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悅
這一日過後。
但凡是鄭衣息宿在澄園的日子,他總會将煙兒喚來書房,教她寫幾個大字,再教她握筆。
整個鄭國公府裏會識字的丫鬟不過鳳毛麟角,如今卻要再添上一個不會說話的煙兒,惹得不少人在背後亂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與霜降。
誰不知大太太身邊的白芍正是因識字識得多了,才越過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輝堂的一等大丫鬟。
論在主子跟前的體面,可比大房的那兩個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還戰戰兢兢地惶恐,生怕煙兒成了鄭衣息的通房丫鬟後會使法子磋磨她們。
可等了幾日,既是沒等來煙兒的刁難,還在廊下觑見她立在庭院裏罰站的身影。
此刻澄園的庭院裏。
煙兒頭頂着一方托盤,托盤裏擺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動,素白的小臉擰作一團,不敢讓狼毫從托盤裏掉落下來。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額間滲出了些細汗,可她卻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內的那口氣。
而鄭衣息卻坐在了書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門,邊捧讀着手裏的詩冊,邊遙望着階下搖搖欲墜的煙兒。
他輕啓薄唇,清冽的嗓音裏摻着幾分惡劣,“若是掉了,就再罰站一個時辰。”
煙兒欲哭無淚,姣麗瓷白的面孔上浮現幾分難堪之色。
她不明白鄭衣息為何要教她大家閨秀的站姿,站不好竟還要再多罰站一個時辰。
垂立在側的雙喜與小莊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從彼此的眸中瞧見了如出一轍的不解。
世子爺這是在挑女人還是再教女學生呢?
雙喜自诩更懂些鄭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與小莊說:“你不懂了吧?”
“這是爺嫌棄煙兒的出身,要教她些規矩,省得帶出去丢了爺的面子。”
小莊點點頭,心裏卻是不以為然。
爺既是嫌棄煙兒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與霜降在廊角瞧見了這一幕,心裏湧起了一陣喜色,前幾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時消弭了大半。
倏地,書房裏又飄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個啞巴,又不是個聾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麽還是這幅不倫不類的模樣?”
話裏的嫌惡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與霜降愈發歡喜,彼此間交換了臉色後,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爺瞧不上那啞巴難登大雅之堂的模樣。”
霜降也順勢笑道:“爺不過是被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會兒而已,如今又醒轉過來了。”
日暮時分,各方各院都擺起了膳食。
雙喜也從小廚房裏提來了食盒,與小莊和秋生一起替鄭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擺着數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濃烈的飯菜香味從書房內飄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階下的煙兒卻依舊在罰站。
縱使她雙膝仍是刺痛無比,肚子也餓得饑腸辘辘,卻仍是不能挪動分毫。
又過了一個時辰,等鄭衣息慢條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後,煙兒才被允準着放下了手裏的托盤。
她膝上鈍痛無比,走到泰石階前,欲提腳邁步時,實是抵不住襲來的暈眩憋悶之意,兩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階上。
雙喜忙要過去攙她起來。
鄭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煙兒,便吩咐小莊:“将府醫請來。”
不多時,伺候煙兒的圓兒趕了過來,與雙喜一齊将昏迷不醒的煙兒擡回了正屋的羅漢榻上。
鄭衣息卻轉身走回了書房裏,鐵青着臉凝視着翹頭案上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
三日了,這啞巴字也寫不好,站也站不像。
當真是沒用。
不多時,府醫趕來了澄園,雙喜立在一側聽了一會兒府醫的診治後,才回了外書房。
鄭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單衣坐在翹頭案前,案上鋪着大钺朝的輿圖。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專注與真摯。
雙喜輕手輕腳地擱下了茶壺,瞥了一眼鄭衣息,還是将臨在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
世子爺似是并不怎麽在意煙兒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說些讨人嫌的話。
他正欲轉身,輕手輕腳地退出書房時。
身後的鄭衣息卻已從輿圖裏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問道:“府醫怎麽說。”
雙喜一怔,旋即答道:“府醫說煙兒姑娘是積勞成疾,一時氣力不支才暈了過來,倒是沒有什麽大礙。”
聞言,鄭衣息的臉色辨不出喜怒。
雙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醫說煙兒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診治,否則年邁時會落下病根。”
鄭衣息不以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輿圖之上。
那啞巴命薄如絲,如何會有年邁的時候?
雙喜卻頓住了步子,憶起方才抱進懷裏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身軀。
踟蹰再三,仍是說道:“爺,你若是不喜歡煙兒,将她打發的遠遠的就是了,何必這般磋磨她?”
話一出口,雙喜便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怎得一時他憐惜之意上湧,竟說出了這麽大逆不道的話語?
