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去的時候倒是快了許多,呂琏在外頭吹着冷風趕車,車廂裏頭的那位倒是舒舒服服地半躺着,手中抓着一把瓜子,吃得很是惬意。
呂琏往後瞄了一眼。
果然又是滿地的瓜子殼兒。
裏頭那位腰後倚着軟墊,随着馬車的颠簸,那人的身子也跟着微微晃蕩,領口略略敞開,隐約能瞧見裏頭雪白的肌膚,一頭青絲亦是随意披散。螢燭微微眯了暗金的眸子,将瓜子殼兒擲到地上。
似是察覺了他人注視,他不大精神地擡眼看向呂琏:“冷的話就進來。”
呂琏搖搖頭,他看着散落于地的一片瓜子殼兒,頓了頓,十分沒骨氣的道:“用不用我幫你清理一下?”
天知道他原本想要說的是:螢燭你能不能別這麽邋遢……
螢燭攏了攏衣領,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有一點瓜子殼兒也不礙事,不影響走動就成。”
這人是有多懶。
呂琏默然無語地轉過身,繼續趕他的車。
經過這麽久的相處,他知道螢燭本就是個懶散的性子,只是這幾日螢燭變得格外嗜睡,有時甚至能夠睡上一天,熟睡中也不怎麽亂踢亂踹,較之從前要好得多,至少這段時日與他同睡是沒什麽被踹傷的危險了。呂琏卻覺得這不大正常,他估計螢燭愈發憊懶的緣故是因着身體越發虛弱,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呂琏估摸着還有再有幾個時辰他們便能回去竹林了,他知道螢燭已經得到了拂尾花,只是不明白螢燭為何不快快服食,以現在螢燭的情況,拂尾已是唯一的選擇了。
螢燭曾告訴他,若服食了拂尾,便會褪去妖氣成為一名普通凡人,呂琏覺着螢燭成為凡人沒什麽不好,至少能夠平安順遂地活上幾十年,怎麽着也比現下這情況要好。
然而螢燭卻拖延了十餘日都未動那拂尾,只是将其妥帖收好,說是等到回去再用也不遲。
呂琏不知道,螢燭其實是怕現下用了那拂尾,運氣不好地中了劇毒,,一覺睡過去便再也醒不過來。
螢燭不曾告訴呂琏,拂尾興許是劇毒之物,也不曾告訴他,變作凡人後,經歷過那短短幾十年,便不再有輪回。
他不想告訴他這些。
興許是覺得時日無多,這幾日螢燭對呂琏更是按捺不住親近的念頭,每一回呂琏開始覺着氣氛暧昧時,他卻給呂琏潑一盆涼水,淡淡地說一句;我只當你是朋友。
委實混賬得可以。
他覺着,自己這态度定然會遭到呂琏厭惡,雖然事實并非如此,呂琏依舊如從前一般待他。
每一回平淡地說出那句傷人話語時,螢燭總是用眼角餘光看着呂琏斂住笑意,垂目不語的模樣,看着看着,便覺心口絞痛。
螢燭想,做出這種混賬樣子,怎麽也要比另外一種情況要好。倘若坦白感情後,自己服食了那拂尾運氣差一命嗚呼,而留呂琏一人傷心難過,那更混賬。
若是運氣好,他日後自然會好好待呂琏。
雖說螢燭并不怕死,但是能多撐一陣子他便多撐一陣子,他也想再多看看呂琏。
不到最後,他不會用那拂尾。
呂琏在外頭趕車,只留給螢燭一道背影。不知看了那人多久,螢燭又開始覺着困倦,眼睛有些睜不開,那道背影也顯得模糊了。他打了個哈欠,整個人往裏拱了拱,合上雙目便入了夢。
螢燭極少做夢,這一回卻破天荒地夢見那八百餘年經歷過的舊事。
從初見時書生溫和地遞與他一瓶傷藥,到熟識後一同于湖心小亭中觀賞映日荷花,他戴着帏帽,隔着白紗看見書生的眼中明顯有着好奇,書生要看他的容貌,他則暗暗揪緊寬大袍袖,拒絕了。那個時候他看見那人眸裏明顯的失落。
那次之後,書生不大願意搭理他了,只将人養在宅中,不再像往常那樣時時來找他談天,不再讨好似的遞給他一塊兒精致的糕點。
之後便是他向書生辭行,書生開口挽留他,神情卻無多少挽留的意思,只是那雙眼睛偶爾瞟過他遮面的白紗。
無非是為着一張美人面。
彼時螢燭尚且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妖,看不出書生喜歡的只是那隔着面紗隐隐約約現出些許輪廓的神秘面容。他說自己相貌醜陋,又不肯掀開白紗,日子久了,書生自然就收了那份好奇,不再對他予以理會。
可惜他不懂。
