天氣只會比盛京更熱,哪來的冰。

而且他明明是會游泳的,卻不知道為什麽此刻像是完全沒有凫水能力。

他只能憑借本能掙紮,而且越掙紮的後果就是越往下墜,他看着天光越來越遠,胸腔的窒息感憋得心髒仿若要爆炸。

人體本能向上伸出手,黎非凡卻驚訝地看見自己的胳膊變成了一只小孩兒的胳膊。

那一瞬間他才被吓得真正猛然睜眼醒過來。

黎非凡捂着胸前大口喘息,時隔這麽久心悸的感覺再次襲來。

而且比以往都要強烈。

周圍并沒有冰也沒有水, 只有昏暗的光線。

黎非凡發現自己像是躺在一塊鐵皮上, 周圍正冒着絲絲涼氣, 而且身下有些颠簸。

黎非凡聽見旁邊傳來一道聲音,對方說:“看你剛剛喘不上來氣的樣子, 我還以為你會就這樣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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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非凡等到身體的那股難受勁過去, 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

身體綿軟四肢無力, 尤其是脖頸旁邊的那一陣刺痛,痛得他捂着脖子罵出一句髒話。

“這是哪兒?”黎非凡問。

聲音有些啞, 開口都顯得費力。

對方說:“冷藏車上。”

黎非凡為什麽在這裏, 他自己其實也不太知道。

他就記得和高升打完電話後來了客房服務, 也就是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脖子上被人紮了一針, 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在這兒了。

以至于他費力讓自己坐起來靠着車廂壁, 仰頭看清對面的人居然是秦百夜的時候, 他多少猜到搞自己的人是誰。

黎非凡冷笑一聲說:“沒想到秦先生也有栽跟頭的時候。”

秦百夜穿着一身黑衣黑褲,他一條腿曲着一條腿伸直,臉上的表情即使在這種環境裏看起來也非常平靜,他掃了一眼黎非凡說:“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上來的。”

黎非凡點點頭,說:“也對,秦宵想要完全算計你估計是不容易,能讓秦老板心甘情願跟我這個倒黴被綁來的人關在一起,我猜應該是書奕輕落到了秦宵手裏,對吧?”

這時候秦百夜終于正色看向黎非凡。

“你倒是想得挺明白。”他低頭笑了聲說。

黎非凡扯扯嘴角。

他只是了解這本書的尿性而已,而且書裏秦百夜就是這樣。

他一開始利用書奕輕,但每次書奕輕受到外界傷害,他又絕不會真的袖手旁觀,挺迷惑的。

秦宵是聰明,他想對付秦百夜,就從書奕輕下手。

至于自己為什麽跟着倒黴,黎非凡倒是沒有摸準秦宵的想法。

但是秦百夜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替他解答說:“秦宵今天的目标是弄死我,但是他沒辦法跟秦家的其他人交代,我猜他不會真想讓你死。如果霍韞啓肯來找你,有霍家在未必不會站在他那邊,如果沒來,能把秦家當家人的死推到你頭上,他秦宵自然可以置身事外了。”

黎非凡有氣無力,“但我想秦先生應該不是坐等別人算計的人。”

“你這麽高看我,倒是讓我覺得今天真讓你就這麽死了挺可惜。”

“呵呵。”黎非凡從氣腔裏發出兩聲冷笑。

秦宵想要搞秦百夜,找他背鍋。

秦百夜想要解決秦宵一勞永逸,順便對付霍韞啓,也找他。

秦百夜看着他,說:“我和秦宵那是私人恩怨。但你今天會因為秦宵出現在這裏,最大的錯誤就是你跟了霍家二爺。你以為他霍韞啓身邊的位置真那麽好坐,會面臨這種事你應該早有心理準備的。”

“準備随時成為你和秦宵鬥争中的犧牲品?”黎非凡靠着車壁笑得整個人都抖了幾下,然後停下來咬牙說:“合着我他媽就是欠你們秦家兩兄弟的呗。”

秦百夜突然冷冷看他一眼。

“別把我和他扯上關系。”

黎非凡幹脆閉着眼,不想繼續開口。

車廂裏的溫度極低。

黎非凡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落水夢境驚出的冷汗很快凝結,皮膚表層都要結起寒霜。

難怪他會夢見自己躺在冰上。

黎非凡覺得自己的內裏都快要餘不出一點熱量的時候,車突然停了。

秦百夜淡淡說:“看來是到了。”

黎非凡睜開眼睛。

那一瞬間他注意到秦百夜一直看着自己。

見他睜眼就說:“但如果你肯配合,我也不是非得針對你。”

黎非凡像看怪物一樣看他。

“為什麽?”黎非凡說:“大名鼎鼎的秦老板為愛冒險不夠,竟然心慈手軟到連對家的人都想放一馬?”

