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貪狼(08)

星元2508年。

大雪飛散, 城市廢墟的輪廓在明滅的霓虹燈裏若隐若現。遠處的高樓多數已經坍塌,唯剩的幾座黑影高聳在濃霧裏。

半截煙灰抖落在雪地上,弄髒了晶瑩。那雪裏原本就掩着幾支燃盡的煙, 周圍化了一些水, 又在漫天風雪的吹洗中再次凝結。

黑色的靴子表面亦被白色吞沒, 但一動未動, 凝固了似的。良久,靴子微擡,抖落了雪花。

靠在車邊的男人只穿着漆黑的單薄風衣, 望着風雪的來處。路燈因為接觸不良時明時暗, 只有輕柔朦胧的光線。

“喀嚓”一聲,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

放在車頂的終端終于通過振動從積雪裏晃了出來, 許是聲音過于突兀, 令男人劇烈地咳了起來。但這咳嗽過于漫長,幾乎要将肺都咳出血來。

他不得不微微躬身,讓自己可以好受片刻。

才吸了一口的煙被攏進了掌中, 燙得發疼。良久, 冷滅的煙頭插進了積雪。紅了一片的手心按在了車頂的雪堆裏,摸索了一陣。

“老大,你那邊方便說話嗎?”一個清越成熟的女聲從袖珍耳機中傳出,遲疑了片刻, 控制不住地發顫, “聯盟星系和舊星的通訊信號已經完全被切斷了, 舊星那邊……今天下午出現了局域坍塌, 已經完全失聯了。按我支隊的消息來源, 恐怕……”

終端靜默了片刻,風雪愈烈。

局域坍塌原本是指宇宙膨脹過程中的一種自我修正, 是自動剔除元宇宙與第二宇宙融合的過程中産生的空間交疊。大部分時候是一種不可抗力造成的。

但舊星不是。

“他們用舊星做誘餌,在拟态蟲入侵後直接封閉處理。沒有公告,沒有遷出程序,知會的時候只提前了五分鐘。舊星上那麽多,那麽多人……現在生死未蔔,他們能怎麽辦?方總長和夫人不也還軟禁在舊星,他們……”

女聲逐漸哽咽,泣不成聲。

“我們還是什麽都做不了。不然,不然幹脆就去和他們拼了,我倉庫裏還有一些武器,也還有一些私下聯系的老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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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粘在碎發上,倏忽飄落于眼睫。那雙桃花眼微阖,在黑色的暈眩中逐漸低沉。沒有人知道絕望的盡頭是什麽,比悲哀更深重的地方究竟有多麽黑暗。

他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猛烈的咳嗽聲迫使高大的身軀從車門邊滑落,幸虧有後視鏡撐了一把。滿是傷痕的手指艱難地使力,拇指刮蹭薄冰,觸碰到了光滑的鏡面。

腦海中一些奇怪的畫面閃過。

不對。

他想,歐楚楚怎麽會在警隊,她不是在一個慈善機構照顧兒童嗎?。

可是交疊的畫面裏,歐楚楚抱着槍。

還有那個長發的單薄身影站在她旁邊。子彈在全息場景中迸發時,清冽的氣味從發尾傳遞到了指尖。

片刻後,喑啞的咳聲被強忍了下來。

泛着血絲的桃花眼靜靜地注視着後視鏡的角落。

那裏出現了一個“陵”字,像是用匕首刻上去的。一筆一畫,筆鋒潇灑有力。

他怔愣在風雪裏,遲遲不敢眨眼。

指腹摩挲過那個字時,沉寂已久的刻痕宛若凹凸不平的密語。尖銳的邊緣劃開了一道傷口,血滴覆在了字面上,氤氲一片。

霎時間,一個畫面從他的腦海深處憑空掙了出來。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晴朗的夜晚,連冷冽的氣息都歷歷在目。

……不是臆想。

下着大雨的城市街道上,歐楚楚警覺地盯着拐角處那幾個穿着制服的人影。等他們走遠了,她才重新回到了老舊樓房的陰影裏,把終端從花壇中摸了出來。

忽然跳出的小彈窗展示出了一個畫面。

“你也能看到嗎?”對面的人聲音嘶啞。

歐楚楚點了點頭,忽又不自覺地語氣暗淡:“宿陵他……”

“……我就知道。”沙啞的嗓音充滿了狂喜。一直忍着的咳嗽聲也在終于肆無忌憚時帶出了幾許笑意。

歐楚楚愣了愣,擔憂地問:“老大,你那邊出什麽事了嗎?拟态液那種東西,本來就損傷肺部……要是,要是宿陵在的話,他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知道自己或許說錯了話,默默地收了聲。

過了一會兒,終端另一側傳來的聲音出奇地冷靜。

“舊星的科學局早就能夠獨當一面,絕不會坐以待斃。但他們需要外界的支援……你想辦法聯系希子都和連嘯,在老地方碰面。”

歐楚楚一愣,舔了舔幹涸的唇:“可是就算我們能去中轉站,沒有飛船許可也到不了舊星。”

喑啞的嗓音毫不遲疑:“除非有一艘沒有聯盟許可的飛船躲避追蹤。”

“可是自由艦已經在宇宙邊緣擱淺了,很多年都沒有人見過它了……等等,”歐楚楚眼前一亮,“……暴風雪?”

