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梅林

與他四目相對,無法把心裏的想法傾訴出來,無法告訴他身邊一個很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因為知道崔承嘉終究是局外人幫不了她。

眼前之人不過一個月沒見,就好像不知道遭遇了什麽重大打擊,是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崔承嘉看到陸芸婉手上的傷口有些心驚,連忙上前查看情況,握起陸芸婉的手小心檢查傷口,“怎麽流血了?”

手臂開始汩汩冒血,血滴落在雪地上瞬間染紅了一大片,留下了一塊化之不去的印子。

陸芸婉低頭去看,纖細的手臂竟然裂開一個大口子甚是可怖,一片茫然看着傷口,試圖去止住流血,才反應過來開始覺得疼。

陸芸婉不動聲色緩緩将手從崔承嘉的手中抽離:“我無事,怎會這麽不小心,竟然惹得郎君注目。”

崔承嘉一時手足無措,從袖子撕裂下來一個布條小心翼翼替陸芸婉包紮,包紮好之後,布條纏繞在陸芸婉的手臂上,血很快就将布條染紅。

在冰冷的石頭上坐下休息,想到也許這世上有人會她的疼痛感覺到憂心,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崔承嘉的聲音愈發柔和:“這傷口可真深,疼是不疼?”

陸芸婉勉強扯出一個漠然的笑容:“我不疼的,你的衣服破了,實在是對不住,可我沒錢賠給你。”

“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為何要拘泥,女郎應當是這附近的居民吧,不知是否需要幫助。”崔承嘉問道。

“并非如郎君所言,是家人将我送到此處田莊囑托照顧。”陸芸婉的心裏生出抗拒之意來,“郎君似乎對我格外關注了些。”

崔承嘉微沉吟:“抱歉,是承嘉失禮了,只是不自覺有些擔憂你的處境,家人對你竟然如此……”

“都說新上任太守也叫這個名字,您入城的時候見到過的,當真是貴不可言驚為天人。”此刻他在她面前不算是陌生人,而是出身貴胄的清河崔郎君是瑕丘太守,足以讓她仰視。

仿似有什麽戛然而止,二人之間霎時生出一條鴻溝來,崔承嘉有片刻失神,臉色幾乎很明顯的暗了暗,旋即恢複明靜:“女郎知道我?”

崔承嘉頗有些悻悻然道:“所以此刻在你的眼裏,此刻的我是太守而不是承嘉,其實有時我也會想,那樣繁多的稱號,久了也就失去自我了。”

莫非崔承嘉想說,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來了?他剛剛入仕,還如一張白紙,久了就會被染成各種各樣的顏色,再也找不到本心。

崔承嘉關懷道:“傷口這樣深,這裏又這麽冷長久停留不是正道,我那裏有一些金瘡藥,我帶來給你吧。”

其實崔承嘉本想的是讓陸芸婉去他府上包紮傷口,但是見她如此忌憚的樣子,恐怕覺得是為了将她騙去是懷有目的的,生怕會再一次引起她的反感,他是想幫忙可不想好心幫倒忙。

陸芸婉雖然感恩崔承嘉的好意,只是無功不受祿,心裏不想欠崔承嘉這個人情:“多謝崔府君的好意,我何德何能讓崔府君如此關心,再休息一會兒就回去了,您也早些回去吧。”

崔承嘉沒敢再說出讓她入崔府這樣的事情,他們的關系至少親近了一些,她也能夠和她說一些話。

臨別之際崔承嘉回望了陸芸婉一眼,她瘦瘦小小弱不經風的樣子,脾氣卻那麽倔強不肯屈服。

到頭來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意味,想她住在此處之後應該還是有機會能夠見面吧。

也許終有一日能夠對他放下心裏的畏懼,敞開心扉相待。

陸芸婉和崔承嘉分別之後,回到了李府上,不想何桂華注意到她的傷口,不着痕跡用袖子攏住回到屋裏。

将崔承嘉撕下的布條解下來,手臂破損的地方又開始汩汩冒血,連忙重新包紮好傷口,過了好一會才止血,血是止住了,手臂開始疼起來。

捂着手臂陸芸婉靠牆坐在墊子上,除了空洞沒有別的想法,天氣越發的冷了。

硯臺已經失去,如今聊以慰藉精神的物品已經沒有了,又能從何處找到如那樣的一塊硯臺呢,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塊硯臺了。

非是在意硯臺,而是想要借硯臺消除心中的魔障,以一種沉溺去抵擋另一種。

可無論怎麽掙紮,崔承嘉的面目反而在心裏越發清晰起來了,他的音容笑貌都在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留下極為深刻的烙印無法釋懷。