秦百夜對上他嘲諷的視線,垂下眼皮。

他也覺得自己剛剛太不正常了。

也許是同樣昏暗的車廂,也許是那人蜷縮在地上緊鎖眉頭,呼吸不過來的痛苦樣子,讓他把記憶拉回到了那年。

但是不一樣的,完全不同。

那個早已消失在他生命裏的人有一雙再單純不過的眼睛。

他會抱着他說:“哥哥,我害怕。”

他會說:“我相信哥哥,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哪裏也不去。”

而不是像眼前這雙眼睛,即使落進這種狼狽境地也倔強地不肯倒下,他的眼裏有嘲諷,有譏笑,恐懼和害怕像是他天生缺少的東西。

他也許也有,只是不會在這種時刻露出來。

上次在臨海城,他對上這雙眼睛是想把他碾在腳下,單憑他是霍韞啓的人這個身份,就足夠他毫不猶疑伸手捏死他。

但是剛剛他竟然有一瞬間的心軟。

黎非凡不知道秦百夜為什麽這麽看着自己。

複雜到黎非凡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凍出了幻覺。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車廂就被人從後面打開。

車子停在一片泥土空地上,四周都是搭建的木樓,一個臨水而建的小村子,藏在四面環山的深山老林中。

也不知道秦宵是怎麽找着這種地方的。

遼城最著名的就是連綿不絕的山脈,人往大山裏面一鑽,別說找人,手機信號都不見得有一格。黎非凡被人從車裏面拽下來的時候,就看見了撐在木樓上的秦宵。

這位被秦家家主針對多年,傳言都快被逼出神經病的人,此刻靠在上面,扯着嘴角看向下面的兩人開口說:“歡迎啊,黎先生,還有,我親愛的大哥。”

控制他們的看起來都是秦宵自己培植的勢力,穿着短衫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實際上卻是一群訓練有素的人。

秦百夜完全沒有被一個秦家旁支裏的兄弟控制的惱怒。

“書奕輕人呢?”他站在空地上問。

秦宵笑起來,“大哥還真是心急,放心吧,人好着呢。”

然後他一揮手,就有人壓着書奕輕出來。

這是自成予南醫院之後黎非凡第一次看見書奕輕,他頭上還包着紗布,看來應該是之前從秦家樓上摔下去還沒有好全的傷。

這種情況下他看起來雖然狼狽但是并未屈服,一路掙紮。

直到他看見下面的秦百夜時才眼睛瞪大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喃喃開口:“秦大哥。”

“奕輕。”秦百夜看見書奕輕,然後轉向秦宵,冷淡:“把他放了。”

“大哥說笑了。”

秦宵姿态悠閑,“我不過是請書家少爺過來游山玩水,大哥這麽激動幹什麽。過去這麽多年承蒙大哥照顧,我一直心懷感恩,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真正可以放在心上的人,我怎麽可能不好好招待。”

“至于黎非凡。”

秦宵把目光看向旁邊的黎非凡。

開口就說:“黎先生臉色怎麽這麽差,你們一路上也不知道好好照顧一下。黎先生,雖然你上次拒絕了我的提議,但是畢竟也相識一場,只是要勞煩黎先生要在這偏僻地方多住兩天了,等我這邊事情處理好,一定安然把黎先生送回去。”

黎非凡身體的體溫一點點恢複,恢複過後感知就更明顯。

他不知道自己被打的是什麽藥,力氣全無。

聽見秦宵的話後什麽也沒說,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然後黎非凡就被單獨關了起來。

他被帶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傍晚了,關他的屋子有人看守。

喪失行動力他也沒急着想要做什麽,但是半夜就開始發燒。

先是在極冷的環境中待了一段時間,身體又被打了藥身體沒什麽抵抗力,發燒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然後就又開始做夢。

冷汗涔涔,半夢半醒。

他夢見自己赤腳在地上跑,跑了很久很久。

身後有一條大狗一直追他。

他跑過荒野,跑過長到看不見盡頭的石子公路,世界在他的眼裏好像被放大了數倍,而他也因為過于渺小無法掙脫。

他跑到腳底出血,渾身都是傷。

他傷心得不得了。

黎非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傷心,他摔倒了無次數,然後又爬起來無數次,直到他再也跑不動路,倒在地上。

