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蔣夢妍向尹奶奶訴苦,起初也是想滿足孩子心願,後來說着說着握着尹奶奶手哭得稀裏嘩啦。

她父母早逝,渴望家庭,十八歲未婚先孕,千裏迢迢北上尋夫,十九歲有了雪裏,二十一發現丈夫出軌,連夜坐火車南下。

回到榕縣,幸好還有父母留下的房子,153隊的同學。從此一門心思搞錢,終于在雪裏九歲這年把孩子要回來了。

說到康城,蔣夢妍有一肚子怨氣。

“爛馍馍,爛鹹菜,難吃死了,又冷,灰又大,冬天一點綠色也看不到,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這話雪裏也聽爺爺奶奶說過。

“榕縣那窮山旮旯,盡是刁民!南蠻子!”

大家互相傷害。

苦情大戲最終演變成康城和雪裏爸爸的批判大會,最後三人齊道:“還是榕縣好。”

尹奶奶總結:“哪裏都不如家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

最終尹奶奶還是同意了,第二天中午放學,雪裏就留在尹奶奶家吃飯,趴在煤爐火邊寫作業。

雪裏家是沒有這種東西的,蔣夢妍哪有時間弄這個,家裏總是冷冰冰的。

春信家好暖和,火爐刷黑漆,平面光滑而溫暖,火上一直溫着熱茶。

這是本地的一種土茶,也叫不上名字,葉片很大,還有很多粗茶梗。茶已經不是新泡的,但香味濃郁,恰到好處的苦味。

春信奶奶給她找出來一口新的搪瓷杯,杯上還印有153隊的隊徽。

倒上滿滿一杯茶,雙手捧着熱茶杯,坐在火爐邊,雪裏結結實實打了個抖。

春信趴在桌上用鉛筆畫畫,臨摹語文課本上的小人。

尹奶奶在織毛線,用舊毛衣上拆下來的線,織一條五顏六色滿是線疙瘩的沙發墊。

電視開得很小聲,下午一點,沙發上打盹的尹爺爺自動醒來,穿好外套,戴上加絨的撮箕帽。

外面有人敲窗戶,兩手蒙着往裏看,沖着半開的紗窗喊:“尹家宏!走咯!”

尹爺爺回:“來咯!”

這是要出去散步了,153隊有這樣一群老頭,每日早中晚飯後都要出去溜大街。一年四季,風雨無阻。

照尹爺爺話說,一天不出去就骨頭癢。

雪裏以前沒來過春信家,在她眼裏,那扇朱紅的大門裏內無異于龍潭虎穴,春信這只可憐的小貓咪艱難在狼窩裏讨生活,保不齊哪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直到現在她也這麽認為,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臨近期末考,蔣夢妍出差,雪裏幹脆連家也不回了,晚上要跟春信一起睡。

睡前尹奶奶給她們燒了一大鍋水,舀在搪瓷盆裏,兩個小孩用同一塊帕子洗臉。

洗臉水又倒進一個大木盆裏,再添些熱水,泡腳。

“木盆腳不冰。”尹爺爺說着又添了瓢。

四只白白嫩嫩的小腳丫泡在熱水裏,春信好玩地踩來踩去,尹奶奶按住她膝蓋不讓她動,“讨嫌得很你。”

春信老實一會兒,等奶奶走了,繼續踩着玩,雪裏笑嘻嘻跟她鬧,水花濺到臉上。

“泡會兒晚上不冷。”尹爺爺在屋裏轉悠一圈,又添了一瓢。

水有點燙了,雪裏把腳搭在盆邊緣,春信咬着牙關一動不動。她總是習慣忍耐,在各種小事上。

雪裏一狠心把腳放下去,忍了會兒,适應後熱度滲進皮肉,一直鑽到骨頭縫裏,舒服得昏昏欲睡。

泡完春信被奶奶揪着耳朵過去把地拖了,她顯然是常挨訓的,這點小痛根本不放在眼裏,抱着自己的大茶杯樂颠颠回房間。

房間裏有一張很大很舊的木床,外面一半沒有鋪褥子,木板上墊了張涼席,她平時在涼席上寫作業,玩。

床裏面用來睡覺,躺兩個小孩綽綽有餘,棉被很重,被面是紅色很光滑的緞面,裏面是白色的棉布,四角折起來,紅的在裏面,白的在外面,用粗棉線大針大針跟被子縫在一起。

真是床很特別的被子,拆洗都很費功夫,但蓋着很舒服,很暖和,加上泡了腳,深嗅一口棉花的味道,雪裏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

春信第一次和別的小朋友睡覺,有點不習慣,害怕擠到她,平直躺在床上,手腳都規規矩矩的。

大人關燈帶上門出去了,雪裏翻個身面對她,小聲叫她,“春春,你睡着了嗎?”

