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花燈
鄭衣息賞了牛黃給圓兒作藥引,一劑藥之後,圓兒的高燒便漸漸地退了下來。
煙兒也放下了心,左右并無什麽差事可做,便坐在羅漢榻上做起了針線。
倏地聽見庭院裏響起一陣凄厲的哭聲,突兀的聲響吓得煙兒手裏的繡繃一抖。
再回神時冰月壓抑着的泣聲已從支摘窗外飄入煙兒耳畔。
“月兒,娘都與你說了多少回了,當真是爺讓我們領你回去。你再勥下去,難道還想落得和霜降一樣的下場不成?”說話的是個聲音粗粝的婦人,語氣雖不耐,細細聽着卻有一腔關切之意在。
冰月嚎哭不止。
她自進澄苑起便對鄭衣息生了幾分癡心腸,寤寐思之、日夜不休,經了霜降一事也不改她的半分癡心。
成婆子見她油鹽不進,便往冰月皓腕上擰了一把,欲将她強拖下臺階,往二門的方向走去。
冰月淚意漣漣的眸子無措地望向緊緊阖起的書房大門。
見識了世子爺這般清貴無雙的人物,若要再讓她去配個猥瑣不堪的小厮,她如何願意?
思及此,冰月便陡然從胸腔裏生出了一股大力,迫得她掙脫開了成婆子的桎梏,不要命似地往書房門前的階下撞去。
她本意并非是要尋死,不過是想撞出個好歹來,搏得鄭衣息幾分憐惜罷了。
可等她頭破血流地跌在了泰山石階下,那書房的門卻仍是一動也不動。
成婆子嚎哭不止,嘈雜的聲響擾到了正在提筆寫字的鄭衣息。
不一時,小武便推開了外書房的門,遙遙地立在臺階之上,睨着成婆子道:“爺說了,若是你們再吵吵嚷嚷個沒完,便一家子打了板子拉到莊子上去。”
這下成婆子連哭也不敢哭了,尚且留有幾分意識的冰月也心如死灰,任憑成婆子拉扯着出了澄苑。
正屋裏的煙兒目睹這一場鬧劇,也忍不住長籲短嘆了一番。
思緒不由得飄到了那夜裏鄭衣息為着她發落了李嬷嬷的景象。
她并不敢往深處多想,只是隐隐約約間覺得鄭衣息待她似是有些不一般。
可那是簪纓世家的世子爺,下一任的鄭國公。
自己不過是個仰人鼻息才能茍活的卑微啞女,期間的天譴之別不消細說。
煙兒搖了搖頭,想起那人喜怒無常的性子,說不準那一日便會厭了她,這點“不一般”實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她将亂七八糟的思緒攏回,只安然地做起了繡活。
李休然告訴過煙兒,這牛黃非但價值不菲、還極難儲存。便是如鄭國公府這般鐘鳴鼎食的人家,也不慣常使這樣的藥材。
可鄭衣息卻是眼都不眨地賞了一兩牛黃下來。
煙兒感念他救下圓兒的恩情,便欲親手做個香囊答謝他。
日升斜陽。
一道金澄澄的曦光從天邊灑落而下,裹挾着細細密密的柳絮,打着旋兒般飄進了支摘窗,落在倚窗而坐的煙兒鬓發之上。
烏黑順滑的鴉發好似鍍了一層清輝,襯得她飄飄渺渺的好似仕女圖上的仙子,一雙清淺黛眉下露出盈潤多情的一雙杏眸。
總也讓人移不開眼去。
鄭衣息提腳邁入正屋時,瞧見的便是這樣迷晃人心的一幕。
他有片刻愣神,方才收到東宮密信後的那一片壯志欲酬的熱切盡皆消散了下去。
鄭衣息緩了緩心神,将來正屋前在腦海裏滾過一遭的思緒又滾了一遭。
他如今有求于這個丫鬟,很該對她好些,才能讓她死心塌地地為他賣命。
既是逢場作戲和利用交織,屈尊纡貴地與這啞女相處一番,也不算什麽大事。
“煙兒。”說服了自己後,鄭衣息便立在門檻處,凝眸望向了羅漢榻上的煙兒。
冷不丁的一句聲響,險些把煙兒唬了一大跳。
瞧清楚來人的樣貌後,煙兒手裏握着的銀針陡然一歪,便往她青蔥般的玉指上紮去,沁出一縷一縷的血絲。
那血污了繡繃上繡着的花樣子,也讓鄭衣息瞧見了一片黑紅掩映的挺拔墨竹。
這是男子才會用的紋樣。
他霎時憶起了那個清清雅雅的府醫。
這般小家子氣的紋樣,多半是做給他的吧,定是為了謝他診治那個叫圓兒的丫鬟?
只是這啞巴當真沒良心,自己好歹也幫過她幾回,怎麽不想着來做個香囊謝謝他?
鄭衣息心裏極為不屑,若換了前幾日,只怕早已不由分說地發作一通了。
如今卻是生生忍下勃然的怒意,起身走到羅漢榻邊,一忍再忍,到底是酸言酸語地諷了兩句:
“這竹子好生土氣,料子也差勁的很兒。”
煙兒臉色霎時一白,忙将那繡着墨竹紋樣的繡繃收好,心裏泛起些苦澀。
她早該明白的,她做出來的繡活世子爺怎麽看的上眼?