陸芸婉将崔承嘉撕下的那一片衣袖放在盒子裏,想扔掉還是沒有下定決心,那一日崔承嘉的面目是那般沉靜柔和,仿佛圍繞着他們的就只是純淨的善,就只是想要幫她。

陸芸婉将布料攥在手裏,掙紮了一會兒才決定一起帶回去,也許只是想銘記。

北風摧折之後,想來梅花應當落了滿地,陸芸婉再也不曾去過那片梅林。

開春的時候,陸利安帶來了阿娘的消息,陸子卿聽人說起她被逐出家門,還生病的事情,急的狂奔百裏路趕回來求阿爹。

看在陸子卿這些年出生入死的份上,又到年關了,陸旻之才勉強決定将她接回去過年。

終究還是讓阿兄知曉了,陸芸婉一時心中酸澀,她是何其無能,阿兄每日操心行伍之事已經極為忙碌夙興夜寐,還要分心操心家事,都是她的錯處。

梅花從十二月綻放以來,花期不過一二月,二月開春之後臘梅花凋謝了,只剩下香梅開放的濃郁,待暮春過去之後連香梅也不複存在,夏日就到來了,是屬于紫薇的季節。

陸芸婉靠着窗扶額,花影璀璨,隐約入夢不知今夕何夕,好像身處于深庭之後,盛夏紫薇滿樹。

崔承嘉正提筆寫字,膚色白而細膩,唇色如蘭眉如松煙,氣質沉毅年歲已非初見時分,卻有病态的沉郁。

他身着一件灰白色廣袖常服,款帶當風,并非是青色,腰帶為銀扣,上刻“長勿相忘”字樣,乃是漢時人所喜的樣式,不知為何陸芸婉憶起是親手雕刻贈送給他的。

“長勿相忘”這四個字寄托了戀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多麽希望無論世事輪轉都還能記得彼此不忘卻舊情。

天将近魚肚白,天色暗沉霧岚湧動,崔承嘉正提筆在案上寫字,紙清白墨色濃重,陸芸婉靜靜的守候在一邊,仿佛唯有彼此。

依稀看出他寫的字是江淹的一首《看伏郎新婚詩》,所詠誦的是新婚時的場景--“霧夕蓮出水,霞朝日照梁。”

陸芸婉輕輕吟誦半倚在崔承嘉懷中,崔承嘉的手撫過陸芸婉的鬓角,他的嘴角也是笑意正歡喜的看着她。

也許他們那時候相守在一起是很幸福的吧,不用顧及世俗的偏見,敢于沖破門楣的限制。

悠悠轉醒之後,頭疼的厲害,原來是淺眠入夢,剛剛所見不過是鏡花水月大夢一場。

“夢中之人這一次倒看的分明,是崔承嘉無誤了,可這段時間為何他總是入夢,莫非我對他有了別樣的心思不成?”暮春花景浮現在眼前,并非是紫薇,驚覺剛剛的場景只不過是夢境而已。

紫蘇走進來,見娘子靠窗神情茫然的樣子,發聲問道:“剛剛見娘子淺眠,不便打擾,娘子這是怎麽了?”

陸芸婉臉色一時緋紅,确實神游太過被紫蘇看出端倪來,十分羞愧。

夢中和崔承嘉距離這樣近,自覺十分難以啓齒,莫非是她存了一些對崔承嘉不該有的念頭,仔細回顧夢境應當是往後的事情。

“不知日後阿爹會為我定一門怎樣的親事。”陸芸婉的心裏并沒有憧憬,定親的人對她來說只是陌生人罷了,“魏氏和我們家是世代的姻親,阿爹和魏氏家主蘭陵太守也是至交好友,若是嫁給魏氏的子弟,常在蘭陵要回家也就不便了。”

“不管是誰,娘子總要嫁人的,放寬心好了,夫人一定會為您覓得好夫婿的,何況是魏氏這樣親近的家族,日後一定和和美美的。”紫蘇笑道。

陸芸婉性子清淨柔弱,舉止端莊,不比蘇毓珠如弱柳扶風、雲開月釋般妖媚,也不屑以色侍人。

蘇毓珠如此做派也是因為她妾室的身份,唯有這一條路可走,是以陸芸婉是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成為妾室的,哪怕是那些王孫貴胄,嫁作親族婦,其實是一上佳的選擇。

聽阿兄所言,蘇毓珠當初入府,也是因為一樁政治聯姻,蘇太仆是阿爹在朝野的耳目,二人利益休戚相關相互照拂,才将女兒送來阿爹的身邊以示忠誠。

若沒有這層關系,可能這府上就沒有蘇毓珠此人了,陸芸婉不禁覺察到一股涼意,但凡姻親基于此種目的,女子身在其中不過是起到了一枚棋子的作用,若棋子失去了效用,便可以棄如弊履,是何等可憐。

今日雖然盛寵,但來日是何光景還未可知。

阿娘顧寒宜已經不年輕了,也沒有家族的依仗,陸芸婉覺得阿爹還沒有休妻,是上頭還有兩個阿兄的緣故,就算再重視蘇毓珠不喜糟糠之妻,陸旻之他也不能不給他們面子。

但若蘇毓珠生下了男孩一切都将大不一樣了,蘇毓珠如今既然懷上了定然非常在意,生下兒子之後,若是沒有顧寒宜這個阻礙,她就能夠被扶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