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女談心

周高氏覺得女兒是犯了左性。當姑娘時乖順,現在小孩都生了兩個,她倒要作妖,張口閉口就說死的。

周高氏氣得伸手狠狠拍了下女兒的後背,罵了句:“不講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她手碰上女兒的脊梁骨,心又一陣哆嗦。女兒多瘦啊,肩胛骨跟剛磨過的刀鋒一樣。哪個女人生完小孩才七個月還喂着奶能瘦成這樣?

她被肩胛骨戳的,剩下的話全噎回了嗓子眼,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一股腦兒霍霍了三個雞蛋。

1988年的下河村分産到戶五六年了,農民手上雖然沒什麽活錢,但身處平原産糧區的周家糧油還是不缺的。

周秋萍也舍得下油,無論是炒韭菜煎蛋還是燒西紅柿湯或者涼拌黃瓜以及醬燒茄子,端上來的菜都油汪汪的。

家常便飯有家常便飯的香,雖然桌上沒肉,但四菜一湯配上大米飯,還是讓周秋萍一口氣就幹掉了兩大碗米飯。就連大女兒青青也悶着頭吃得小肚子滾滾。完了她還要幫媽媽喂妹妹吃蒸蛋。

周高氏看女兒和外孫女其樂融融的模樣,卻食不知味。

她試探着開口問:“秋萍,什麽時候抱走啊?”

周秋萍的笑臉瞬間垮了,拉得比驢還長,出口的聲音也比石頭更硬:“抱什麽抱,我自己養!”

周高氏急了:“你有兩個丫頭了啊,你不生兒子了?”

周秋萍喝光了最後一口西紅柿湯,斬釘截鐵:“不生了。”

周高氏差點跳起來,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胸脯一起一伏:“你這丫頭犯什麽左,你不養兒子怎麽活?”

周秋萍不耐煩在女兒面前提這些,沒好氣道:“你不也沒生兒子,我看你就活得蠻好。”

當外婆的人急紅了眼:“好什麽?沒兒子,我看你死了哪個給你摔盆,哪個給你燒香火。”

周秋萍奇了怪了:“死了有人摔盆我是能活過來還是怎麽樣?活着的時候都過不好,我還管死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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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嘲笑阿媽。

人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地方不跟外面的人接觸,本地環境就像只看不見的罩子把人籠在裏面,生活在裏面的人只覺得自己承受的一切理所當然。任何出格的想要忤逆的人都會碰壁,撞得頭破血流。只有跳出了這個罩子,才會意識到罩子裏的世界荒謬又蒼白。

這些道理,她是上輩子被迫去城裏打工以後,用自己的汗水和鮮血乃至生命才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她又怎麽能強求阿媽現在就懂。

她能做的是不被阿媽牽着鼻子走,而是拽着阿媽往前跑。

周高氏說不過突然間犯渾的女兒,只能轉過頭去生悶氣。

青青看看媽媽,又看看外婆。她太小了,還無法完全聽懂大人的話,但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孩子。她立刻伸手将自己還沒喝完的蛋花用力推到外婆面前:“外婆喝。”

平心而論,周高氏雖然重男輕女,但她當真不是什麽惡形惡狀的惡人。看着懂事的外孫女兒,她也心疼。她沒接蛋碗,反而又勸外孫女兒:“青青喝,喝了長個子。”完了,她到底沒忍住,又指桑罵槐地刺了句女兒,“長大了別跟你媽一樣。”

沒想到周秋萍不僅沒發作,反而認真地點頭:“對,別學我,從小就該把自己當人看。”

像她多慘啊,覺悟太晚,死不瞑目。

周高氏感覺自己能被女兒活活噎死。

她板着臉收拾碗筷,周秋萍也不客氣,直接帶着兩個女兒睡午覺。

泥巴屋只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往裏面稍微一點就黑黢黢的跟入夜一樣,居住環境實在沒辦法說舒适。不過它有一點好處,就是隔熱效果不錯,大夏天的中午躺在裏面,也能睡得着覺。

周秋萍琢磨着,現在剛進六月份,還沒入伏。等更熱的時候,她得給阿媽添個電風扇才能過夏天。

哎,也不曉得現在電風扇還需不需要票。

算了,趕緊想辦法在城裏找到落腳的地方才是真的。

嗯,不管哪樣都得先掙錢。

周秋萍一個人照應兩個女兒,即便大女兒再懂事也只有兩歲大,能幫上的忙有限,她這個當媽的這三天到底有多累,只有親自帶過吃奶娃娃的人才知道。

迷迷糊糊的,她一覺直接睡到了太陽落山。

周高氏原本還氣女兒不懂事,跟女婿鬧點矛盾就賭氣回娘家。現在看女兒睡得連身都不翻,她又忍不住要抹眼淚。

親家是個什麽德性,她心裏有數。指望男人會心疼人,那簡直就是青天白日做大夢。

她的秋萍,咋就這麽命苦,連着兩胎都沒生個帶把的。

現在計劃生育越抓越緊,前兩天鎮上還派了工作隊來村裏扒房子,糧倉裏稻子全被掏光了,連耕田的牛也被牽走了。

要不,跟女婿商量下,讓他和秋萍躲出去生小三子?大不了生了抱回來再罰款。

周秋萍不知道阿媽已經給她安排上了超生游擊隊的劇本,她睜眼下床瞧見外面太陽都掉到地平線以下了。

周高氏收拾完自留地帶了菜回屋,嘆氣招呼人:“起來了洗把臉,我燒個瓠子湯,準備吃晚飯吧。”

