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子卿
庭院之內水面靜谧,窗扉洞開有陽光從屋外透射進來,陸芸婉正在桌前習字,字跡隽逸,寓動于靜,寫的是行楷,意圖效仿二王的風韻,不喜草書張狂飄搖,卻也不喜楷書墨守成規,人世零落看待的心境、姿态都低微,因而偏愛這素淨字體。
桌上端然放置有一方硯臺,是前朝古物,由一塊淺白璃雕刻而成形似卵石,是陸芸婉的愛物。
陸芸婉出生在暮春的傍晚,生下之後有術士曾經言得此女凡事都好,只是一條性格太柔弱難免有不完滿之處,陸旻之雖然心中有些不喜,還是因術士之言為她取名為“婉”,使之符合本性并不違拗。
陽光灑滿了小屋,陸子卿邁着閑适的步伐走進屋來,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場面,不禁秋陽暖意萦繞在心頭,在桌前站定了耐心觀賞妹妹寫書法,直到最後一個字寫成,眸色之中滿是是驕傲。
陸芸婉循着餘光緩緩擡起頭來,見陸子卿眉目溫良不禁面露喜色,心中連日陰霾一下掃去,陸芸婉撲進陸子卿的懷裏:“阿兄你回來了!”
笑聲不絕如縷,充盈整個小院,當年那個小不點出落的亭亭玉立,陸子卿心裏是喜悅的。
華貴的釵環首飾被一件件擡進廂房,陸子卿寵溺道:“都是這些年主上賞賜的,我挑出來一些上好的送給妹妹,看看可還喜歡?”
阿兄這些年不管得了什麽總是想着要送回家裏給她,陸芸婉心裏也有愧疚,都是阿兄出生入死掙來的,而她好像什麽也沒有付出。
可陸子卿總是說,妹妹便是用來疼的,有什麽苦讓他來受便好了,這讓陸芸婉如何自處呢。
淚水有些濕潤眼眶,陸芸婉不知該如何言說心中的那種情愫,只能日日在家中織染布匹,和阿娘一塊做針線活又或是刺繡,沒有一日是松懈下來的。
在颍川的時候,就因女紅等的技藝高超聞名鄉裏,就連最好的縫人繡娘也比不上,這些年在家裏給二位阿兄與阿爹也裁制了許多衣物。
陸子卿收到之後每每都很開心直誇妹妹懂事,只有陸芸婉知道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其中一個顏色較為暗沉的小木盒不知盛了什麽,啓開之後才看到原來是嶄新的書,字跡謄抄的極為工整隽逸,有淡淡墨香。
“《玉臺新詠》?竟然是詩歌。”陸芸婉撫摸紙張鮮潔平滑并無任何毛刺,是極為精致的一件禮物。
和那些少年時期就學習明經科的士人不同,陸子卿十歲時就跟随阿爹出入沙場,到如今軍功赫赫,無一不是出生入死換取來的。
在陸旻之的教導下,深谙騎射一道,懂得布兵排陣的道理,阿兄其實并沒有那麽熱衷文學,對這塊甚少關注的,怎麽忽然想到要送這書籍?
陸子卿不以為意道:“倒也并不是我得來的物件,那一日我和承嘉提起妹妹,他就說妹妹一定是和我一樣溫柔的人,這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見面禮,我一起帶回來了,看看可還喜歡。”
“勞阿兄幫我謝過崔府君了,芸婉喜歡的。”陸芸婉将書籍放回到木盒之中,一時心有些惴惴,畢竟也算是一個不太熟識的人,出自那樣并不熟悉的家族,送禮物也不知是何意。
“承嘉他可是個學識很淵博的人,他雖然出自門閥,卻沒有那種奢靡作風,若是我們陸氏的子弟都和崔氏一樣作風就好了。”陸子卿誇贊道。
陸芸婉覺得阿兄和崔太守關系親近也不過因為同在瑕丘州府又有些意趣相投罷了,其實本質上并不是一類人。
廣陵王如今為四州都督,名震四海,阿爹為太子舊部,阿兄和崔太守之間其實并無特別的結交的必要,不知他如此纡尊降貴結交是何目的,阿兄自然爽朗光明磊落,可崔太守生小在鐘鳴鼎食的高門,不會不知道士與庶不同席的道理。
主上推崇士族,崔氏到底和他們這些寒庶是雲泥之別,便不知道崔太守是何用意,但也許沒那麽複雜也說不定,當日所見他不過也只是個陽光溫容的男子罷了,也許并未有這麽深的霜義,只是她多心了。
“雖然阿娘一直都覺得你們應當多習些如裁衣、紡織等的技藝,妹妹也一貫勤勞,我以為也可适當閱讀書籍陶冶心性。”陸子卿在榻邊坐下。
日光靜谧,與阿兄坐着談了會兒心,這次回來之後阿爹安排他在瑕丘軍營領兵操練,這麽多年總是聚少離多,其實在漫長人世之中,他們甚少有這樣歲月靜好的時候。
