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慈善夜的那晚,恰逢傅家家宴。
每年家宴都在傅老爺子住的老宅舉辦,年年都是同一個宴會承包商負責。
承包商來自英國,席間的一切規矩都是西方那一套,連侍應生都是清一色金發碧眼的英國人。
傅予沉讨厭一切繁文缛節,每年都是姍姍來遲,露個臉,跟老爺子說幾句話就走。
今年一反常态,他去得很早。
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徑直去了老爺子的書房。
書房左手邊牆上開了道雙開門,通往延伸向後院的露臺。
傅予沉半躺在老爺子慣常用的躺椅上,随手拿了本書蓋住臉。
閉眼打盹。
老爺子傅勇山年過九十歲,身體還算是硬朗,脊背依舊挺直。
他去後院喂了馬,準備從露臺抄近路回書房,遠遠地就看到,昏黃的燈下,躺椅上有個長長的人影。
除了傅予沉和傅書夏,沒人敢這麽大喇喇地用他的東西。
他邁上臺階,木質地板發出吱嘎聲。
“沉沉。”
傅予沉沒反應。
傅勇山把蓋在他臉上的書掀開,又叫了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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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密的眼睫顫動,傅予沉懶懶地嗯了聲。
“今年怎麽來這麽早?”傅勇山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有話跟我說?”
半晌,傅予沉才清醒了似的,起身,虛靠着廊下的柱子,點了支煙。
傅勇山還在等他的回答。
接觸到他的眼神,傅予沉散漫地笑了聲,“……您老年紀大了,趁還來得及,早點兒來,多看您幾眼。”
那表情,那話語,活脫脫一個混不吝的不孝二世祖。
傅勇山肩膀一提一落,鼻腔呼出一口氣,“也就你敢這麽氣我。”
傅予沉的話雖不好聽,卻是事實,今年年初開始,老爺子腿腳有些不利索了,拄上了手杖。
這之後,常年不來老宅的小輩們,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
有些個不聰明的,還要旁敲側擊問一問遺囑的事兒。
傅予沉偏頭望向遠處。
後院面積大,天氣不好,這麽望出去,地燈路燈都昏茫茫的,看不真切。
“你最近開始上班了?”
“您老眼線多。”
“是好事,”傅勇山把手杖靠在扶手邊,雙手交握着,“……我打算過完年,重新立個繼承人。”
“怎麽?”傅予沉收回視線,“二叔不合您心意了?”
現如今,傅氏的董事長是傅勇山的二兒子,也就是傅之愚的二弟,傅之平。
“年紀越大,他越小氣了,”傅勇山嘆口氣,“半年前,我看過了高層的花名冊,一個個都是他家裏的親信,合着這家業,成他傅之平小家庭的作坊産業了。”
傅予沉沒說話。
傅勇山又道,“我不希望看見争家産那些髒事兒,但是傅之平這麽搞下去,其他家,你爸爸你小姑,你三叔你四叔,肯定都有意見,到時候免不了鬧得不愉快,一個大家庭四分五裂。”
“所以,我想了個主意,”傅勇山拿過手杖,拄着起身,“你跟我來。”
傅勇山在書桌上攤開一張巨大的産業地圖。
用手杖的虎頭手柄點了點,“我打算,按人頭分股份,這董事長就成了個出力的冤大頭。”
傅予沉笑說,“……您是打算,讓我來當這冤大頭?”
傅勇山看着他,沒說話。
“我不成,”傅予沉把煙摁滅,“我志不在此,您也知道,我吊兒郎當慣了。”
“沒讓你現在就上位,”傅勇山把地圖收起來,“把之平撤了換成你,他指不定要怎麽報複你。”
“您已經有了計劃,還來問我做什麽。”
傅予沉坐在書桌前的單人沙發裏,一條長腿支着另一側膝蓋,随手拿了本書,懶洋洋地翻着。
“你心思純淨,交給你我放心。”
傅勇山說着,坐進轉椅,仰頭望着虛空中某處,“這個家裏,也就你跟夏夏,心思單純。別看夏夏整天傻裏傻氣,其實她有大智慧。”
“可惜,她對家業也沒興趣。”
“她逃掉了,你就逃不掉了,”傅勇山收回視線看他,眸光微凝,“……你在這兒跟我擺譜,是不是有什麽條件?”
傅予沉翻書動作微頓,慢悠悠地合了書,笑道,“……您了解我,”他往後靠着椅背,雙手指尖相抵,“我是有條件。”
他斂了神色,一字一句,“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傅勇山先是愣了下,而後哈哈大笑起來,“你跟你爸,還真是像。”
接着話鋒一轉,“我可以支持你,但是,這事兒,也有你爸做主的份兒,我的支持,幫不上什麽忙。”
“您甭管我爸,”傅予沉又點了支煙,慢條斯理地,“事實上,您或者傅之愚,誰反對,都沒用。我只不過看在您的份兒上,不想鬧得難看。”
“遇上什麽女孩子了嗎?”
“不瞞您,是遇上了,”傅予沉眼睫微落,凝着指間那點猩紅,“但是,她不喜歡我,八字還沒一撇。”
“那你這麽早做準備?”