蜉蝣妖本就算是世間罕有,螢燭找不到自己的同類,獨自住在那竹林中,因着自身的弱小不知受了多少欺負,書生是第一個肯對他好的人。
于是便只記住了他的好,刻意或是無意地忘卻他的不好。
他想叫書生見到他好看的樣子,不論以何手段。
回到竹林的那段日子,螢燭已經記不很清,五年似乎都是一樣的過法。他幻化出書生的宅邸,然而那仙境一般的幻象中卻時時散發着污穢的血腥味兒,他只記得第一回挖出一顆血淋淋心髒的時候,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那顫抖的手指捧住那團尚且溫熱的血肉送至唇邊,咬下時生腥的味道令人直欲作嘔。他終究是咽下了,殷紅的液體順着指根一滴滴綻開在素白的紗衣上,分外鮮明。
那個時候,螢燭已經開始後悔了。
然而看着臉上一點點消去的妖紋,直至最後掀開白紗看見那張如玉面龐,他都不曾回頭過。
螢燭如願了。
即使有嬌妻侍奉在側舉案齊眉,書生依舊癡迷地看着他容顏,時常陪伴在他身邊。對坐,交談,偶爾會對他說出一句動人情話,卻唯獨沒有肌膚親近。
不是書生不想,那句“不奢求耳鬓厮磨肌膚親近,只期望能夠留在身邊”怎麽能夠當真,說到底還是螢燭不願。
從前的願望達到了,他反倒開始不滿足。
他知道再見書生時,那人明顯未認出他來,螢燭問他可曾記得,那人亦是迷茫神色,只在螢燭說出五年前那樁事時,書生愣了片刻方笑道:“我記得你的。”
他記得嗎,螢燭不知道。
書生說的喜歡是不是真,他也不知道。
興許書生喜歡的只有他的臉。
螢燭感到後悔,他想起那五年血腥難熬的日子,他覺得自己已然沒了退路。
初見呂琏時,螢燭對他說過自己與書生的往事,那時候眼睛裏滿是柔和笑意,其實那段故事哪有他講的那樣美好。一次次找尋的途中,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喜歡過書生嗎,還是說令他動心的只是最初書生柔和了眉眼遞給他傷藥的模樣。
睡夢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倘若之後能同呂琏在一起,他想讓呂琏看看他從前的模樣。
從前的樣子,他不怕被呂琏看見。
馬車颠簸着不知行了多久終于停下,一道聲音在耳畔呼喚着:“螢燭,咱們回來了。”
呂琏看着螢燭緩緩睜了眼睛,暗金的眸子尚帶了些水霧,他伸手幫那人理好衣襟,重複道:“螢燭,咱們回來了。”
螢燭揉了揉眼睛,終于磨蹭着下了馬車。
呂琏看他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樣,只好牽住他衣袖往前走去。
眼前一座尋常宅邸,并不是熟悉的竹林,螢燭不由皺住眉頭,問:“來這裏做什麽?”
呂琏也跟着皺眉,螢燭又問:“咱們怎麽不回竹林?”
還沒睡醒嗎?
呂琏自以為耐心地解釋道:“你不要小寶了嗎?”
他們去陵仃谷之前,把小寶安置在一處宅邸裏,而這處宅邸,正是螢燭某位好友的住處。
螢燭的好友,自然也不會是普通凡人。
呂琏記得那個時候螢燭将小寶領到城東一處宅邸,宅子的主人是個明豔美貌的少女,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呂琏疑惑這是何許人,螢燭卻告訴他,她就是先前吓壞小寶的那條蟒蛇。
所以呂琏記得清楚。
螢燭也漸漸清醒了,不再說什麽,只是默默看着呂琏扣了門,有小厮替其開了門,二人再一起進了宅子。
小厮領着他們來到一處庭院,還未見小寶的人,呂琏就聽見孩童歡快的笑聲,其中還夾雜着少女輕柔的語聲。
見了螢燭,小寶的笑意斂住了,他看着螢燭,問道:“大哥哥,你是要接小寶回去嗎?”
螢燭點頭。
卻不料小寶往身邊少女處挪動一步:“小寶不想回去。”
未等螢燭發問,他繼續說道:“因為我想呆在這個姐姐身邊。”
呂琏在一旁聽着,他覺着螢燭興許會問,為什麽,我待你不好嗎之類。畢竟先前螢燭是怎麽待小寶的,呂琏看在心裏。
雖說他不再對那孩子有什麽念頭。
只是隔了片刻,呂琏卻聽見極其平淡的一句:“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