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熒惑（16）

星元2508年。

蕭淮硯從浸滿了腥臭液.體的休眠艙中爬了出來。他強忍着呼吸道燒灼的痛楚, 搖搖欲墜地背靠艙體滑坐在地上。

腥甜的氣息充斥着喉嚨和鼻腔，整個人像是散架了。

他閉着眼睛，從休眠艙下方的盒子裏摸出了一支針管, 注射的時候手指控制不住地顫動。地上滾落着幾支已經空了的試劑。

在促進劑被慢慢吸收了之後, 他才喘上了氣。

忽然多出來的那部分記憶裏, 他看見了那時的自己是怎麽跟宿陵生氣的。

嘁, 不過是個動不動就發瘋的幼稚家夥而已。

……真是無聊，胡鬧。

他以前才不可能是那個樣子。

宿陵就應該揍他一頓。

但是，蕭淮硯清楚, 他還是沒有找到那個關鍵的節點。

耐心在漫長的折磨中一點一點耗盡, 讓極力隐藏的絕望再次冒頭。

有時他都懷疑，這一切只不過是他的想象。

他的宿陵還在遠方, 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短暫的懷疑被摁了下去。

蕭淮硯攀着休眠艙的邊緣, 好不容易站起身。

他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做。至少，他提前知道了那幫複辟者的領袖。

機械聲在空空蕩蕩的自由艦中響起：“滴，收到舊星求援。五級警報。收到請回答, 收到請回答。”

控制臺上的顯示圖裏, 那顆藍色星球的周圍布滿了重型武器。仿生人掌握的航艦密密麻麻，和拟态蟲也沒有分別。

舊星的人類恐怕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麽樣。

他們已經失聯很久了。

蕭淮硯一僵，忽然明白了過來。那些複辟者并不是想封鎖消息——

他們想直接摧毀舊星。

沒有了舊星，人類的一切歷史都會重新書寫, 任憑塗抹。

“我定位到那臺完成契約的量子機器了, ”東彌的聲音從振動的終端傳出, “還有, 那個白面具往雪城去了。”

“知道了, 路線發我。”

“現在不太合适，有個蟲洞出現在越遷點附近。全是巡邏的仿生人。”

蕭淮硯低笑了一聲：“正好。”

“……什麽？”

休眠艙上方的容器裏, 拟态液已經快用盡了。

蕭淮硯慢慢拉上了手套。

“我現在就過去。”

星元2496年。

暴風雪從飛廉星的港口駛向帝國學院。

車內的新聞頻道正在播送今日要聞：“……早已被淘汰的浮空艇近日在一些小行星重新被啓用，可以有效地緩解交通擁堵。但交通部發言人表明，這一行為會造成噪音污染和光污染。此外，關于《人形兵器保護條例》的游.行仍然在廣泛進行中，引起了司法部門的注意。”

宿陵專心地看着窗外。

原本幹燥晴朗的飛廉星大部分地區也被暴雨席卷。天色昏沉沉的，連太陽的方向都找不到。

蕭淮硯一路上都沒說話，偶爾瞟一眼宿陵。

那天問了那種問題後，他立刻就後悔了。萬一宿陵說了他不想聽的答案怎麽辦。越是這麽想，他就越不安。索性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什麽答案都不重要。

反正宿陵身邊就只有他一個人。

想到這裏，他心滿意足地提高了車速。

鐘樓在大雨裏一片模糊，雨水沖刷着地面，猶如潮汐，一路翻滾到N區12號的家門口。

黑色的傘面剛好籠罩住兩個人，水珠從邊緣滾落時會發出好聽的聲音。

宿陵的腳步在臺階上停住了。

整座房子黑漆漆的。不，确切地說，整條街道都是漆黑的。

這原本是開學的時間。

“怎麽回事？”蕭淮硯剛問出口，突然看見了家門旁的貓食盆。他依稀記得，這東西在離開之前不是擺在這個位置的。

還有室內的窗簾，本來應該完全開着的，現在卻遮得嚴嚴實實。

像是在遮掩什麽。

蕭淮硯瞬間警惕了起來。

該不會是那個戴面具的人找上門來了吧？

……呵，剛好。

蕭淮硯不動聲色地從車窗裏拿出了槍，子彈上膛，對準了大門。

宿陵與他視線相撞，然後按下了扶手。

就在扳機即将按下的那一刻，宿陵在推開門的剎那抓到了那個一閃而過的矯健人影，順勢勒住了他的脖子。

“哎救救救救——”