黎非凡明明什麽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感覺自己被遺棄了。

好像有個約定中的人始終沒有回來。

他難過得不能自已。

他終于忍不住捂着臉趴在地上嗚嗚開始哭,那個稱呼在嘴邊呼之欲出但是最終也沒有喊出來,直到另外一雙赤腳走到他面前。

提着破舊口袋,頭發髒亂的老人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黎非凡淚眼朦胧看着他,嗫嗫喊了聲:“爺爺。”

“跟我走吧。”老人朝他伸出手。

黎非凡遲疑了很久才伸手握上去,那一對比黎非凡又看見了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手,上面髒兮兮的,手背上還有幾個小窩窩。

老人牽着他往前走,黎非凡不住往身後看。

他感覺那樣好像就能看見誰朝他追上來一樣。

但是什麽也沒有。

他的視野裏只有天邊的殘陽,空中被風卷起的枯葉飄飄蕩蕩又緩緩落下。

遠處有火車鳴笛,像一場更久不變的悲歌。

黎非凡再次睜眼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已經不能用身體不舒服來形容了,房間裏光線不好,但能從窗戶看見蒼冥色的天幕。

一夜過去,要亮了。

他擡手摸上自己額頭,摸到了滿手汗。

最重要的是他感覺有眼淚順着自己的眼角落下,那一瞬間對黎非凡來說是震撼的。

夢中的場景醒來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是那種感覺卻聚集在心裏久久難散。即便他以一個成年人的心情去回想,也覺得有些難受。

“見鬼。”黎非凡說。

他撐着手艱難坐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都開始難以完成。

木門吱嘎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黎非凡擡頭看去,他以為是秦宵,結果是最沒有想到的一個人。

書奕輕。

這房間陳設簡單,黎非凡看向門口:“你能出現在這裏,秦百夜昨晚反擊成功了?”

“秦大哥當然不會被一個小人随随便便困住。”書奕輕擡腳進來,他先是在房間裏四處打量,然後看向黎非凡,語氣有些悠閑說:“你看起來狀态不好。”

“謝謝關心。”黎非凡淡淡說:“如果沒有你在這裏我想我狀态應該還不錯。”

今天的書奕輕居然沒跟他生氣,他說:“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厭。”

“彼此彼此。”

在還沒有大亮的天色裏,黎非凡從書奕輕眼裏看到了這個角色身上從來沒有過的狠。

那一瞬間的感覺讓黎非凡覺得怪異。

果然書奕輕像是欣賞夠了他的窘境,突然從身後拿出了他一直握在手裏的針劑。

他走到床邊,看着黎非凡,笑了笑說:“雖然我不覺得你現在這幅樣子還能跑得出去,但是我還是得給你再打一針。”

黎非凡看着泛寒光的針頭,抓住了他話裏的漏洞。

黎非凡盯着他,“第一針也是你找的人?”

書奕輕不是被秦宵抓了?

書奕輕突然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說:“黎非凡,當初那個天真的書奕輕不止你覺得可笑,我也同樣覺得,所以我不介意告訴你,我和秦宵早有約定。”

黎非凡終于找到怪異之處在哪裏了。

他本來就覺得秦宵所謂的大禮,應該不是只綁了書奕輕等着秦百夜來救這麽簡單。

果然還有其他的。

黎非凡看着他,“你跟他合謀,不怕秦百夜知道?”

“知道又如何,到時候你人都死了。”書奕輕突然上手扯住黎非凡的頭發,迫使他微微後仰,書奕輕眼眶充血漲紅,一點也沒有曾經的影子裏,他咬牙靠近黎非凡的臉說:“秦百夜當初承認接近我本來就另有目的,我都不介意了,他怎麽會介意這種小小隐瞞。等你死在秦宵手裏,我會幫着他一起解決秦宵,到時候他感激我都來不及。”

黎非凡笑起來。

“你笑什麽?!”書奕輕瞪他。

黎非凡:“我笑你現在夠狠,但是腦子卻配不上膽量。”

書奕輕以為他是算計了秦宵,最終還能博得秦百夜好感。

殊不知秦宵未必就沒有把他當成計劃裏的一環,雖然黎非凡目前還不知道是什麽,但是他有預感,快了。

有了書奕輕這麽個家夥,秦宵的目的就快要達到了。

書奕輕顯然被他的反應刺激,伸手針頭就朝黎非凡脖子紮來。

雖然黎非凡現在反應不行,但好在他有防備,劈手就從他手裏奪過來。

黎非凡那一瞬間是發了狠的,他轉手就想把針頭反紮書奕輕身上。

但是有人抓住了他胳膊。

“秦大哥。”書奕輕趕忙站起來站到秦百夜身後。

此時的秦百夜已經換了在車上的那身衣服,他先是看了一眼身後的書奕輕,又看向半撐在床上的黎非凡,皺眉:“你想幹什麽?”

