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功名應如寄,詩酒作浮生……
-10-
應如寄一步邁進來,葉青棠只覺頭頂燈影都似跟着晃了晃。
溫熱呼吸自耳後挨近,他的手掌直接探來,獲知無所阻隔的真相。
葉青棠一下站立不穩,手指在臺沿上用力撐住。
她看見鏡中的應如寄微微挑眉,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
他的指尖微涼,葉青棠看不見,全憑想象。
這只手的樣子早烙印在她腦海裏,修剪得短而幹淨的指甲,分明的骨節,以及用力時手背上微微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鏡中自己的神情漸漸失陷,眼裏水霧漫漶。
而與之相對,應如寄則十足的冷靜,倘若他是醫生,單看表情,會以為他正在聚精會神執掌一臺須得精準操作的外科手術。
但葉青棠知道不是,他沒有那樣冷靜,腰後相抵的觸感已經出賣了他。
葉青棠笑了聲。
“笑什麽?”應如寄沉聲問。
她洗過的頭發比幹燥時顏色深,散發着如雨後柑橘一般的濕潤香氣,将他的呼吸牢牢盤踞。她偶爾後靠借力,頭發便将他胸口的襯衫也打濕一片。
葉青棠呼吸散亂,“我在想,應老師你果然是摩羯座。”
她用星座的刻板印象來套他,意指他很悶騷,他就幹脆也用這套學說回敬,低笑說道:你還能說得出話,看來我還不夠勤勉。
葉青棠眼神失焦,好一會兒才回神。
應如寄旋開水龍頭洗了手,看她好似站立不住,便兩臂用力,直接将她打直扛了起來。
頓了一下,又騰出一只手拔下插頭,拿上臺面上的吹風機。
進了卧室,應如寄将葉青棠放下,單膝抵跪在床沿上,伸臂将吹風機的插頭插在床邊櫃旁的插座上,再遞給她。
葉青棠仰躺着,沒有接,“可以拜托幫我吹嗎?”叫人無從拒絕的撒嬌口吻。
應如寄頓了頓,在床邊坐下。
葉青棠調整角度,脖子枕在他的膝頭,腦袋懸空。
應如寄打開了吹風機,手掌抵在出風口試了試溫度,而後才撈起葉青棠的頭發。
葉青棠大聲提醒:“先從頭皮開始吹。”
嗡嗡的聲響一時湊得更近,在呼呼熱風裏,葉青棠閉上了眼睛。
應如寄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槐花似的香味,和她身上的不一樣,她吸吸鼻子,依舊大聲問道:“你身上是什麽味道,好香。”
應如寄低頭,鼻尖湊近自己肩膀嗅了嗅,将吹風調到低檔,方回答說:“回南城之後先去了一趟我祖父那兒,補覺前沖過澡,可能是他家裏用的沐浴露的味道。”
“你已經洗過澡啦?”
“嗯。”
下一瞬,他便看見葉青棠眼珠一轉。她屈起手臂,手指似有若無地輕輕劃過他腰間皮帶的金屬扣。
她笑着,“……應總,我答應你的要求,你是不是就可以給我轉正了?”
應如寄頓住。
葉青棠盯着他,看他似乎沒有反應,笑說:“你不喜歡這個劇本嗎?那換一個?”
“咔噠。”
金屬扣彈開的聲音。
她聲音像是香爐裏袅袅而起的一縷煙,那樣勾着人的三魂四魄,“姐夫,再不抓緊的話,姐姐就要回家了哦。”
失去理智似乎只用一個瞬間。
吹風機都沒來得及關掉,只扔到了一旁。
那呼呼的風聲仍在繼續。
片刻,應如寄伸手一把将插頭拽了下來,風聲乍停,代之以某種駁雜的水聲。
葉青棠有脫水般的口渴感。
頭發半幹,不單單是因為方才沒有吹幹,還有新出的汗。
黏糊糊地堆在頸後,讓人不适,她趴着,手肘撐起上半身,偏頭,将頭發捋了起來。
頸後汗漬蒸發,稍得清涼。
應如寄躺在一旁,手臂搭在額頭上,呼吸微沉,趨于平緩。
他偏頭看了葉青棠一眼,繼而看見她頸上戴着的鎖骨鏈,那“L”形狀的吊墜懸空,随她手掌給自己扇風的動作微微晃動。
應如寄伸手,将吊墜輕輕捏住。
葉青棠一下頓住。
“L.有什麽特殊意義?”
