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立秋已經過了,天氣也越來越涼爽,晚上睡覺必須要蓋好被子才行,不然很容易就着涼感冒。趙默看三娃睡熟了,就把他蓋到胸前的被子往上拽過肩,然後仔細地把被角都掖好,這才轉身下炕。
趙軍已經找出了他那件右下擺有點開線的黑色秋衣,還翻出了趙默那一身洗得發皺的花條紋秋衣秋褲,都給放在了炕梢。
看到趙默下炕正在穿鞋,他奇怪地問:“哥,怎麽了?”
“沒啥,你先睡覺吧。”趙默看着自己這雙膠皮鞋鞋幫上開膠的地方皺眉,嘴上答道:“我把今天領的工錢裝起來,準備明天早上就存信用社去,順便算算賬。”
他一邊說着一邊仔細翻看着開膠的那只鞋,琢磨着能不能用膠水粘上,他記着家裏應該還有以前用過的膠水,挺粘手的,應該能粘住鞋。都說新華路那家鞋店裏的膠皮鞋結實耐穿他才買的,一咬牙花了三十多塊錢,沒想到竟然才穿了一年就開膠了。
趙軍“嗯”了一聲,三兩下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一百、兩百、三百……趙默從貼身內兜裏掏出被體溫捂得熱乎乎的一沓鈔票來,蹲在小櫥子前的地上,用手指沾着吐沫一張一張又數了一遍。總共是三十六張,再加上徐頭兒後來又塞給他的一張,就是三十七張,三千七百塊錢!他舔舔幹燥的嘴唇,把被揉皺的那張展平壓好,和其他的摞起來疊整齊,然後又用手心壓了壓。
這些錢都是他拿汗水換回來的,搬了不知多少塊磚,扛了不知多少袋石灰水泥,起早貪黑地掙出來的,每一張對他來說都是自己的心血。
他初三沒上完就辍了學,初中畢業證是苦苦哀求他們校長才能拿到的。一個沒文化沒學歷也沒有聰明的腦瓜筋,連身份證都沒有的半大小夥子,一個月掙這麽多錢已經是很不錯了。
以前在一中門口賣煎餅果子的時候,趙默也聽到過別的小攤販說起那些大學生都有什麽研究生文憑,拿着那一張紙每天坐辦公室裏一個月至少能掙七八千塊錢,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對他來說,掙錢就是整天風裏來雨裏去,早出晚歸地拼命幹活。
趙默翻出他的小錢匣子,拿出兩張存折來,其中一張兩千的是活期存折,是他去年一年加上今年上半年除去花費攢下來的錢,另一張是存的一年定期,裏面有五千塊錢,是征地給的那筆錢。
他拿着定期的存折看了看,又給放了回去。這五千塊錢其實他一點也不願意動,因為是用爸媽留下的地換來的,如果不是政府要征用,如果不是劉大伯親自來說,誰來買他也不會賣的。
當初窮途末路的時候,自己的親大伯打着收養軍子的幌子要占了他家房子,要不是劉大伯插手,讓大隊上出面,他和三娃現在連個栖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想到大伯母說要收養軍子時那副嘴臉,趙默一向溫厚的臉上勾起一抹冷笑。說是家裏困難只能再多養一個孩子,挑瓜撿菜似的在他們三兄弟裏挑了二弟出來,真當自己看不出來他們打的什麽算盤呢!
拉回飄遠的思緒,趙默把剩下的那張活期存折和三千五百塊錢放在一起,準備明天就去都給存上。想了想,他又數出了十張留在外面,剩下的再一起放回匣子裏。
明天要去買雞蛋之類的材料,還要去中心街那邊給三娃和軍子買兩身秋天穿的新衣服,回來的時候再割上十斤肉,自己這個月多掙了這麽多錢,不能再讓兩個弟弟過得太艱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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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軍子後天就開學了,初三的書費比往年多,聽說除了學雜費還要收卷子費、補課費之類的,前些天高老師還特地打電話來告訴他應該準備出來七八百塊錢,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還說如果自己手頭不寬裕的話可以先幫忙墊着。
縣裏說什麽要大力普及義務教育,前年就把底下鄉鎮的初中都遷到了西山那邊,成了現在這個二中。縣裏的孩子上初中都要到二中去,他們楊樹下這片兒還算是好的了,戶口都算是屬于縣城的,不用像別的地方上來的學生那樣交借讀費,也不用住宿,省了不少的錢。
如果像去年一樣暑假這一個多月基本上賣不出去多少煎餅果子,錢光花出去卻沒有進項,趙默還真會為這筆數目不小的學費發愁。要不然他也不會對劉大伯提出來五千塊錢那麽心動。
幸虧他工地上幹了一個月,手頭上寬裕了不少,這下就可以不用動賣地的那筆錢了。這人吶,手裏有了餘錢,幹什麽心裏都是踏實的!