燈光一開，“啪”地一聲，彩帶從天而降，全數落在了宿陵和蕭淮硯身上，當然還有被宿陵抓着的傲萊。

空氣安靜了一秒。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該說什麽來着？”

“生日快樂！！！”有人尖叫了一聲。

蕭淮硯看着宿舍裏一堆腦袋直皺眉：“……誰的生日？”

宿陵放開了傲萊，後者咧開嘴角：“帝國學院今天校慶啊！”

“你這個叛徒！連這麽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弗蘭克拎着酒瓶子，對着蕭淮硯指指點點。

秦越站在屋子中央，對着話筒“喂”了一聲，聲情并茂地念着準備好的臺詞：“今天我們來到這裏，不僅是為了偉大的帝國學院建校一千五百二十七年生日，更是為了慶祝大家從海神星劫後餘生。啊，經過了四個月漫長的旅程，諸位的身影已經和你們的光輝事跡一樣在宇宙裏傳遞。請讓我代表所有對此事高度關注的人，向大家致以最誠摯的祝福——歡迎、回！家！”

連嘯趁着他在念，偷偷摸摸溜了過來：“老大，這回真不是我開的門。”

希子都和歐楚楚也無辜地搖了搖頭。

蕭淮硯一瞥，仿佛在問“那你們怎麽進來的”。

下一刻，數道目光看向了正在窗邊掰蘋果的雲清。玻璃窗的右半邊完整地消失了。

蕭淮硯面無表情，适時地提醒：“N區是保護建築群。”

希子都松了口氣，笑着擺手：“那沒事，等會兒再裝回去。”

話音剛落，震撼的音樂聲就跟世界上最詭異的噪音一樣，以排山倒海之力沖洗着在場所有人的耳朵。

宿陵收了傘放在門外。屋門開了一條縫，但好歹擋住大部分聲音。

一杯酒遞到了他面前。

“你怎麽不進去？”鄭侃之笑了笑。

宿陵接過了杯子，但也沒喝。

鄭侃之多走了一步，眼神不由自主地關切起來：“我聽說你受傷了，現在好了嗎？”

他撓了撓耳朵，補充道：“我有個叔叔在軍部，那天……也在雪城。小道消息聽來的。他們都知道了。”

宿陵禮貌地點頭：“謝謝，都好了。”

“……那就好，現在外面的流言很多，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我們都不想看到你受傷，”鄭侃之看着臺階上的雨滴，握緊了杯子，“還有那些複辟者，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付出什麽代價？”涼如夜雨的嗓音靠在門邊。

蕭淮硯略顯不悅。這個鄭侃之，站得也太近了一點，看起來十分礙眼。

“代什麽駕？”連嘯暈頭暈腦地湊了過來，“這麽近的路，喝到半夜可以随便開，不用找代駕。”

“喂喂喂，就差你們了，搞快點！”屋內有人喊道。

蕭淮硯往前走了兩步。

“借過。”

鄭侃之眼睜睜地看着蕭淮硯攥住宿陵的手腕往屋內帶，在原地愣了兩秒，苦笑着跟了上去。

外面如注的大雨絲毫影響不到屋內狂歡的氣氛。

幾枚終端的全息屏幕拼合在一起，覆蓋了整個室內。放的一部海神星的海洋紀錄片，以一只海星的視角拍攝出來的。

湧動的海潮起起伏伏，随着幽暗的波光，好像真的漂浮在大海裏。

宿陵和蕭淮硯并排坐在沙發上，手裏的酒被換成了另一杯。

對于當事人“這一杯更好喝”的解釋，宿陵認為完全站不住腳。氣味、外觀都一模一樣——是那種弗蘭克經常喝的高端紅酒。

宿陵端着杯子，沒一會兒就跟海浪一樣晃沒了。

“再加點再加點——哎蕭淮硯你一邊兒去，管好你自己。”弗蘭克嚷嚷着給宿陵倒酒。

秦越從前面轉過頭：“宿陵，快看！那是海神星的獨特物種，霸王鯊！”

