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霞光籠罩住螢燭織就的幻境,他坐于亭中,低低地嘆息,方才天色扭曲似的忽而清晨,忽而又變作暮霭紛紛的黃昏,最後才勉強維持住落日影西斜的景象。

螢燭面色十分的蒼白,他握住手中的瓷杯,眉頭深皺,已是無力再維持住這幻境了。

那一片碧波湖水緩緩消散去,而那湖面上随風款款搖擺的碧色蓮葉亦随之消逝得了無蹤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

原本就是不存在的,這些物事,不過是他依照八百年前的舊景所施的幻術,假的東西,終歸是要不見的,然而螢燭卻不曾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早。

他昨日才找到那人的轉世,還未同他多說上幾句話,怎的就要先行離去了?

多不甘心。

螢燭感覺身上的力氣被一點點抽走,身子不受控制地趴伏在石桌上,視線愈發模糊起來,手中的瓷杯一歪,碎落于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朦胧中他瞧見一個不甚熟悉的身影沖自己奔過來,近了些,又近了些。将那人擔憂的表情盡收眼底,螢燭忽然想起從前自己說過的,除卻那個書生,這世上再沒有人會關心在意他,這時候他反倒覺着心緒有些複雜難解,從前堅信的并不絕對,原來世上還是有人肯為他擔憂的。

可那人為何要關心他這麽一只妖。

螢燭不知要不要信呂琏所表現出的擔心憂慮,,除卻書生,他從未真正相信過旁人。

而呂琏則一徑搖晃着他的肩膀,焦急道:“你這是怎麽了,臉色白得像鬼。”

螢燭稍稍回複了些氣力,隔了半晌方斷斷續續地道:“別……再晃了……”

呂琏聽話地松手,想了想又将他扶起。螢燭慘白着一張臉靠在他懷裏,跟着又皺住眉頭,捂住嘴唇低低咳了兩聲。

呂琏瞧見他唇間逸出的血絲,連忙用衣袖為其拭去那刺目痕跡,他看向涼亭外光禿禿的一片平地,看向消失無蹤的亭臺樓閣,這些全數不見了,連同那暮色也漸漸地消散,細雪片片飄落進不複存在的幻境,只讓人覺着寒冷。

他攬住螢燭的腰肢,好讓那人靠在自己胸前,忍不住覆住螢燭手掌,他道:“先是将半生修為渡與旁人,又百年如一日維持着這個幻境,怎能不耗盡氣力,你為着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到底值不值得?”

“原來你什麽都明白,我從前只當你是個奇怪的呆子。”螢燭感受着那人掌心溫度,忽而有些貪戀這溫暖,他疲憊地閉上眼,“連你都明白這不值得。”

呂琏從袖中取出一淡青小瓶,自瓶口倒出兩顆漆黑丸藥,捏住螢燭下巴,将它塞了進去,見螢燭皺住眉頭,便道:“這藥靈得很,只是稍稍苦了些,你快咽下去,千萬別吐。”

螢燭臉都皺起來:“其實我不小心把它嚼爛了……”

“……”呂琏沉默着往瓷杯裏續上一杯水,二話不說灌進螢燭嘴裏。

“咳咳……”螢燭掩唇咳了一會兒,呂琏自認十分體貼地為其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螢燭面色稍稍和緩,他沖呂琏擺擺手,“多虧你這苦藥丸兒,我現下覺着好多了。”

呂琏又遞給他一杯水,笑嘻嘻的:“良藥苦口嘛。”他看着懷中人微皺的眉頭,沉吟道,“這藥丸起效快,卻也只是個暫時緩解的用處,你這個病弱模樣,定是撐不了多久,你說,今後打算怎麽辦?”

螢燭亦跟着勾起唇角:“既然找到了他,你又肯放過我,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他過完這一世的。”

呂琏看着他這抹笑意,心中便明了他是在打什麽主意,呂琏收回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你這話的意思,便是不論以何手段,都要達成目的嗎?”

“有時候我覺着你是個呆子,有時候又覺着你精明得很。”螢燭嘆了口氣,“若是有別的法子,我自然高興,只是這世上哪有雙全的道理,想要得到一樣東西,便得狠心抛卻另一樣東西。”

呂琏目光不經意移到衣袖上那抹刺目紅痕:“你說我是呆子,你自個兒卻是連個呆子都不如。你這人本來不笨,應是明白這麽做值得還是不值得,明知不值還要去撞南牆,真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要陪他,并非一定要做那等糊塗事,瞧你現在這個樣子,站立都困難,幻境也沒了蹤影,又如何能去,呃,害人。”

螢燭斂目:“我不甘心,我只是有一點不甘心……”

“難怪有人說人心不會滿足,得到了想要的,便開始貪求更多,不過我也沒什麽資格指責你,咱們半斤八兩。”呂琏笑了笑,“不過我有個好法子,比起那些糊塗事,要好得沒影兒了。”

螢燭望住他。

呂琏洋洋自得地賣了會兒關子,終于開口道:“我雖不是什麽厲害人物,卻也跟着仙人混的,好歹吃了些仙家的丹藥,也就比旁的凡人多活了二百多年。對我下手,不比對旁人下手好處要多嗎?”

螢燭聽罷只是笑笑:“你這人實在太沒正經,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扯謊來逗弄我,我若信你才是真的呆子。”

“若我說我沒逗你呢?”呂琏回望住那雙暗金色的眸子。

他的神色委實太過認真,螢燭竟有些信以為真,他覺着呂琏的行為舉止愈發的奇怪了。倘若這人說的是真的,他倒着實有些難以抉擇了,他想要陪着那人一世,同時也不想傷害眼前這人,然而正如方才所說,世間哪裏有雙全法,想要不負,便要有所負。

螢燭垂下頭,想了想道:“你肯放過我,我已經十分感激,我不能害你。”

“這定然不是你的真心話。”呂琏垂目,片刻後忽然大聲笑起來,“你也不必糾結,其實那話就是我閑着無聊逗你玩兒的,我有別的法子的。”

不知為何,螢燭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擡眼:“就知道你是騙我。”

呂琏于心中暗暗嘆氣,臉上仍舊笑着:“我少時曾偷看過師父一卷書,書名倒是忘記了,只記得其中有一段講着某種極稀有的花木,能夠令你如願。”

螢燭問:“是什麽名字?”

“拂尾。”呂琏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其色绛朱,其味微芬,多生于斷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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