趙默擡起右手,用左手食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手腕內側那枚桃核大小的雪白尖牙印記。一種血脈相連的溫暖感從印記上散發出來,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緩緩從印記內流向趙默的四肢百骸。
好像自從他手腕上出現這個東西,他的生活就越來越順心了。趙默現在回想起來,從他那天莫名其妙被這顆牙鑽進身體裏開始,三娃不傻了、軍子念書争氣跳到初三了、自己身體越來越強壯了,家裏的日子也越來越好過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這是他在一年前怎麽也想不到的事。
只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以前總是不由自主就浮現在腦海裏的那三十六幅圖竟然很久沒想起來了,總是蠢蠢欲動着想要随着圖上小人一起做動作的沖動也被他漸漸淡忘了。他以前也覺得奇怪,可是因為幹活回來身體和精神都太疲憊就一直沒去深究,現在徹底放松下來後,看着眼前烙印在手腕上的尖牙印記,他又想起了這茬。
這樣一想,趙默自然而然地開始回想腦海裏的那三十六幅圖。随着他心思一動,不知隐藏在他腦袋哪個角落的三十六幅圖就一幅接一幅地冒出來,只消片刻就占據了他的腦海。
這些圖一出現,那種身體蠢蠢欲動的感覺也随之冒了出來。趙默一點也沒有因為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一大堆動态圖而頭昏腦漲,反而有一股子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壓抑住迫不及待想要跳起來的沖動,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起來輕輕壓在右手腕上仿佛在脈動着的尖牙印記上,鬼使神差般在心裏默念:別急,別急,等下就去練。
默念完以後趙默就咧開嘴樂了,這印記又聽不懂他在心裏說的話,今天真是樂暈頭了!
沒想到在他想完之後,手腕上的原本正像顆心髒般輕輕地砰砰跳動着的印記竟然真的安靜下來了。
趙默驚奇萬分,舉着手腕左看右看,端詳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蹊跷來。既然想不通,他也就扔到腦後去不再想了,開始專心做起自己剛剛想做的事來。
對于自己無法理解的事,趙默一向是直接略過去不管,自己該怎麽着還是就怎麽着。這種豁達的性格對于他不算聰明的腦袋來說是件大好事,也導致了他腦筋越來越直,對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一竅不通。
他把兩張存折疊一起放在旁邊,又把錢匣子裏留出來的錢都拿出來,數過一遍,總共是一千四百八十六塊錢。等過了軍子開學這陣子就沒什麽大的花銷了,尋思着這些錢應該足夠這陣子花用,他就把這些錢都疊好,放在一邊。
最後,他從匣子底拿出一個藍皮筆記本來。筆記本樣子很老舊,封皮是塑料皮的,上面還印着個漂亮姑娘。一只圓珠筆夾在筆記本封皮上,筆杆上的顏色都掉差不多了。
看着手上的筆記本,趙默眼眶有點發熱。他沒有直接從正面翻開封皮,而是翻轉過來,從背面翻開。
前面的紙頁上寫滿了歪歪斜斜的字,字又大又醜,幾乎每個都出了行,看得出來寫它們的人不常寫字。這些字組成了一個個人名,後面還都寫着數字。越往前翻越亂,這些是趙默的媽媽陳翠生前記的賬,其中有家裏較大的花銷,還有他們家和親戚間的人情往來等等。
陳翠的筆跡最後停下的一頁寫着一些個人名,每個人名後面還寫着一個數字,趙勝利和劉金發的爸爸劉德盛的名字都在上面,其他的也都是和趙家平常走得近的遠親近鄰。
這一頁上記的是趙默爸爸趙建全葬禮來随禮的人。
再往後翻是幾頁空白頁,紙張有點發皺,還有幾處被指甲掐破的印子。趙默接着往後翻了幾下,這些紙頁上的筆跡也不怎麽漂亮,字卻端端正正,一筆一劃都寫得很認真,是他親手寫上去的。
這是趙默學着他媽的樣子記的賬,上面只有各種家裏較大宗的花銷,沒有幾項關于人情往來的。唯一的一張空白了大半的紙頁上,有些淩亂地寫着人名和數字,那是來陳翠下葬時随禮的名單。
趙默在這一頁上停下來,仔細看着每一個人名,回想着他們和自己家是什麽親戚關系。大伯家雖然辦事不地道,可是畢竟來随過禮,人情是要還的,過年的時候自己還是得送箱子酒過去;大舅和老舅當時也都來了,雖然來得不情願,也是一份人情,只是去年姥姥去世的時候自己抱着三娃去大舅家時他們一家都是黑着臉的,恐怕過年的時候也不會樂意看到自己去。
除了這三家血緣近的親戚,剩下的幾個是走得比較近的鄰居,像趙二叔、劉叔、王貴他媽,還有的就是往年走動的遠親,像住在隔壁B縣的小表姨和西山那頭的姑姥姥家。趙默把這幾家都在心裏捋一遍,沒聽說有哪家最近有娶親生娃這樣需要随禮的事兒,就繼續往下翻。
翻到自己上次寫到的那頁他就停了下來,按下圓珠筆,一筆一劃地寫着:工地幹活工錢,空了一小段,寫上3600這個數字。隔了一行,他繼續寫:徐頭兒給三娃的,後面寫上100。
如果有機會,徐頭兒的這份情他一定要還的,還有趙二叔的幫忙,過兩天自己一定要多送幾個煎餅果子去給胖嬸兒。
寫完,他上下打量一遍,然後小心地合上筆記本,把圓珠筆夾回原處,算是完成了記賬這項工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