“沒有。”葉青棠笑着,輕輕地将吊墜從他手指間抽了回來,攥入掌心,“好看就買了。”
應如寄沒再說什麽。
總覺得她此刻的笑很不一樣,有些諱莫如深之感。
歇了會兒,應如寄起身,撈起衣服褲子套上。
他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裏多了只玻璃杯。
葉青棠坐起來,接過玻璃杯,來不及細品這冷萃紅茶究竟是什麽味道,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麻煩再來一杯可以嗎?”她伸臂遞回杯子,笑意盈盈,“多喝一點才補得回來。”
應如寄喉結微滾,接過前順手在她臉頰上輕捏了一把。
他再回來時,除了水,還給她找來了一件浴袍。
也是他的,大的及腳踝。
葉青棠起身披上了,系上腰帶,說道:“我看見生活陽臺好像有烘幹機。”
“有。”
應如寄沒時間和精力晾衣收衣,一般睡前将換下的衣服丢進洗衣機,早起再往烘幹機裏一扔,設定好程序,晚上到家只需拿出來疊起收納即可。
有時候碰上要出差,衣服在烘幹機裏待上十天半月也有可能。
“我想把衣服洗一下。”葉青棠有點抗拒再穿回那身染了火鍋味的衣服。
應如寄點頭,帶她去了生活陽臺。
葉青棠把一身衣服扔了進去,包括那件看着便價格不菲的西裝外套。
應如寄擡高手臂,從上方儲物櫃裏拿出洗衣液,“你的衣服能機洗和烘幹?”
“能。不能也能。”葉青棠笑說,“我一般不會買那種麻煩得要死的面料,什麽真絲,羊毛。拜托,衣服是給人穿的,不是要人來伺候的。”
“你一定洗壞過不少衣服。”應如寄倒入洗衣液,旋鈕設定程式。
“是啊,懶得看水洗标。洗壞就再買。”
不叫人意外的大小姐做派。應如寄笑了笑。
标準洗滌模式。
“要四十五分鐘哎。”葉青棠忽然笑着往前一步。
應如寄還沒反應過來,她赤着的兩只腳一前一後地踩上了他穿着拖鞋的腳背。
怕她摔倒,應如寄趕緊伸手摟住她的腰。
她卻踮腳,指甲輕輕劃過他的喉結,他後退了半步,背抵靠上了落地玻璃窗。
“怎麽,這麽一會兒都不能等?”應如寄輕笑。
“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既沒有拖鞋,也沒有換洗衣物。”葉青棠遲來的吐槽,她偏了一下頭,忽笑說,“很奇怪,應老師你以前沒帶女人回家過夜嗎?都去女方家裏?還是酒店?”
應如寄沒有回答她後面的那個問題,只說,“下回就有了。”
葉青棠也沒有深究,她并不在意,且追問過往也不是他們目前的身份适合做的事。
“餓嗎?可以點夜宵。”應如寄問。
“不餓,火鍋吃太飽了。”
“那想做點什麽?”
“我看到你剛才好像在整理東西,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一些技術資料,比較枯燥。”
葉青棠想了想,自他的腳背上下來,“我可以參觀一下你的書房嗎?”
