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午後出了半晌太陽,将積雪化了些,到了晚間便又凍上了。次日清晨,雪還是白花花的雪,卻一點綿軟之意都沒有了,變成了紮人的冰。
程漣只穿着官袍,也沒有件披風鬥篷,被凍的瑟瑟發抖。他搓了搓手掌,往東宮走去。
郗真也算是他的靠山,靠山出了事,他于情于理也得去看看。
東宮守衛森嚴,每隔十步站着一個身披甲胄的金吾衛,來往的宮女太監都是新人,眼裏滿是惶惶不安。
他向守門士兵禀報了想要拜見太子殿下,士兵進去通報。不多會兒,一個太監出來,引着程漣往花廳去。外頭天寒地凍,花廳裏卻溫暖如春,甚至還有兩盆盛開的芙蓉花,甚是嬌豔。
“太子殿下到。”太監的聲音有些尖銳。
程漣連忙提衣跪地,行了大禮。沉穩的走路聲自裏間傳來,一眨眼的功夫,程漣面前便掠過一片華貴的織金錦緞。
“微臣見過太子,太子千歲。”
“起來吧。”太子殿下聲音沉穩。
程漣起身,一擡眼便看見了上首的太子殿下。
他愣住了,“你,大師兄......”
謝離也不避諱他,徑自在上首坐下,吩咐人奉茶。
“程大人,許久不見了。”
程漣面上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是驚訝于大師兄的新身份,還是驚喜于他的死而複生。那一瞬間,程漣飛快盤算着要不要借九嶷山的舊事和謝離攀攀交情。
“聽說有人來找我?”
裏間忽然傳來一道聲音,程漣看去,郗真身着一身光澤明亮的紅色綢衣,腰束金玉帶,足穿粉履靴,長發只用簪子挽了,一半傾瀉在耳鬓兩邊,身段舉止說不出的風流。
他大抵真的是病了,面色很蒼白,一雙唇卻殷紅殷紅的,帶着股子慵懶勁兒。
程漣挑眉,心裏的念頭全消了——他差點忘了謝離與郗真的那點事。
“郗大人好啊,”程漣拱手笑道:“聽聞郗大人遭了歹人毒手,我心裏放心不下,所以來瞧瞧您。”
郗真抱着手爐,道:“有勞。”
謝離看了看郗真,道:“既如此,你們兩個便在這兒說話吧,我不奉陪了。”
他起身,吩咐人多加兩個炭盆,又調來金吾衛圍在花廳四周。
程漣忙恭送太子殿下離開。謝離神色是一貫的平靜,他自郗真身邊擦身過去,郗真眼也不擡,權當沒看到。
等太子殿下走了,程漣才直起身,打趣郗真道:“小師弟一如既往地讨人喜歡呀。”
郗真嗤了一聲,走到一邊椅子上坐下。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大師兄。”程漣道:“他不僅沒死,還是重明太子,怪不得不肯在朝中露面。”
他忽又走到郗真身邊,道:“那你與他争奪嫡傳弟子之事,可能辦法善了?”
郗真冷笑,“善了不善了又如何?他若氣不過,就讓他殺了我報仇吧。”
程漣見郗真這般模樣,笑道:“要說厲害,還是你更厲害些。明明是你為嫡傳弟子之位害死大師兄,可他不僅不生氣,還待你如同金屋藏嬌一般。不知道的,還當是他對你不起呢。”
“什麽金屋藏嬌,”郗真皺眉道:“胡說八道。”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程漣道:“朝中為着你中毒這件事,鬧得天翻地覆,多少人被下獄。人都說,太子殿下沖冠一怒,為的就是你這位美人。連禦史臺都攻讦你,說你與東宮不清不楚,勢必要做鄧韓之類的佞幸。”
郗真冷笑,“鹹吃蘿蔔淡操心,就盯着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
程漣笑意頓了頓,道:“這就冤枉他們了,近來禦史臺辦了件大事呢。”
“什麽事?”郗真問道。他那幾日昏迷了,對外頭的事情知之甚少。
“陳斂陳大人被彈劾,有結黨營私,打壓異己,收受賄賂,草菅人命,不敬君上等十幾宗罪名,證據确鑿,抵賴不得。”
郗真眉頭緊皺,程漣繼續道:“為保陳斂,陳家老大人向陛下謝罪,朝中十幾個陳家子弟全部致仕。陳斂雖被免去了死罪,但被貶為庶人,繳納幾萬兩銀子替去了流放之役,如今回老家去了。”
郗真看見程漣,程漣理了理身上的官服,笑道:“順便告訴郗大人一聲,微臣又升官了。”
郗真神色複雜,道:“恭喜。”
程漣走後,郗真獨自沉思,謝離自屏風後走出來,道:“你怎麽會跟程漣相熟?”
