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救命呀
-04-
地下車庫裏安靜極了,只偶爾響起汽車啓動駛出的聲音。
那枕在自己肩頭的腦袋一動也不動。
直到過去好一會兒,應如寄才确信,她是真睡着了,不是繼續玩着什麽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鬼把戲。
代駕到了。
應如寄左邊肩膀保持沒動,右手打開車窗,遞出車鑰匙。
車彙入深夜的闌珊燈河。
代駕問要去哪兒,應如寄報了葉家別墅的地址。
身邊的人始終沒醒,他左臂漸漸僵硬,但終究忍了又忍,沒将人吵醒。
一切聲息都很輕緩,窗外的風聲,被隔絕的胎噪聲,以及起落的呼吸聲。
應如寄沉默坐在夜色裏,調作靜音的手機不時亮起,事務所的微信群裏楚譽慷慨地發了一個大額紅包,“謝謝老板”、“謝謝爸爸”的表情包連續刷屏。
有人@應如寄,發了一個擠眉弄眼的表情,暗示意味十足。
應如寄依照楚譽的數額也發了一個,而後将手機一鎖,揣回口袋裏。
嫌吵,不再理會。
車開到半途,叫人昏沉欲睡的沉靜,被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
葉青棠一個激靈,擡起頭來茫然尋找聲音來源,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手機在提包裏,急急忙忙地去掏。
她眯着眼睛往屏幕上看,大抵覺得亮光刺眼。
手指輕按下綠色接聽鍵,下一瞬,便自然地換上一副撒嬌語氣:“媽媽,怎麽這麽晚打電話呀?”
接下來應如寄有幸見識葉青棠的另一面:初中生般的幼稚小姑娘,連今天中午喝了一杯奶茶都要向家長彙報。
她講電話有個不自覺的習慣,會将一縷卷發繞在手指上,看它彈簧似的松開,再繞上,再松開。
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電話,足足講了有十分鐘。
應如寄更“有幸”知道了,她的工作室斷網了一上午、她跟風種草買的口紅翻車了、她買了一罐新的季節限定的櫻花味磨砂膏、她的新bralette是粉色的。
這個詞應如寄不理解,拿出手機來根據發音試着拼出,而後看着顯示出來的翻譯結果陷入沉默。
有片刻懷疑,葉青棠是不是完全忘了,此刻身邊還有個半生不熟的陌生男性。
這通電話終于結束,而葉青棠也似終于想起了他的存在,将鎖屏的手機丢入提包,笑問:“應老師,車是在往哪兒開?”
“你家。”
“能改道去觀瀾公寓嗎?”
應如寄沒問這是什麽地方,叫代駕司機轉向。
而到這時候葉青棠才說:“剛剛不小心睡着了,不好意思呀。”
“沒事。”
“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她話鋒陡然一轉,像是二十分鐘的小憩叫她滿血複活,又能将滿腹手到擒來的算計,接二連三地用到他身上。
那杏眼裏波光流轉,讓應如寄條件反射地進入備戰狀态。
果真,她的下一句是:“誰讓應老師這麽正人君子,我不知不覺就過分放松了。”
應如寄瞥她一眼,似笑而非笑的表情,“是嗎,就這麽相信我?”
“君子或者小人,對我而言好像也沒差。”
應如寄轉過目光,不欲就這類話題多做糾纏,“打電話的是葉夫人?”傢獨口勿車巠
“嗯。不過我媽媽不喜歡人家這麽稱呼她,她更願意大家叫她莊女士。”
“我似乎沒跟令堂打過照面。”應如寄便換了一個稱呼。
葉青棠笑起來,“正常的。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單親家庭。她是攝影師,經常各地采風,不喜歡拘束在家裏,也嫌棄我爸黏人。我爸所謂的出差,十有八九是去找我媽了。”
“這次也是?”
“嗯。”葉青棠低頭去開鏈條包,從裏面掏出一面巴掌大的複古小鏡子,帶手柄,綴着鎏金流蘇,背面是個曼麗的畫報女郎。
她擡手打開了車頂燈,細長的手指捏着手柄,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對鏡檢查妝容。
應如寄以餘光打量。
她妝半花了,眼角一抹殘紅,口紅已經褪盡,露出原本的淡紅唇色,左邊臉頰上,那幾粒淡褐色雀斑沒做任何遮掩,正如她乖張肆意、特立獨行,又坦蕩自若的個性。
鏡面忽地轉向。
應如寄早有預料地別過了目光。
葉青棠盯着鏡中映照出的他的眼睛,笑說:“應老師對我的事情很好奇嗎?”