應如寄的書房裏有一面很大的書櫃,填得很滿,一眼掃去幾乎沒有文藝類的書籍,大多是與他行業相關的專業書籍,以期刊雜志居多。
葉青棠随意抽出一冊,英文的封面,《Building Innovations》。
“我前兩天不是去一芥書屋和湯老先生會面麽。”葉青棠随手翻着,說道。
“嗯?”應如寄走到書桌那兒,繼續整理那些資料。
“知道一芥書屋是你設計之後,再逛體驗很奇妙。”
“怎麽說?”
“比如,主館二樓拐角的地方不是有一扇不規則四邊形的窗戶麽?它好像很突兀,不該是開窗的地方,但真的開在了那裏,又特別精妙。我現在就會想,你決定在那裏開窗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還有三樓角落有一條孤零零的長椅,我觀察過,它有一角是缺損的,是故意為之嗎?我看不像是後期維護時造成的損毀,因為湯老先生對建築的一磚一瓦都很愛惜。”
應如寄動作一頓,聞聲擡眼,目光落在她臉上,“你注意到了。”
他不知為何看她的這一眼很輕,像是源于某種不敢驚擾什麽的潛意識。
具體是什麽,又怕驚擾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
葉青棠點頭,聽出他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故意為之的對吧?”
“長椅的椅面是湯老先生當年用過的書桌改造的,那缺的一角是他當時做手工時錘子砸落的。我不喜歡一棟建築是純粹的‘新’,最好有一些痕跡和記憶能夠延續,或者完全保留,或者換一種生命形式。”
葉青棠手将雜志翻過一頁,若有所思,“你是戀舊的人麽?”
“和戀舊無關。我做事習慣性先去尋找一種最初的根源,可以是意義,可以是動機。正如房子不能憑空壘砌,需要地基。只不過這裏的地基,是一種抽象的概念。”
“你不喜歡虛無、混亂和無意義。”葉青棠總結。
應如寄眸光微斂,似是輕輕嘆了口氣,最終沒有看她,只擡手輕按了一下額角,“我不喜歡。”
葉青棠拿着雜志走到應如寄身旁去。
應如寄将椅子往後拉了拉,說:“坐。”
葉青棠坐下,看見桌面上有一本翻開的速寫本,問:“可以看嗎?”
應如寄瞥一眼确認是什麽,“可以。”
葉青棠将雜志放到一旁,一手托腮,一手翻開了那速寫本。
建築物設計稿,不像是要落地實施的,而像是應如寄天馬行空的靈感,有一些奇形怪狀,有一些以她一個外行人的眼光來看,也知道已經違背了力學,完全不具備可行性。
這種靈感速記她懂,作為一個有素描和油畫基礎的半吊子藝術生,她以前也常常會畫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葉青棠一頁一頁翻過,紙張裏夾着的沒擦幹淨的橡皮屑掉落出來,她從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拈了起來,低頭看一眼,桌面下就有垃圾桶,就伸手投了進去。
翻到某一頁,葉青棠手指一停。
那上面是鉛筆潦草勾勒出的一個小院,和一芥書屋那種了柿子樹的後院有些類似,不過更淩亂,更随意:院子裏一棵歪七扭八的樹,卧倒的樹根做凳子,信手壘砌高低不一的矮牆上,爬着牽牛花藤。
這一頁的右下角除了應如寄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行字。
“功名應如寄,詩酒作浮生。”她念出來。
應如寄聞聲擡眼,解釋說:“是我爺爺起名時,随口謅的兩句詩。”
“原來你的名字是這個意思。好聽。”葉青棠舉起那張速寫,“這莫非是你的夢中情房嗎?”