顧寒宜見兄妹二人聊的歡暢,進了屋之後在陸子卿身邊坐下來:“阿兄待你這樣好,在家可以好好學習女紅等的技藝,得空了就給他制備些衣衫鞋子。”
陸芸婉點頭答應:“芸婉知道的。”
顧寒宜的語氣輕柔,溫柔的凝視着乖巧的女兒:“明年春暮過後就是十三歲,再過兩年就要及笄了,有些事情也該張羅起來了。”
陸芸婉有些害羞的躲避阿娘的目光:“明年暮春之後才十三歲,距離及笄還差兩年,現在說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阿娘十三歲的時候嫁給了你阿爹,你阿爹待我極好夫妻二人琴瑟和鳴,以我們家的名望還怕不能覓得好夫婿?阿婉也該寬心只要安安心心出嫁便好,他必然不敢薄待你的。”顧寒宜寬慰道。
這些年陸旻之也在為女兒尋覓良婿,能被陸旻之看中的不知是何許人也,陸芸霜還未許親,也是阿爹心尖上的人,不知會許給怎樣一個人,陸芸婉小心翼翼打量阿娘,“芸霜也還沒有許親,現在就議芸婉的親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聽得陸芸婉此言顧寒宜語氣淡然:“阿爹自然也會為芸霜許一門好親事,必然不會薄待她們去,越是那些書香高門,嫡女庶女越是一視同仁,自然也不必擔心她的去處,蘇姨娘那邊自然也會為她好好看着的。”
聽阿娘如此說,若芸霜日後高嫁,陸芸婉自然也開心的,只是看見阿娘臉色暗淡,眉尖微蹙,知曉蘇姨娘受寵,她作為主母在外人看來賢惠識得大體,但其實心裏一直都獨自默默承受許多,恐怕并不好受吧,一時陷入糾結。
如此心緒反複不寧,也有些懊惱,不知道到底在意些什麽,顧寒宜見陸芸婉糾結,自己心情也不算太好,唯有嘆息。
悄然步出門去,知道兩兄妹甚少見面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不再久留,留下兄妹在屋內閑話。
想到剛剛阿娘說到蘇姨娘和芸霜強自忍耐的樣子,陸芸婉心裏有些郁悶:“這些年一直随阿娘守在颍川老家,阿爹的身邊都是蘇姨娘陪伴,見面次數少了感情難免淡薄,阿婉有時也會擔心有朝一日蘇姨娘會不會取代阿娘在阿爹心裏的位置。”
又驅散這樣的想法,蘇姨娘一直以來待阿娘都很規矩,沒有冒犯的地方,府中人也稱贊她懂事。
陸子卿寬慰道:“倒也未必,阿娘在阿爹的心裏一直都很重要,只是他平時表露較少罷了,畢竟這二十多年一路相互扶持直到如今,怎可能那麽輕易就忘卻舊情。”
想當年蘇毓珠未入府的時候,阿娘和阿爹也是鹣鲽情深,蘇毓珠入府之後,一切就漸漸變了,阿娘一貫都是簡樸端莊,并不如蘇姨娘那樣有副七竅玲珑心腸,又沒有強大母家的支持,也就落了下風。
有時也會想若是阿娘沒有那麽軟弱,如今的局面會否不一樣,不會讓蘇姨娘的勢頭如此盛,院裏光景黯淡,若是阿爹沒有納妾,如今她們一家人該是多麽幸福和快樂。
“阿爹寵愛蘇毓珠不過是因着蘇太仆的緣故罷了,典簽每每監視阿爹都很頭疼,十分忌憚,在朝堂還需要借助蘇太仆的力量從中斡旋,其實蘇姨娘在阿爹的身邊也有許多好處,莫要太擔憂了。”陸子卿道。
仍然還是像有什麽哽在喉嚨裏不得發作,心情始終郁郁不快,陸芸婉問道:“這世上男人都得像阿爹那樣三妻四妾麽?”
若是嫁給不如意的郎君,恐怕要在後宅虛度一生,更有甚者還要和妾室争寵的,心裏非常害怕。
陸子卿寬慰道:“這也并非是完全,也有男子是一心一意待妻子好并不納妾的,這些年聽聞北涼男子一夫一妻者衆多蔚然成風,日後我若是娶了妻子,也當效仿此道不願納妾的。”
阿兄一貫以來品行都受到族人的尊重,待嫂嫂一定也是最好,總還有人是想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知道阿兄是在寬慰自己,陸芸婉心裏好受了些許。
如今有一件事情是蘇毓珠無法釋懷的,入府十年自生下陸芸霜之後就再沒有生養,雖然顧寒宜并不是那種會苛待蘇毓珠和陸芸霜的人,性命拿捏在別人的手中,到底放心不下,沒有兒子待陸旻之百年之後,是怎樣的光景還未可知。
而顧寒宜每每也只是讓蘇毓珠小心養着,年紀還輕總會有的,可無論蘇毓珠想盡何種辦法始終都沒有,也是對蘇毓珠而言實在無法割舍的一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