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今日沒有風雪,太陽挂在天邊,投射下慘白的光。沒有雪,但是有風,日光一點也不暖和,冷冷地挂在頭頂。

穹頂高懸金碧輝煌,早朝的殿中文武大臣中分站兩邊,端莊肅穆,一聲不聞。

“昨日,阮大人上書,獻上二十四條完善均田法的條陳,真乃字字珠玑。”陛下心情不錯,懸在眼前的冕旒也掩不住他的愉悅。

底下大臣們面面相觑,不約而同看向了阮同光。

“諸位愛卿看看吧。”陛下面色和煦,将一本奏折拿去給衆人傳閱,笑道:“阮愛卿金玉阮郎之名天下皆知,如今看來,你這弟弟也是志存高遠啊。你二人當得起阮氏雙壁之稱。”

阮同光面色平靜,只拱手道:“陛下謬贊了。”

衆人這才恍然,原來上書的是阮家那位有名的浪蕩子阮玉英。

可不管上書的是阮同光還是阮玉英,總歸都是阮家的人。這讓許多大臣看向阮同光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先出了個郗真,後又出了個阮玉英,這郗氏和阮氏,是打算和世家們分道揚镳了?

“朕欲讓阮玉英與赫連月等人一道前往推行均田法,并賜丹書印玺,予以便宜行事之權。”

大臣們沒有反對,陛下也不給他們反對的機會,直接拍了板。

大臣中一遞一個眼色,打着眉眼官司。

禦史臺中的一個禦史出列,道:“臣有本奏,臣彈劾太子賓客郗真,驕橫跋扈,目無遵紀,與太子殿下起卧一處,坐太子步攆行走宮中,令百官伏谒道傍。此巧言令色,傅粉承恩之流,人人得而誅之!”

陛下眉頭微皺,另有一個年輕官員站出來,道:“陛下明察,郗大人出身九嶷山,乃無雙國士。太子殿下一片愛才之心,尊之重之,是為千金買馬,欲招攬天下良才。且郗大人為太子殿下遭受奸人毒手,以致身體病弱。殿下知恩圖報,這才讓出太子坐攆。何以在葉大人口中,郗大人是以色媚上,太子殿下就成了那寵愛佞幸之流了?”

葉大人反駁不能,宣雲懷恰在此時開口,道:“雖則如此,太子殿下與郗大人交往過密,到底與名聲有損。依微臣之見,郗大人要自證清白,最好的辦法就是身先士卒,令郗氏率先推行均田法,如此一來,郗大人忠誠為君之心天地可表,太子殿下禮賢下士之舉也就無可非議了。”

宣雲懷此話一出,附和者衆,那年輕官員抿了抿嘴,心道郗大人這世家出身還真是麻煩。

說到底,衆人的目的還是在于阻撓均田法。那就讓郗真這個叛徒去打頭陣,他要清算,就先從自己家族開始。不然,郗氏不推行均田法,其餘的世家也不會動作。

外頭風聲呼嘯起來,朝中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得意。恰在此時,身形狼狽的傳信兵一路奔向明堂,手持血書,口稱八百裏加急。

“河南河北兩地百姓暴動,沖進當地豪族宅院,燒殺搶掠。幾大世家的本家子弟全部被殺,族譜被付之一炬,祠堂被搗毀,有幾家連祖墳都被人挖開了!”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一個紫袍玉冠的老臣,須發皆白,顫着手,聲音沙啞,“百年世家,百年世家啊!”

他話音剛落下,便氣急攻心,一口紅血噴出來,倒在地上沒有動靜了。

滿朝文武,年輕些的面無血色,年老些的搖搖欲墜,朝堂頃刻之間就亂起來了。陛下眉頭緊皺,只能先命太醫為這老臣救治,将早朝散了。

今日格外冷,郗真站在後殿廊下,展開郗缙送來的信。

信中說了百姓暴動之事,還說宣氏下面百十家佃戶逃往了郗家,各地百姓都有亂象,要郗真多注意。蜀中郗家範圍內的百姓倒還好,只是有些郗家本家的子弟也對均田法不滿。

郗家與別的世族不同,蜀中道路艱險,幾乎與世隔絕。先周末年,皇室動蕩不安,中原大亂,無人在意蜀中百姓死活。那時候的郗家家主是在蜀地為官的刺史,他見朝廷不在乎蜀中百姓,無奈之下,只能自己組織百姓抗洪抗旱,赈濟災民,讓蜀地百姓休養生息。彼時他還不是一家之主,更像蜀中一地一族的族長。後來又過了近百年,才演變成如今的郗家。

郗缙的來信之中告誡郗真,自有史書以來幾千年,沒有什麽是亘古不變的,朝代會更疊,世族也早晚湮滅在歷史的場合中。郗真身為郗氏少主,要兼顧郗氏一族,更要兼顧蜀中百姓。而只要蜀中百姓們過得好,那就無所謂是郗家帶來的好處,還是陛下帶來的好處。