飛雪漫天的廢墟中,他坐進了暴風雪,車門自動關閉。這輛帝國時代的兩用輕型艦仍然保持着最頂尖的性能。

作為帝國末期的産物,它是沒有聯盟編號的。

“我會在中轉站等你們。但在那之前,我還要先去一趟自由艦。”

挂斷的終端掐滅了一切聲音。

黑暗的車內只有操縱臺的指針亮着。

在悄無聲息地掠過風雪時,他捏着老舊的金色懷表,微微低頭,宛若親吻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吧臺上的牛奶杯被細長的手指握住。

在舉到嘴邊時,宿陵朝漆黑的樓梯方向回過頭。

懷表顯示,離帝國學院鐘樓零點的聲音已經過去了三分零七秒。蕭淮硯的房門仍然緊閉。

或許安眠藥對他的病症的确是有效的。在僞裝成“橙汁”之後,蕭淮硯幾乎每天都會準時喝。而另外那個“蕭淮硯”已經半個月沒有出現過了。

但宿陵每次聽見遠處鐘樓敲響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停留一會兒。

牛奶杯旁邊放着一本蕭淮硯沒有看完的書,夾着書簽,整齊地合攏。書封上畫着一片璀璨的星辰,書名《時間之旅》。

宿陵盯着封面看了一會兒,想起了麥哲倫三號在宇宙航行時,途徑的那些瑰麗景象。很熟悉,仿佛在某一刻也曾觸手可及。

他拉開冰箱,選了菠蘿味和青瓜味的營養劑倒入了幹淨的玻璃杯中,兌上水。白色的小藥片在碰到水的剎那從邊緣化開,滋滋地冒着泡,逐漸消失在了液态中。

宿陵正要把準備好的“水果汁”放入冰箱時,餘光一頓。

蕭淮硯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樓梯處,他靠着牆,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那雙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宿陵。

宿陵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杯子藏好,關嚴了冰箱門。

然而蕭淮硯慢慢走近時,宿陵卻察覺了不對勁。

那雙矜貴的桃花眼微微發紅,抑制不住地濕潤,吞沒了平日裏的冷漠傲慢。

他看上去既高興,又難過。

宿陵把牛奶杯遞到他面前:“你要喝嗎?”

面前的人怔怔地接住了,遲遲未動。

“很甜的。”宿陵補充道。

話音未落,他就被扯進了一個懷抱。那人身上溫度很高,是熟悉的香氣。

單手攬着他的人仍舊沒有舍得放下杯子,眷戀地嗅着他的頭發,聲音微微發顫:“……是真的,宿陵,這一切說不定都可以改變。”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道:“我可能是瘋了吧。但你放心,我一定會搞清楚的。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呆在那兒……”

面對着語無倫次的聲音,宿陵原本想攻擊的手放了下來。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碰了碰他的頭發。

“別哭。”

良久,換來了哽咽的回答:“我沒有。”

昏黃的燈光下,蕭淮硯飛快地抹了一把眼尾,随即放開了他。

那本《時間之旅》被翻到了第一百二十五頁,蕭淮硯指着上面複雜的圖像,認真地念給宿陵:“宇宙中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細節,也存在很多特殊的狀态。倘若宇宙本身就處于特殊時期,那麽任何特殊的狀态都是極其正常的現象。”

“比如現在。”

“來自2508年1月13日的我,出現在了這裏。”

宿陵微微皺眉,瞥見了不遠處裝安眠藥的小紙袋。

“我沒有騙你,”蕭淮硯盯着他的眼睛,故作輕松地說道,“未來會發生很多事。歐楚楚會去北方星系的警署,希子都在軍部任職,他還業餘給海盜當過代理,替連嘯打贏了官司。”

宿陵問:“那你呢?”

眉目清俊的青年恍惚了片刻,勉強地扯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你第一次關心我。”

他最終搖了搖頭,陷入了焦躁,試圖從周圍尋找什麽:“……我的時間不夠了。今天,今天是什麽日期?”

宿陵将懷表打開,放在他的面前:“2496年2月29日,零點過七分。”

蕭淮硯似乎思索了片刻,想起了什麽。薄唇動了動,手扶着吧臺邊緣,深吸了一口氣。

“聽我說,今天會有一場葬禮。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注意觀察那些參加葬禮的人,每一個人。”

“誰的葬禮?”宿陵微微仰頭。

蕭淮硯勾起柔軟的發絲,另一只手輕輕碰到了宿陵的臉。

“我不确定這其中是否會有悖論。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太多,但你遲早會知道的。”

這樣貼近的姿态将宿陵桎梏在了吧臺邊。

宿陵聽見了一聲嘆息。

緊接着,他眼睜睜地看見柔軟的薄唇逐漸靠近自己,在覺察到他略微的後縮時又頓住了。

那人自言自語:“……好像現在還沒到時候。”

随即,一個極其輕柔的吻試圖落在宿陵額頭的碎發上。

還沒碰到時,他整個人瞬間癱軟,毫無知覺地倒在了宿陵身上。

宿陵的手指插在他的發間,仿佛觸到了剛才聽見的那些離奇話語。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應該高考都結束了叭?那就祝今年的考生們都取得好分數、拿到夢校的錄取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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