“算是。”
應如寄以為葉青棠會多問兩句,轉頭一看,她已經翻到下一頁去了。
他笑了笑,沒說什麽。
一本翻完,葉青棠聽見陽臺那兒傳來洗滌程序結束的提示音。
葉青棠起身,“我去拿出來烘幹。”
去了一會兒,葉青棠又回到書房。
她将速寫本放回原處,繼續翻那本建築專業的雜志。
應如寄有一些覺察出她的百無聊賴了。
除了和他上-床這件事,其他的她似乎都有些漫不經心。
這沒什麽。
他平靜地想。他們的關系本就是如此。
片刻,應如寄停了手頭的事,決定将她從無聊中解救出來。
他伸手,将椅子一轉。
葉青棠不明所以。
他躬身摟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從座椅上抱了起來。
葉青棠怕跌下去,趕緊兩臂攀住他的肩。
應如寄抱着她往外走去。
“诶。”葉青棠笑,“不在書房嗎?”
應如寄沒有回答,反手将書房門虛掩上了。
回到卧室裏,那亂作一團的床鋪上。
葉青棠仰面倒下時,手指将應如寄衣領一勾。
身體傾倒而下,應如寄看着葉青棠的笑眼。
想要讓這雙眼睛被欲的顏色浸染。她縱情享受時有一張專注的臉。
再結束時,已經夜深。
汗液蒸發,皮膚微微緊繃發涼,葉青棠輕聲問:“烘幹結束了嗎?”
“應該結束了。”
“我再躺一下就起來。”
應如寄轉頭看她,平聲說:“你可以在這兒休息。”
葉青棠笑笑,搖頭。
無需多言,意義自明。
應如寄想了想也沒作挽留。
這時候,應如寄放在客廳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套上衣服起身,走出了卧室。
葉青棠躺了一會兒也起來了。
走到卧室門口,往客廳裏瞥了一眼。
卻見應如寄坐在沙發上,垂着眼,清峻的臉上毫無表情。
不知電話對面是誰,他接腔很少,只有諸如“嗯”、“我知道了”這樣的回應。
葉青棠似乎是第一次見應如寄的這一面。
他完全抛卻了哪怕再不高興也會維持的體面,只剩單純的厭倦,和似乎逃脫不開,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的無奈。
前女友?
葉青棠否定了這個想法。
她相信以應如寄的修養,男女關系一定能處理得滴水不漏,他應該是那種分手之後都能繼續做朋友的類型。
應如寄注意到了她站在門口。
他伸手将手機稍稍拿遠了一點,擡頭對她說,“稍等,我等會兒送你回去。”
說話時,他依然三分恹恹的神色。
葉青棠指一指浴室,示意自己要再去清理一下。
應如寄點了點頭,而後繼續面無表情地接那通電話。
葉青棠清洗完,換回自己的衣服。
應如寄接完了電話,去了趟浴室和衣帽間,片刻出來,也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白色襯衫與黑色長褲,立在燈下扣手表的時候,極有一種芝蘭玉樹之感。
葉青棠不得不走了。
不留宿是她給自己劃定的原則,她對自己的惰性有覺悟,怕再待着後者就要戰勝前者了。
車駛出地下車庫後,葉青棠第一時間打開了車窗。
深夜微潮的風吹進來,她眯住眼睛。
電臺裏在放靡靡的情歌,她懶倦地靠着座椅,看向應如寄。
應如寄很沉默。
可能是那通電話引起的。
葉青棠想了想,還是過問了一句,“什麽事讓你困擾麽?”
她沒問是誰的電話。
應如寄像是回神,轉頭看了她一眼,淡笑,“家裏的事。”
這樣葉青棠就不便多問了。
一路都是沉默。
葉青棠此刻隐約覺得,她與應如寄之所以相處時氣氛輕松,實則是因為應如寄願意配合着她,就像打球,有來有回。
而當對面不接了,球只有落地。
她略感煩躁,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車到了觀瀾公寓小區門口。
葉青棠将要去拉車門,又停住了。
她轉身,手掌撐在儲物格上,就朝着應如寄傾身而去。
呼吸挨近,唇離他只有咫尺,但她不再靠近了。
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
凝滞的時間,像一種無聲對峙。
片刻,應如寄先行垂眼,錯開了目光。
他手掌猛地往她腰際一扣,頓了一下,低頭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