郗真合上信,呼出胸口一股郁氣。

他走向花廳,正巧碰上謝離的人送來有關百姓暴動的消息。

這個消息只怕如今已經傳遍了長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和官員們都在打聽這件事。

謝離坐在案後,遠遠看去淡漠高貴,已有君王威儀。見郗真進來,謝離将一封書帛遞給他。

“這是統計來的傷亡,清河張氏,汝南葉氏本家上百人全部被殺,屍體被扔在亂葬崗任由野狗啃食。舊宅被燒,多年搜刮來的金銀財寶全都被搶走了,族譜祠堂這些搬不走的,也就付之一炬。宣氏一半子弟都不在本家,他們傷亡最少,但也因如此,祖墳被人挖了,陪葬的金銀珠寶全部被瓜分,此外還有阮氏,崔氏,張氏都受到了一定的影響。”

謝離淡淡道:“今日早朝,葉尚書氣急攻心,沒有救回來。”

郗真翻看着傷亡名單,道:“所謂百年世家,也不過就是一把火的事兒。”

“覺得可惜?”謝離問道。

郗真笑了笑,反問道:“你知道一個世家家主下葬的時候,要陪葬多少東西嗎?”

“绫羅綢緞,金銀珠玉,古籍古董,”郗真道:“折合下來,一場葬禮要花費八萬到十萬兩白銀。”

“一個普通百姓,養家糊口,孝敬父母,供養妻兒,幾輩子都花不完十萬兩。”郗真放下書帛,道:“棍棒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們也該嘗嘗家破人亡是個什麽滋味。”

謝離沒有說話,他看着面前的書帛,陷入沉思。郗真看着他,心裏難得湧起一股柔情。

“謝離,”郗真看着他,“你會成為很好很好的太子,也會成為很好很好的陛下。”

謝離微頓,他擡眼看向郗真,倏地笑了,道:“有你陪着我,我會的。”

太極殿中,朝堂四品以上官員都被陛下召見,共同商讨百姓暴動之事該如何處置。

為首的幾個大臣義憤填膺,道:“這些暴民殺傷搶掠無惡不作,臣請陛下立即帶兵鎮壓,淩遲賊首以儆效尤!”

他們祖墳都被刨了,恨不得把這些暴民全都五馬分屍。

陛下沉默不語,眉頭緊皺。

又有禦史臺納谏,道:“暴民之禍,究其緣由,在于均田法。臣請陛下暫停均田法,莫要急功近利,釀下大錯。”

陛下擡眼,沉沉的望着說話之人,“照你這麽說,百姓暴動,都是朕之錯?”

禦史大夫立刻下跪,“微臣不敢。”

陛下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百十斤的檀木桌竟然顫了顫。

“別以為朕不知道,均田法一經實行,你們就搶占百姓土地,驅趕佃農,逼迫百姓為你們的家奴。今日百姓為何暴動,難道不是因為世家不仁,搶占民田,逼民為奴?你們一個個都是死罪!”

殿中大臣呼啦啦全跪了下去。

外頭風聲呼嘯,殿內陛下怒不可遏,這個時候,還是宣雲懷站了出來,道:“回陛下,當務之急,是盡快擇出人選平定暴動。微臣不才,毛遂自薦,願前去平定暴動。”

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宣雲懷,“你想怎麽平定暴動,是談和,還是鎮壓?”

宣雲懷鎮定自若,道:“國朝初立,若縱容百姓暴動,後患無窮。”

陛下冷笑一聲,沒有言語。

恰在此時,大殿的門被打開了。重明太子一身玄色織金長袍,衣上繡着翻騰的龍紋,緩步走進殿中。他身邊是郗真,郗真身着朱袍大衫,頭戴漆紗籠冠,拱手立在重明太子身側。

重明太子走至殿中,拱手行禮,“兒臣願領兵前往,平定百姓暴動。”

陛下看見重明太子,神色稍緩,“你要去平定暴動?”

不等太子回話,大臣中便阻攔道:“太子殿下年輕,如何能當此大任?何況殿下身份尊貴,豈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請陛下三思。”

陛下又看向重明太子,他相信重明的能力,卻怕此一去有什麽三長兩短。

重明神色沉靜,道:“平民百姓若不是逼到盡頭,也不會铤而走險,走上暴動之路。兒臣以為,平定暴亂,當以安撫為主。兒臣乃父皇親子,自當代表天家前去安撫百姓,以表誠意,以安社稷。”

這一番話說的甚是妥帖,大家把目光投向宣雲懷,卻見宣雲懷死死盯着殿中的重明太子,幾乎目眦欲裂。

他對重明太子的敵意幾乎掩飾不住了。

重明太子恍若未覺,他看向宣雲懷,道:“宣大人,你覺得孤此舉如何?”

宣雲懷死死咬着牙關,道:“殿下英明。”

如此,這事便定下了。大臣們眉頭緊皺,都不甚滿意。但是眼前暴亂一事好歹拖延了均田法,也不算沒有收獲。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郗真忽然上前,道:“微臣郗真上奏陛下,郗氏,願行均田法。”

作者有話說:

郗真:都別想跑,一次性解決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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