傅予沉笑了聲,“她說了也不算,不管她願不願意,只能嫁我。”
傅勇山搖了搖頭。
兩人沉默半晌,傅勇山才又開了口。
“沉沉……”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個家,但是,家才是最重要的,等你以後自己結婚了就會明白了。”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
“傅之愚取的,”傅予沉眉眼間有幾分不耐,“沒興趣聽他的緣由。”
“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傅勇山念出來,“蘇轼的作品。”
“你爸和你媽,是拍戲時候認識的,鄉村戲,鄉下的夜色很美,你這名字,”他看向傅予沉,“是‘予你沉沉夜色’的意思。”
傅予沉面無表情聽着。
“我當時是最大的阻撓力量,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結的婚,”傅勇山說,“雖然後來結果不好,但感情是真實存在過的,你不要再因為這個,跟你爸鬧矛盾。”
“轟轟烈烈鬧一場,卻是蘭因絮果,最難受的,是他們兩個。”
傅予沉不吭聲。
他幼時親眼看到傅之愚出軌,無論怎樣,他都不可能原諒他對家庭的背叛。
有人敲門。
傅勇山低聲說,“等明天,我抽空把我的計劃發給你。”這才看向門口,說了聲,“進。”
傭人領着一個高大的身着宴會禮服的男人進來。
傅之平的大兒子,傅永和。
他鼻梁上架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無比矜貴,“爺爺,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傅予沉冷嗤一聲。
這家人,真是做作得讓人倒胃口。
家宴每年都有主題,都有着裝要求。
男男女女都要穿禮服,甚至有一年,男人們還穿了誇張的燕尾服。
傅予沉卻永遠只穿自己的常服過來。
他站起身,“走了。”
傅勇山在背後喊了聲,“又不留下來吃飯嗎?”
傅予沉已經轉身走出很遠,高大的背影毫無留戀,他懶散地揚了揚掌心的手機。
仔細吻了一通。
沈止初仰着下颌,眼睛緊閉,唇在輕輕吐息。
傅予沉單手托起她下巴,凝眸細看她的臉,“……你喝酒了?”
口腔裏還殘存着一絲酒氣。
沈止初迷蒙蒙睜開眼,撞上他的目光,“一點點白蘭地。”
她眼眸水潤,喝了酒肢體和神思都有些遲鈍的緣故,看起來好像卸下了防備。
傅予沉沒忍住,又垂首吻了她一遍。
“喝了酒還出來吹風?”
傅予沉一把将她抱起,掌心托着她的臀,往入口走。
眼見這兩人吻作一團的時候,簡正就轉身離開了。
此刻正站在入口那裏,似是有話要對他講。
傅予沉抱着沈止初路過他,經過他身側,傅予沉停下,“你在這兒等我。”
他與她的肢體接觸實在太過熟練,不知道更深入的接觸是不是已經發生過,簡正壓着那股酸澀,點頭,“我正好也有話想問你。”
傅予沉将沈止初放到頂層套房的卧室,給她蓋了被子,又轉身離開。
他徑直回到頂層花園。
簡正還站在入口處。
傅予沉雙手插着口袋,看着他,“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她喝酒了還叫她出來吹風?”
當時聽到簡正打電話,他并沒有聽清楚具體的談話內容,他本也無意多聽,是後來聽到沈止初的聲音,才意識到他剛剛是在給她打電話。
“我不想在她面前罵人,更不想在她面前打人,”傅予沉平靜地說,突地攥住他領口,狠狠将他摁到牆上,一字一句,“所以,不要再有下次。”
後背撞到冷硬的牆壁,泛起疼痛。
簡正鎮靜地問,“……你對她是認真的嗎?”
“輪得到你問?”
“當然輪得到,我是她師兄。”
傅予沉冷嗤一聲,慢悠悠松開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也行,老子一次跟你說明白了,”他看着他,“簡正,沈止初現在是我的人,以後也只會我的人,她未來的丈夫也只會是我。”
“你聽明白了嗎?”
“你的婚事,你能做主嗎?”簡正問出最想知道的問題,“傅家不需要聯姻嗎?”
傅予沉覺得他的話簡直荒唐。
“你覺得,有人能管得住我跟誰結婚?”
簡正一時失了反應。
傅予沉轉身離開。
許是熱了,沈止初已經自己脫了長大衣外套,只着長裙躺在被窩裏。
傅予沉靠坐在床頭,把她撈出來,安置到自己腿上。
沈止初睜開眼,定定看他,而後喚了聲,“傅予沉。”
“嗯。”
“你怎麽又來了。”
“想你。”
“你總是不請自來。”
“嗯。”傅予沉懶懶地回答她,拇指指腹摩挲着她下颌,“你現在清醒嗎?”
沈止初閉眼仔細感受了一下神思,而後睜開,“半清醒。”
喝了那點酒,不至于醉,只不過有些遲鈍,神思和話語都直愣愣的。
“那我問問你,”傅予沉放低了聲音,“沈止初,你有那麽一丁點喜歡我嗎?”
閱讀燈下,她眼眸水潤,瓷白的臉上浮着一層薄紅,明顯不是百分百清醒。
可即便是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問話,她還是垂了眸,不回答。
半晌,她輕輕地說,“……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傅予沉說,“昨晚我跟你說了,這段關系,我來定義。”
“炮.友。”她直愣愣地說。
傅予沉笑了聲,“據我所知,炮.友都不接吻的,可是沈止初,我親過你很多次了。”
不知哪句話哪個詞觸到了她的神經,她眼淚湧出。
她沒什麽表情,要伸手揩掉。
傅予沉擋住她的手,“我來擦。”
由着他擦眼淚,沈止初轉頭去看落地窗。
落地窗外,夜色茫茫。
傅予沉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腦中卻不期然浮現了傅勇山幾個小時前說過的話,“你的名字是‘予你沉沉夜色’的意思。”
昏茫夜色。
适合私奔。
沈止初還是看着那窗外的黑夜,半晌,說,“傅予沉,我讨厭這裏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今天見到她,她句句都是真話,沒有一句賭氣的一句帶刺的。
傅予沉定定看她的臉,說,“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