翹頭案後的鄭衣息已擡起了頭,如霜般的冷凝眼鋒已遞了過來,霎時便唬得雙喜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巴掌。
這兩年澄苑裏未曾見血,讓他過了不少安生日子,以至于忘了眼前的這位主子是何等冷血無情的人物。
書房內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清脆巴掌聲。
雙喜将自己扇得兩頰通紅之時,肅着臉的鄭衣息才說了一聲:“別打了。”
雙喜停下了動作,心卻依舊慌亂無措。
他此刻後悔不疊,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止不住地發顫。
腦海裏更是不合時宜地憶起了早先忤逆過鄭衣息的那幾個小厮的下場。
思緒紛雜之時,卻聽得上首的鄭衣息那兒響起一陣漾着濃濃疑惑的話音。
“可當初我只學了三回,就會握筆寫字了。”
更別提規矩儀态這些簡單之事,他都不必費心去學,那些東西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雙喜聽鄭衣息不像是惱怒的模樣,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笑道:“您是天之驕子,是咱們府裏的世子爺。可那煙兒不過是個奴才秧子,還天生不會說話,學規矩的速度自然不能與爺相提并論。”
這話也算是解了鄭衣息的疑惑,便大發善心地放煙兒休息了幾日。
而躺在正屋裏的煙兒卻是悶在被角裏痛哭了一場。
原先她以為自己躲不過以色侍人的命運,雖則傷心,卻也不得不認命。
可來了澄苑的這幾日,鄭衣息并未讓她伺候在側,而是教起了她寫字與握筆的姿勢。
她從前不曾使過狼毫,更不懂何為大家閨秀的握筆姿勢。
鄭衣息格外嚴厲不說,還不肯以身作則地示範給煙兒瞧,不過嘴上點撥幾句。
她若做不到要領之處,便要受他冷言冷語的奚落,再去庭院裏罰站兩個時辰。
這哪裏是在教她寫字和握筆,分明是在刻意折辱她。
從前在外院裏時被那些婆子們百般欺負,如今不過是換成被主子欺負罷了。
一旁的圓兒見煙兒哭的傷心,便絞了帕子替她拭淚,勸道:“姑娘別傷心,爺親自教着認字的體面,滿府裏也只有姑娘你一個人得了。”
煙兒不過苦笑一遭,便揉了揉圓兒的頭,放她去外頭玩竹蜻蜓。
不多時,煙兒便躺在羅漢榻裏睡了過去。
早先多少苦日子她都生生地熬了過來,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
還是多笑笑吧,總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不一會兒,圓兒便與兩個相熟的小丫鬟在廊角踢起了毽子,未曾瞧見往正屋裏走去的李嬷嬷。
李嬷嬷站在門檻外,透着簾帳往裏頭望去,輕喚了一聲:“煙兒?”
見無人答應後,雖略有踟蹰之意,可想起大太太的吩咐,還是提腳走了進去。
羅漢榻上的煙兒已然睡熟,李嬷嬷不過瞥了眼她清麗沉靜的面容,便止不住心內的訝異之色。
這啞女,竟當真與那侯府嫡女有五分相像。
她望着煙兒瞧了許久,面色一變再變,到底是沒有出聲将她喚醒。
一炷香的工夫後,李嬷嬷才蹑手蹑腳地走出了正屋,并未留下任何痕跡。
明輝堂的小隔間內。
大太太劉氏正跪在蒲團之上,虔誠地對着佛臺上的牌位焚香祝禱。
按理說,早夭的孩子不能立下牌位。
可向來靜默恭順的劉氏卻在榮禧堂發了一回狠,以銀簪抵住了國公爺的喉嚨,迫着他給夭折的衣莫立了牌位。
鄭衣莫是她三十歲那件生下來的嫡子,掙命般小心呵護着,卻仍是不滿八歲就夭折。
說是夭折,可阖府上下誰人不知是鄭衣息哄着衣莫喝下了一碗蓮子羹,當日夜裏衣莫便撒手人寰。
庶子勢大,這幾年已投的太子喜好,成了禦前司的帶刀侍衛。
等寧遠侯府家的嫡三女進門,興許便能靠着岳家之力坐上禦前司的首領。
官途青雲、扶搖直上。
劉氏面容上無悲無喜,手裏正撚着紫檀木佛珠,整個人便如老朽壞了的木魚一般,縱使奮力擊錘,也發不出什麽振聾發聩的響音。
可往後卻不一樣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小隔間的屋門,躬着身與劉氏問安道:“老奴見過大太太。”
劉氏嘴上的念經聲不停,好半晌後,她才從蒲團上起身,帶着李嬷嬷去了正屋明堂。
明堂裏四處皆是透着悲苦禪意的擺件,最為鮮亮的便是早夭的二爺留下來的一只虎頭鞋,正孤零零地擺着博古架之上。
李嬷嬷不敢亂看,只肅容與劉氏說道:“大太太猜的沒錯,那啞女是與蘇小姐是有五分相像。”
劉氏眸色沉靜,她手裏盤弄着的紫檀木佛珠上下攢動時發出些沉悶的聲響。
良久,她才開口道:“你說,息哥兒将她養在房裏,是為了解悶兒,還是另有安排?”