黎非凡擡眸,他在秦百夜身上聞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是他特地換了衣服都遮掩不住的氣息。

而且他此時眼裏有種透不進光的暗沉,整個人都有種壓抑的暴戾氣質。

但是黎非凡什麽也沒說,只是道:“你怎麽不問問書奕輕他想幹什麽?”

“那就是肌肉松弛劑。”書奕輕立馬扯着秦百夜的袖子說:“我了解霍二哥,就算我們阻攔了信號也不過是一時的,他們很快就能找來,我就是怕他恢複行動力我們到時候誰都走不了。”

秦百夜并沒有看向書奕輕。

而是一直盯着似笑非笑的黎非凡。

眼前這個人比昨天的氣色還要差上很多。

此時他整個人還都像是剛從冷汗裏泡出來,頭發都還是濕的。

秦百夜從那種暗沉的情緒裏抽離出來一瞬,不自覺皺了皺眉,對着書奕輕說:“不用給他打了。”

不止書奕輕錯愕,黎非凡也有點意外。

然後秦百夜看着黎非凡說:“你就留在這裏,如果霍韞啓能找過來就算你自己命大。”

這明顯超出書奕輕的預料。

他張嘴還想說什麽,被秦百夜看了一眼後沒再繼續。

得益于秦百夜不知道為什麽阻止了這一針,黎非凡還有力氣勉強推門出去的時候,他看見底下整裝待發的幾輛越野車,十幾個人在空地上快速跑動。

秦百夜就站在車邊,低聲和人交代什麽。

然後他回頭和二樓的黎非凡對上眼。

那瞬間黎非凡也不知道為什麽。

就像夢裏那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小孩子的情緒一下子嫁接到他身上,讓他有種濃重的難過。

如同那個殘陽下的天際影像,風似乎帶來了什麽,但是等他回頭卻什麽也沒有。

他覺得自己好像應該開口再叫秦百夜一聲。

這種情緒很怪異,但是卻無法阻止。

有些遺憾,也有點淡淡悵然。

這時候不知道突然從哪裏沖出來幾條藏獒沖着人群瘋狂吼叫,邊上書奕輕驚聲尖叫起來,他急迫在喊:“秦大哥!”

邊上的人也說:“秦老板,快走吧,霍家的人已經動用了直升機馬上就來了。”

又有人喊:“秦宵要帶走嗎?”

“他半死不活了,除了拖後腿還帶着幹嘛?”

“快點,誰把這群瘋狗攆開!”

秦百夜從樓上收回視線,看了一圈後護着書奕輕上車,出聲:“全部上車!”

然後所有人上車,快速離開。

後視鏡裏秦宵養的那些瘋狗并沒有追來,而是圍繞在那棟樓下。

能看見二樓的人影倚欄站立,臉色蒼白平靜。

車隊開出沒多久,頭頂就傳來直升機盤旋的聲音。

然後是一聲巨響。

身後那棟樓爆炸的火光在秦百夜的眼裏聚成了一個小點,越來越遠。

耳邊一直有人在說話。

紛雜又吵鬧。

“為什麽會爆炸?!”

“是秦宵幹的嗎?他幹嘛炸自己?”

對啊,他幹嘛炸自己。

他還特地綁來了黎非凡,他還想尋求霍家的庇護。

這個時候他完全沒這必要。

秦百夜腦海裏閃過昨夜秦宵那張陰郁的臉。

手腳都被紮了洞,渾身是血卻沖着他哈哈大笑的樣子。

他說:“秦百夜,因為秦百川你早就恨不得一刀殺了我吧?你動手啊!”

他說:“秦百川早就死了,他被我推進冰河裏連屍體都沒有找到,他那個時候是五歲還是六歲,他掉下去的時候還哭着喊你來着。”

他說:“是你把他留在那裏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是你把他留在那裏的。

不知道為什麽,秦百夜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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