倒是白忙活了一場,還得了他幾句嫌棄,何苦來哉?
鄭衣息卻是未曾察覺到煙兒的失落,理了理不算舒朗的心緒後,朝着她揚起了一個似笑……又絕稱不上是喜色的笑容。
“過幾天,鵲仙橋那兒有一場花燈節,你可想去?”
囿于這四四方方宅院的丫鬟中,有哪個不想去外頭散心游玩?
尤其還是由鄭衣息親自提起了此事,這等體面非同往常。
鄭衣息靜等着煙兒的回答,心裏卻已在思量着該給她去珍寶閣挑何等顏色的衣衫,才能以假亂真,與蘇煙柔有個七八成相像。
誰知煙兒卻搖搖頭,斂眉凝神的模樣裏漾着幾分哀傷。
鄭衣息一怔,蓬勃的怒意立時湧上心頭,強扮出來的溫柔外皮立時要剝落。
他來不及怒意相向時,外頭廊庑下卻已傳來了一道嬌俏的嗓音。
“若這丫鬟不願意陪鄭世子去看花燈,那就由我來陪鄭世子吧。”
說話間。
滿身绫羅、鬓間珠光寶氣的蘇煙柔已娉娉婷婷地走進了正屋,身後還跟着個鄭容雅。
煙兒擡眸,瞧見那氣度高潔、舉頭投足間染着富貴奢靡的蘇煙柔,心裏的酸澀更甚,一時只得讷讷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螢火如何能與月輝争光。
她是地下的泥土,而世子爺的這位未婚妻則是盛放在夜幕裏的星辰。
她們之間有雲泥之別。
鄭衣息瞥了眼蘇煙柔,卻是連餘光都不想往她身上遞,心間蓄滿了嫌惡。
他板着臉不肯接蘇煙柔的話,蘇煙柔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僵,美眸裏翻湧着些許怒意。
還是鄭容雅瞧着勢頭不對,便笑着打圓場道:“大哥哥,蘇姐姐特地來澄苑尋你。快讓你房裏的丫鬟給她倒茶。”
如今正屋裏只有煙兒一個丫鬟,她聽得此話後立時要走去耳房提蘇煙柔斟茶。
她只穿了件素淡無比的薄衫,身子清瘦的不像話,路經蘇煙柔身旁時,愈發顯得瑟縮可憐。
鄭衣息心裏忽而泛起了些憋悶之感,他揚首觑見蘇煙柔美眸裏的得意,心中的嫌惡更甚。
“行了。”
他出聲喝住了煙兒。
“蘇小姐,随我去書房吧。”鄭衣息淡淡開口,泠然的眸子裏不見半分情緒。
似是喜悅,似是惱怒,這樣時常發洩在煙兒身上的情緒不見了蹤影。
蘇煙柔自然不會與煙兒這等低賤的丫鬟多計較,聞聲便跟在鄭衣息身後,往外書房的方向走去。
獨留煙兒與鄭容雅立在書房,一個黯然神傷,一個心口直跳。
“大哥哥怎麽見了蘇姐姐,似是一點都不高興?”鄭容雅喃喃自語道。
煙兒卻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她如今的眼裏只能裝下回廊上那兩道離去的身影。
一樣的錦衣華服,一樣的高貴模樣,像極了一對神仙眷侶。
本就是樁門當戶對的姻緣,再相配不過。
書房內。
蘇煙柔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博古架上的青玉瓷器,嘴裏忍不住稱贊道:“沒想到鄭世子的眼光倒是不俗。”
鄭衣息并不答話,只端坐在了扶手椅裏,思緒卻不知不覺地飄到了方才煙兒垂着眸搖頭的模樣之上。
他走神的太過明顯,蘇煙柔抛出去的話語得不到回應,一時心裏有些不高興,便将目光移到了翹頭案後的鄭衣息身上。
鄭衣息今日穿了件墨色的對襟長衫,鬓發不過随手一束,潇灑俊逸的姿态襯出幾分冷然不羁,竟是瞧着比從前要更俊朗幾分。
蘇煙柔不是個蠢人,她自負美貌、又出身高貴,一開始的确想坐上五皇子正妃一味,可五皇子對她的态度卻一直暧昧不清。
所以她也不得不穩住鄭衣息這一頭,以備來日不時之需。
憶起方才進正屋時,瞧見鄭衣息的眸光緊緊攥着那丫鬟不放的模樣,蘇煙柔心裏竟是有些不大得勁。
如今鄭衣息不答她的話,她心裏愈發不爽。
她都給他機會與自己獨處了,怎得這人還不說些風花雪月的好話來引她開心?
蘇煙柔忍着惱意又說了幾句話,見鄭衣息仍是一副陷在了思緒裏不言不語的模樣。
當即便冷笑着出聲道:“你那位嫡母方才還與我說,要我過幾日陪着你逛花燈節,如今瞧着世子爺的樣子,怕是不大樂意呢。”
話畢。
那頭的鄭衣息也終于沉思出了個結果,只是這等結果實在是令他難以開顏罷了。
他昨日聽梧桐說府裏的不少小厮與丫鬟們都相約着一齊去逛花燈節,一年一度的盛會,鄭國公府也不會拘了他們。
這丫鬟不肯答應自己,莫不是……莫不是已和那姓李的府醫約好了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