應如寄聲音平靜不過,“你希望我怎樣回答你?”
聰明的男人。葉青棠心想,他要是再搬出和她父親合作,免不得以後要打交道,多作了解總歸是未雨綢缪等等等等的那一套,她就會有點讨厭他的冠冕堂皇了。
這像是他能說得出來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葉青棠收起鏡子,丢回提包裏,再将手機拿了出來。
她點滑屏幕,不知在做什麽。
但終究安靜下來了。
應如寄将車窗打開透氣,潮潤的春風拂面而來。
吹了會兒風,忽覺手臂被輕戳了一下。
回頭一看,葉青棠遞來手掌,掌心裏躺着一枚AirPods.
“你送我回家,我請你聽歌。”她笑說。
應如寄稍作停頓,還是伸手拈起了耳機。
塞入左耳的瞬間,歌聲續播。
“……大提琴?”
“嗯,福雷的C小調挽歌,傑奎琳·杜普雷演奏的。她有一把琴叫做Davidoff,現在由馬友友收藏。”
應如寄凝視她片刻,“不像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是什麽?”葉青棠笑問,“搖滾?kpop?”
應如寄捕捉到她微微抿了一下嘴角,神情一霎而過的憂傷。
憂傷這種情緒,不,單單是這個詞彙,和葉小姐放在一起就有一種格格不入之感。
但應如寄确信那并非錯覺。
觀瀾公寓完全是在另一個方向,近三十分鐘才開到。
近零點的街道,路上寥寥車輛駛過。
葉青棠收了耳機和手機,伸手拉開車門,同時說道:“先別走,稍等。”
應如寄不明所以。
打了雙閃燈的車臨停于路邊,應如寄手臂撐着車窗,看見葉青棠匆匆跑去小區門口。門崗的附近有張桌子,她在桌前停頓一瞬,片刻轉身跑回來,手裏多了只紙袋。
她停在窗戶前,将紙袋遞了過來。
應如寄遲疑接過。
她退後兩步,笑得燦爛,“這下,你欠我一份夜宵了。”
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手臂擡高一揮,“拜拜,下次見!”
身影轉身,朝門口跑去,刷卡開門,輕盈消失于夜色深處。
應如寄将紙袋置于膝頭,叫代駕司機往住處開去。
阖上窗戶,揭開紙袋,蒸餃和玉米粥,尚且溫熱。
手機屏幕亮起,應如寄瞥一眼,照例是微信群的新消息。
剛準備丢到一邊,瞥見通訊錄那裏,變魔術般的浮現出了一個紅點。
“新的朋友”多出一條申請。
“yqt”。
她的微信名讓人意外的一本正經。
下午四點,天已黑得如同鍋底。
天氣預報傍晚有大暴雨,怕一會兒被雨困住回不去,葉青棠提前給員工放了假。
今日伍清舒不在,跟一個出版社的老師會面去了,只有四位員工和三個實習生在崗。
幾人陸陸續續走了,負責媒體運營的妹子最後一個離開,見葉青棠還坐在電腦前,便問:“棠姐你不下班嗎?”
“我再忙會兒,”葉青棠從電腦屏幕前擡起臉,笑說,“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就要下雨了。路上注意安全。”
“那我先走啦,拜拜。”
“拜拜。”
葉青棠起身續了杯挂耳咖啡,重回到辦公桌前。
發給一芥書屋那邊的郵件,附上了詳實的策劃方案,依然只得一句“抱歉,一芥書屋尚無對公衆開放的計劃”的冰冷回複。
葉青棠一整天沒精打采,始終不甘心。
她幾經周折扒到了一芥書屋的主人,收藏家湯望芗的個人郵箱,試圖再做最後一次嘗試。湯望芗深居簡出,極少在公衆場合露面,葉青棠對即将發出的這封郵件不抱任何希望。
葉青棠點開策劃案,思索如何再做一點針對性的修改。
忽聽窗外一聲悶雷。
天被捅開一個窟窿,雨水嘩嘩澆在落地窗戶玻璃上。
雨勢磅礴,整座高樓都有搖搖欲墜之感。
葉青棠默默看了會兒雨,重新投入工作。
微信上,約飯群裏熱鬧起來。
高中同學韓浚在群裏@葉青棠:出來嗨,晚上九點。
附上一個pub的定位。
焦頭爛額的葉青棠抽空回一句:嗨屁。沒空。
韓浚:最近忙什麽呢堂妹?一個月沒出來玩了。
葉青棠入學比同齡人早一年半,讀書時一直是班裏最小的,朋友們因此叫她“棠妹”,輸入法的第一聯想是“堂妹”,大家懶得糾錯,就變成她最為通用的一個昵稱。
葉青棠:找場地。展要開了,地方還沒着落。
韓浚:瞧上什麽地方了?我幫你問問。
葉青棠:一芥書屋。你有人脈嗎?