趁着天還沒暗早點吃飯,好歹還能省點電費。

周秋萍擦了把臉,沒幫阿媽燒晚飯,只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

周高氏都沒來得及問她去哪裏,就只能瞧見女兒遠遠的背影了。怄得她那口壓在心底的氣跟針尖似的密密紮她的胸口。

她啐了口,下意識地在外孫女兒身上找補回頭:“你可別學你媽,青天白日就發瘋。”

青青看了眼外婆,然後哎喲叫喚出聲:“妹妹拉粑粑了。”

周高氏胸口痛變成腦殼痛,趕緊丢下菜籃先去伺候小外孫女兒。讨債鬼,娃娃都是上輩子爹媽欠了他們的才投到當媽的肚裏的。

太陽落山了,山村被單薄又混沌的昏黃染成了外國人畫的那種印象畫。下田的人扛着釘耙鋤頭從地裏回來,還有人去塘邊挑水去自留地澆菜。

村民瞧見周秋萍,主動招呼:“秋萍晚上不回去啊?”

旁邊人發話:“難得回趟娘家當然得多住兩天。”

先開口的人反駁:“留娘家她跟二強住哪裏?跟丈母娘一個屋?”

“啊,那麽大的樓房還沒睡覺的地方?”

“房子輪得到她住嗎?”

周秋萍沒搭話,只草草應了聲就往前走。她要趁着天黑透之前在村小學還有大溝岸邊的樹上都綁好塑料袋,等吃過晚飯再過來抓知了猴。

她聽得清清楚楚,村裏幾乎每棵樹上都有蟬叫。那一聲聲叫喚的不是“知了”,而是“錢啊”。

下河村治安好,本村即便有手腳不幹淨的二流子也秉承兔子不吃窩邊草原則,不敢對本村人下手,所以周秋萍一個人也敢綁完塑料袋就踩着最後一線暗淡的天光回家吃飯。

夏天熱,家家戶戶都在屋外吃晚飯。還有人拿出了自己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放周高氏也搬了小飯桌到泥巴房前面,端飯上桌。

瞧見女兒,她沒好氣道:“吃飯,還要把碗端到你嘴邊不成?”

周秋萍掃了眼飯桌,瞧見瓠子湯裏打了雞蛋,邊上還另放了碗蒸雞蛋,到底沒再吭聲,只沉默着拿碗盛飯泡湯吃。

等到吃完飯又喂小女兒吃光了蒸雞蛋後,周秋萍給孩子擦嘴,給阿媽遞話:“我出去趟,阿媽你幫我看着星星。”

周高氏真急眼了,一把拉住要起身的女兒,觑了眼逗妹妹玩的大外孫女兒,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問:“秋萍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回了娘家都不安生,大晚上的一趟趟往外面跑,難怪好不賴賴的作妖要跟女婿離婚。

周秋萍瞬間無語,女人過不下去要離婚就是外面有人?她上輩子吃男人的虧還不夠大嗎,她瘋了才會一個火坑都沒跳出來就忙不疊想跳下一個火坑。

要不是這回重生的節點晚,她已經生了兩個小孩,她連婚都不想結。

她黑着臉:“阿媽你瞎說什麽,我去逮知了龜。”

周高氏将信将疑:“供銷社又收蟬蛻了?”

蟬蛻就是知了龜脫下的殼,這是味中藥。一二十年前,公社供銷社下鄉代收,一大簸箕也就只能賣一兩塊錢,但對難得見錢農村人來講,也是項蠻不錯的進益了。只是後來公社改鎮,供銷社也不管這事了。

周秋萍搖頭:“我不知道,我只聽衛生院的大夫說寧安縣的人吃這個,我明天一大早去碰碰運氣。”

這事她沒辦法瞞着阿媽,她還要指望阿媽幫她照應兩個女兒。

周高氏又皺眉毛,不大樂意的模樣:“你別折騰了,聽媽的話,等二強過來接人,你回去跟他好好過。現在想蓋房子的人多,他一個泥瓦匠總歸餓不死你們娘兒幾個。”

周秋萍拎水桶,聲音平靜:“馮二強要摔死星星,要不是我聽到孩子哭從房裏出去,星星已經死了。”

周高氏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你,你們拌嘴話趕話說岔了吧,不是講好了把小的送人嚒。”

周秋萍發現憤怒久了她連火都懶得發了,說話居然也心平氣和:“他自己承認的,說一個丫頭死就死了。不是他生的他無所謂,我肚裏掉下的肉,我養。我掙錢養女兒。”

周高氏還在驚疑不定,回娘家的女兒就拎着水桶往外走了。

還是青青喊了聲“外婆”,她才從混沌中驚醒,趕緊幫着小外孫女兒換尿片,這小東西真是能吃能拉。

周高氏忍不住罵了句“讨債鬼”,自己也搞不清楚罵的到底是女兒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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