白色的鯊魚從波光粼粼的海面躍出，劃下了一道完美的弧線。

宿陵一怔，看得有些入神。

“這有什麽了不起，你放那個會說話的樹給宿陵看，他肯定會喜歡的！”歐楚楚說。

傲萊鼓着臉：“我覺得還是舊星的蛋糕制作紀錄片比較有意思。”

衆人争先恐後地向宿陵分享自己的珍藏，恨不得跟其他人大戰八百回合。他們既細心地觀察着宿陵的偏好，又毫不掩飾年輕人争強好勝的性格。

宿陵聽着他們吵來吵去的，內心深處隐隐有了一種少見的暖意。

這場吵架最終以希子都主張的死亡谷三維紀錄片勝出。

尖叫聲在黑暗裏此起彼伏。

宿陵安安靜靜地看着，面對驚悚鏡頭倒也無動于衷，反而眼皮子有些往下。倒是他身旁的人偶爾因為突如其來的尖叫抖了一下。

涼冰冰的手慢慢碰到了溫熱的手心。

只是短短的一瞬，就被打斷了。

秦越提議道：“趁着校慶的大好日子，咱們還是來玩幾局游戲吧！輸的人罰酒！”

他提的是一個五對五的全息狙擊游戲，在終端上進行，也是時下年輕人很偏好的消遣方式。

宿陵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操控按鍵進行瞄準的活動比消除游戲更受歡迎，但也在蕭淮硯的指導下上手了一些。

不過這個系統設計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因為手速太快的緣故，觸控點根本跟不上。

蕭淮硯低聲說：“你跟着就行，別動。”

宿陵是不會接受這樣的方案的。

這直接導致他拒絕了蕭淮硯的幫忙，喝了十幾杯紅酒，白皙的臉頰泛紅，整個人輕飄飄的。宿陵下意識地還想去夠瓶子，被蕭淮硯單方面終止了游戲。

後半程幾乎都是喝酒，你來我往。只有沒什麽人勸酒的蕭淮硯稍微保持了清醒，才能按捺住把這群醉鬼全部踹出門的沖動。

宿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樓的，但躺在床上時好歹意識回籠了幾分。

一條熱毛巾輕輕地擦過了額頭。

宿陵抓着來人的手腕，視野裏模模糊糊的，好半天才找到了那雙桃花眼。

他喝了酒之後全身發冷，下意識地要靠近熱源，四肢扒拉了一會兒縮了過去。

很安全，沒有危險因素。

只有不太平穩的心跳聲，和忽然有了反應的部位。

宿陵感覺不太舒服，輕輕覆在了褲子上，然後被掐住了手腕。

蕭淮硯啞着嗓音質問他：“誰教你的？”

宿陵茫茫然地睜眼，淺色的眸子在黑暗裏亮亮的，迷茫地回答：“……你。”

抓着他的手更用力了，隐隐藏着怒氣。

那雙桃花眼變得比夜色更深沉。宿陵在那裏看見了自己，暈乎乎的，不知所措。

半晌，蕭淮硯放棄了似的：“……還是我來吧。”

骨節分明的手指從白皙的指縫中穿過，半揉半撫地帶到了熱源。

……

宿陵好不容易從混沌中掙脫了出來，手腕酸得厲害，又被熱毛巾包裹着按摩了一會兒。

大雨剛好适合睡覺。

蕭淮硯站在床邊看着他入睡，宿陵的耳尖和手指一樣泛紅。

他盯着那張無暇的側臉，心髒疼得幾乎抽搐。

“……你到底把我當成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蕭：嗯？怎麽，你不知道嗎？是你太慫了嗎？

這幾天在外面調研沒辦法回評論了，但我都有看qaq，存稿箱會準時和大家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