李嬷嬷素來知曉劉氏與鄭衣息之間有幾件說不清道不明的官司,當即也不敢多話,只說:“定是世子爺愛慕極了蘇小姐,便借着這個啞女睹物思人吧。”
“呵。”劉氏輕笑一聲,面沉似水的臉龐裏陡然露出幾分徹骨的恨意。
“寧遠侯府若知曉此事定會心生不悅,我們這個世子爺可不會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兒。”
李嬷嬷瞪大了眼眸,只道:“太太的意思是,世子爺是當真瞧上了這個丫鬟?”
“是不是如此,一試便之。”方才的恨意一閃而過,劉氏又恢複成了往日裏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
今日寧遠侯夫人段氏帶着嫡三女蘇煙柔登了鄭國公府的門。
鄭老太太盛裝打扮後親自見客,還将稱病不出的劉氏喚到了花廳,蘇氏也陪同在側。
段氏與蘇氏有幾分沾親帶故的親戚關系,便笑着贊了幾句蘇氏膝下的嫡女與兩個庶子,而後便自顧自地與劉氏說起了話。
劉氏的母家伯恩公府是段氏親妹妹的夫家,故縱然劉氏待段氏不甚熱絡,可段氏依舊興致勃勃地與劉氏說話。
蘇煙柔也安安靜靜地坐在段氏身旁,她今日細心妝點過一番,烏黑的鴉發裏簪着金鑲玉霓凰展翅步搖,一身花緞羅衫,繡邊金線攬進流溢春光。
縱使蘇氏再不喜歡這個眼高于頂的侯府嫡女,也不得不由衷地贊上一句:當真是好容色。
蘇煙柔維持着大面上的禮數,握着杯盞的手卻恹恹地不知該放在何處。
說句心裏話,鄭衣息已比京城大部分的纨绔要好上許多,他非但生的面如冠玉,周身的體魄更是英武挺拔,叫人移不開眼去。
好是好,可與清雅如谪仙的五皇子比起來卻落了下乘。
她雖對五皇子情深一片,可寧遠侯府與鄭國公府的聯姻勢在必行,她實在違抗不了長輩的命令。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五皇子能求得太後允準,為她們兩人賜婚。
蘇煙柔思緒紛雜之時,一身玄色窄袖錦袍的鄭衣息已遙遙地往花廳走了過來。
他步伐沉穩,身脊如蘭。玉石腰佩縋然生響,天邊曦光灑落,恰鍍着他長身玉立的體态,襯出些得天獨厚的俊朗。
蘇煙柔有片刻失神,待到鄭衣息走進花廳後方才斂回了自己的目光。
鄭衣息彬彬有禮地向高堂上的長輩們行禮,而後便立在了劉氏身後。
他不過對段氏行了晚輩禮,對蘇煙柔行了同輩禮,并無過分殷切,也無失禮冷待。
段氏心內暗暗點頭,與鄭老太太說笑了幾句後便道:“聽聞貴府的內花園造景乃是京中一絕,煙柔在家中和我嚷嚷了好幾回,正想親自去瞧上一瞧呢。”
這話分明是要讓鄭衣息領着蘇煙柔去內花園裏散散心的意思,也好讓兩個小兒女在婚前聯絡出些情誼。
鄭老太太聞歌弦知雅意,忙與鄭衣息說:“息哥兒,還不快領蘇小姐去內花園瞧瞧景色。”
說完,又吩咐紫鵑:“多讓幾個婆子跟在後頭。”
段氏笑盈盈地瞧了眼鄭衣息,怎麽瞧怎麽順眼,正欲再與劉氏說笑幾句時。
身側的蘇煙柔卻貿然出聲道:“母親,昨夜我不慎染了風寒,只怕是不能去內花園裏吹風。”
話音甫落。
花廳內霎時鴉雀無聲,鄭老太太臉上的笑意立時落了下來,眸子裏凝着幾分不虞之色。
劉氏也再持不了那副無悲無喜的模樣,只饒有興致地望向了蘇煙柔。
段氏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無比,握着錦帕的指節攥得泛起了灰白之意。
倒是蘇煙柔一派無畏,鄭衣息也不過垂下了眸子,将心內的所有情緒都斂藏在其中。
煙兒正在書房裏練字,她如今膝蓋上的傷處好了不少,下地走路時也不會再鈍鈍地發疼。
上一回鄭衣息讓她寫了“大”這個字,如今則要讓她學會寫“小”這個字。
這兩個字筆畫雖簡單,可對于煙兒來說卻不甚容易。
她好不容易寫完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小”字,便頗為氣餒地嘆息了一聲。
挫敗一回,她便再度站直了身子,欲再重寫兩個“小”字。
正提筆之時,書房的屋門卻被人從外頭踹了開來,巨大的聲響讓煙兒渾身一顫。
她揚頭朝着屋門的方向望去,卻只見一抹玄色的衣角從她眼前掠過。
下一瞬,她已被人掐住了不盈一握的細腰。
丹唇被人重重碾過,那人吻人的力道裏盛着野獸般的兇猛強盛,已撬開她的內齒,咬住她的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