郗真回神,道:“算不得相熟,大家互相利用。”
“還是離他遠些的好,”謝離在一邊坐下,道:“你以為是誰檢舉的陳斂。”
郗真微愣,“是程漣。”
謝離點點頭,“若非親近之人,如何能拿到陳斂的賬本和書信往來。”
他看向程漣離去的方向,“陳斂雖曾為難過他,對他到底也算真心。饒是如此,程漣背後捅刀子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猶豫。只可惜陳斂,一腔深情付流水。”
郗真嗤笑,“陳斂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三番五次的磋磨程漣,活該他落到今日的下場。”
謝離看向郗真,“難道程漣就沒有做錯?他最開始接近陳斂就別有居心,為了升官,為了往上爬,等到陳斂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反手就能捅他一刀,将他做為自己加官進爵的墊腳石。”
郗真幽幽地看着謝離,半晌,他冷笑一聲,“你在這兒指桑罵槐的說誰呢?”
謝離抿了一口茶,道:“我沒有指桑罵槐。”
郗真才不信,他冷嗤一聲,道:“殿下放心好了,就算我是程漣,殿下也不是陳斂。我爬得再高,總還要尊您為君不是?”
謝離看他一眼,剛要說話,那邊郗水過來,給郗真送衣裳。
“少主怎麽連鬥篷都忘了穿。”他手裏拿着的是一件雪白狐貍皮子,棗紅色織金裏子的衣裳。
“我可不敢穿紅,”郗真瞥了一眼衣服,冷笑道:“我還給人守着孝呢。”
謝離頓了頓,開口道:“不都已經找了人驅鬼嗎,還怕什麽?”
郗真面色青白不定,他看着謝離,“照太子殿下這麽說,我驅了鬼,就能改換門庭了?依太子殿下看,我該找什麽樣的下家好啊?”
謝離面色微沉,郗真得意一笑,道:“我現在才知道,惡鬼哪比得上人心複雜。這世上鬼神難見,裝神弄鬼的才多呢!”
郗真“啪”的一下将手爐砸在桌子上,徑自離開了。
午後東宮上下靜悄悄的,扶桂背着藥箱過來,在殿外頭往裏看,問湯致道:“這是怎麽了,又吵架了?”
湯致做了個幾個手勢,扶桂當即就想走。可惜他今日來是有要事的,沒法轉頭就走。
扶桂整了整衣帽,擡步進殿。
“我師父給我回信了,”扶桂道:“他給我寄來了哀紅豆的解毒方子,還有一味藥引子,你身上的毒很快就能解了。”
郗真歪在床邊看書,聽見他這麽說,便放下書,伸出手讓他把脈。謝離站在一邊,将藥方子看過之後,拿給湯致,讓他去取藥材煎藥。
郗真不說話,也不看他,繃着張臉。謝離面色倒是一貫的平靜,看不出喜怒。他交代完湯致,便出去了。
扶桂見他走了,才敢說話,道:“你們怎麽了,又吵起來了?”
郗真淡淡道:“我怎敢跟太子殿下吵架?我現在只想盡快解毒,盡快離開東宮。”
扶桂道:“他到底做了什麽事,讓你那麽生氣。”
郗真忍了又忍,還是将先前之事說與他聽了,“一人分飾兩角,虧他想的出來!怎麽,看我進退兩難就這麽開心?看他被他耍得團團轉就這麽開心!”
扶桂連忙勸道:“別氣別氣,氣大傷身。”
他慢慢安撫着郗真,又道:“那會兒太子殿下心中也有氣,免不了要折騰你。”
郗真冷笑,“那好啊,我害他墜崖,他仗着太子身份戲弄我,我們兩個兩清了,以後誰也不欠誰的。”
“你又說賭氣的話,”扶桂道:“難道你看不出大師兄心裏多在意你?”
郗真不說話,扶桂勸道:“我頭先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大師兄心裏有你,他又是重明太子,如此一來,你豈不是有了個不倒的靠山?”
“況且,你一定要和他對着幹,能讨什麽好?他可是重明太子啊,是未來的皇帝,真同他留下化不開的死結,你和郗家以後怎麽自處?”扶桂道:“你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這筆賬怎麽就算不清了。”
郗真一下子沉默了,他面上的生氣和憤怒都漸漸褪去,面色逐漸平靜,只有眼中還有化不開的情緒。
“不是這麽算的,”郗真道:“不該這麽算的。”
扶桂愣了愣,他從郗真的話中察覺出了一些東西,就是那些東西讓郗真變得不像郗真了。
扶桂嘆了口氣,道:“好,你要算這個,咱們就算這個。抛開山門舊事,抛開家族身份,我問你,你在看見重明太子就是謝離的那一瞬,心裏想的是被愚弄的憤怒,還是失而複得的慶幸。”
作者有話說:
扶桂:平平無奇勸和小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