“嗯。”

“那你怎麽還說話。”

“嘿嘿,我睡着啦。”

這時節,躺在這裏,竟然還能聽見院裏微弱的蟲聲,有一下沒一下嘆着。

雪裏說:“春春,我們來聊天。”

春信一下把被子扯過頭頂,“小聲一點,不然要挨罵的。”

很快她又說:“你為什麽叫我春春呢,沒有人叫我春春。”

爺爺奶奶叫她小癞癞,老師和同學也只是叫名字,雪裏為什麽叫她春春呢,好特別,好奇怪,但是很喜歡。

雪裏說:“春春不好聽嗎?”

“好聽,比小癞癞好聽,我好煩我奶奶這樣叫我,很丢臉。”頓了頓補充,“尹願昌叫小二狗,更難聽。”

尹願昌是她爸。

她又說:“那你一直叫我春春吧,這樣我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那你喜歡這裏嗎?”這是以一個大人的口吻提出的問題。

春信哪懂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她思考兩秒,說起更小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

很多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在一個吃飯的地方,那個地方應該是尹願昌朋友開的飯館,尹願昌帶她去吃飯。

她大概是不舒服,吃不下東西,吐得到處都是,突然就被提起來扔到房間裏,腦袋上被扣了個碗,趴在床上,看到紅色的血順着發梢滴在白色床單上。

這件事其實她說過很多次,雪裏記得。

她已經記不清那是第幾次被抛棄,“我提了一個空籃子,被送到153,我蹲在劉奶奶家煤棚門口,我睡着了……後來劉奶奶叫了我奶奶來,奶奶牽我回家,我記得我吃了好多好多碗飯……”

“嘿嘿,這些都是我奶跟我說的,我好多都不記得了,我奶說我吃了八碗,我才不信,我最多只能吃四碗!”

又叽叽咕咕說了些有的沒的,春信睡着了,毫無防備微微張開了嘴巴,呼吸均勻綿長。

在被子裏,雪裏去牽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眼眶有淚,一口氣堵在胸口,又酸又疼。

——春春,那我就陪着你吧,一直陪着你。

——我會是你一輩子的家人。

春信就在身邊,這一覺實在太好睡了。

早上五點四十,尹奶奶把雪裏叫醒。她睜開眼睛,冷不丁被陌生的、粗糙幹枯的觸感刺得一激靈。

“起床啦!”春信已經穿好了她的厚棉衣,在一邊高興得蹦蹦跳跳,“起床去鍛煉啦!”

被拉起來站在洗手臺邊,手裏塞進熱烘烘的毛巾時,雪裏仍是迷茫的。

“天還沒有亮。”

春信幫她擰了毛巾,“天亮就看不到星星啦!”她竟然親自給她擦臉,“啓明星哦!”

雪裏垂下雙手,安然享受。

穿上棉衣,戴上毛線帽子和護耳,兩老兩小關燈出了門。

在小區門口,尹爺爺跟撮箕帽老頭幫往轉盤南邊去,尹奶奶帶着春信和雪裏往轉盤北邊去。

大概因為是新鋪的瀝青路,早晨車子也少,靠人行道的馬路邊,三兩結伴晨跑的人不在少數,這麽冷的天,只穿着背心短褲,“呼哧呼哧”喘氣,身上還冒汗呢。

尹奶奶在人行道上快走,雙手有節奏前後甩動拍打着身體,每次趕超前面的老太太老頭時,甩手的頻率就會變大變快。

雪裏驚呆了,也只有在二十年前的榕縣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二十年後的南洲市,這個點除了奔波生計的廣大勞動者,只有剛從夜店酒吧出來的醉鬼。

她兩者皆是。

能和雪裏一起出門鍛煉,春信高興壞了,一路都在蹦跶,“冬冬,我太開心了!”

兩只小手緊緊拉在一起,要很專注很努力才能跟上大人的步伐,呼吸着新鮮清冷的空氣,揚起臉蛋,任由帶着微雨的晨風拂過面頰。

容易滿足的小孩啊,真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無憂無慮。

這樣的行走不會覺得疲憊,一呼一吸間,如潮漲潮落。

看天空慢慢褪去顏色,像墨水不斷被稀釋,雲在不停變換形狀,偶爾露出一隙淡藍的天,朦朦細雨成煙,遙遠的山巅上一片雲蒸霧繞。

回去的路上兩個小孩依舊精神很好,沒有見到啓明星,也不覺得遺憾。

人行道在鋪就新的地磚,正方形,紅黃藍三色,尹奶奶看上那磚了,猶猶豫豫,想問問能不能搞兩塊回家鋪院子去。

蹲在路邊吃早餐的工人看出她意圖,“你拿嘛。”

奶奶大喜,“能拿啊?”

對方往角落的廢磚堆裏一指,“拿啊。”

“不要錢啊?給誰錢?”

“錢?吼,不曉得。”

“那我拿了?回家鋪院子去。”

“快拿快拿!”

奶奶挑上幾塊還算完整的,兩個小孩各自拿一塊。

“這磚好,比紅磚青磚都好,給你們倆造個游樂園。”

老太太抱起磚,健步如飛。

四塊彩色的地磚,鋪在院子的最中心位置,是春信常常捧着大碗吃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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