韓浚:……告辭。
韓浚:工作歸工作,也要勞逸結合啊。沒有你的場子,就像沒有東方明珠的上海。
葉青棠:以為人人像你家裏有礦。
韓浚:也不是人人家裏都有茶園啊。
葉青棠:所以我再不努力就只能回家繼承家業了。
手邊來了條問詢消息,葉青棠忙了一會兒,再看群,韓浚連發了好幾條,問她去不去,他可以親自開車來接。
葉青棠:真不去,沒空。
葉青棠煩躁地将小群設置了免打擾,繼續忙工作。
一直到七點鐘,整份策劃案幾乎重修了一遍,着重強調專業性和創始宗旨,她個人揣測這或許會是湯望芗這樣的大佬更看中的地方。
将郵件內容斟酌檢查多遍以後,葉青棠點擊發送鍵。
她站起身,用力伸了一個懶腰。
而後拿起手機,檢查微信消息。
揀重要的回複了,再點開打車軟件。她今早沒自己開車,打車來的。
排號132位。
“……”
這種情況,自然要向葉承寅呼救。
葉青棠點開和葉承寅的對話框,講了五秒鐘的語音條,将發出的最後一瞬,她心念一動,手指拖到左側取消了。
退出去,從列表裏翻到加上之後,就沒說過一句話的應如寄。
選出紅色“SOS”的emoji圖标,發送。
大約半分鐘過去,那邊發來了一個問號。
葉青棠:救命呀應老師!暴雨天打不到車,困在工作室了。應老師你在南城嗎?在公司嗎?
“正在輸入”閃了一會兒,應如寄回複:在。
葉青棠:我在高新科技園,離你們事務所好像不遠的樣子,可不可以順便過來載我一程。
附帶流淚貓貓頭表情包。
“正在輸入”又閃了一會兒。
應如寄:哪個門?
葉青棠将輸入框裏“可以從西門進地下車庫,登記就行”删掉,重新打字:南門。
應如寄:好。
葉青棠退出和應如寄的聊天,随意點開一個姐妹種草群,加入群聊,悠然地等人來接。
二十多分鐘,應如寄發來消息:5分鐘到。車牌號南AY3668
葉青棠:OK我下樓。
她将筆記本鎖定丢在辦公桌上,沒帶着,怕淋濕。
挎上帆布袋,剛準備走,瞥見桌角上随意放置的,今天忙得還未插瓶的每日鮮花,想了想,一把拿了起來。
應如寄将車停在南門附近,打着雙閃。
雨天的高新科技園,門前路上堵得幾乎水洩不通。
等了約莫有五六分鐘,他瞥見前方一道高挑的身影跑了出來。
背心,襯衣外套,休閑褲和帆布鞋,背着一只帆布袋,手裏還抱着一束花,大朵的粉橘色的花束,在陰沉天色裏,鮮豔醒目。
葉青棠有一秒鐘後悔,為了釣男人,自己有點太拼了。
她渾身被雨澆透,鞋裏也進了水。
她一只手作雨棚搭在眼前,踮腳眺望,試圖在一片雙閃的車海裏,找到那輛668.
尋找一圈的目光,忽地停頓。
沒看見他是從哪輛車上下來的,那孤标挺拔的身影,似憑空出現于灰白的雨幕之中。
葉青棠揮了揮手。
傘下的人腳步一時更快。
黑沉的傘面先一步斜遮過來,緊跟着他的手往她肩膀上搭了一下,虛虛地朝他跟前一攬。
她被雨水淋得發冷,是以清晰察覺到手掌挨上時的溫熱觸感。
雨水在頭頂傘面上敲出清脆聲響。
葉青棠嗅到潮濕的氣息裏,混雜了一股清苦的香氣。
她遞出墨綠色柔膠紙包裹的扶朗和玫瑰,仰頭笑說:“應老師,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