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屠夫此時臉上汗涔涔的:“鐘大夫,就霧山的老道士,我找的牛人哈,姓金的。聽我說時間緊,可使了老大勁兒開光!”
他敲了敲這鐵門:“秦伯你也在啊,你瞧這門多厚實,再瞧這符咒,畫得多漂亮!金道長那可是世外高人,我們鎮上好多人家都用了他的開光門。”
“你也知道,咱清平鎮傳說妖怪多,也就是這一代代用了金家道士的門,才能平平安安過了一代又一代呀……”快樂道,“這麽結實,你以後再也不會怕妖怪了。”
年輕人一邊連聲感謝,本來想抱起小黃,但還是抱起金華小貓妖走到門邊上,跨出去又跨進來。
鐘意:“……真不錯。”免費的門不錯,金道長的開光根本不頂用。
張屠夫看見鐘意露出滿意的笑容,率着工人們呲啦呲啦地舉着焊槍,繼續開工了。
話說到一半,秦伯的電話響了。
老伯伯耳朵不太好,開了公放。
“爸,你是不是被人騙了,一條撿來的狗而已,怎麽還要花錢?不值當啊!”對面中年人氣洶洶,但能聽出來盡量壓着火。
秦伯皺起眉頭:“小黃不是畜生,它可懂事了,再說……”
“再說什麽再說,我可是縣寵物醫院的,我難道沒給你看過嗎?這狗就是屁事沒有。而且它都老得不行了,不扔它留着幹嘛?”那邊的語氣越來越強硬。
“你敢扔!”秦伯突然聲音拔高,“沒有這條狗,我早就死了,三年前我從梯子上摔下來,是這條狗撥了你的電話!”
卻沒想到那邊也把聲音拔高:“跟你說了多少回了,那不是狗撥出來的,是你誤打誤撞按的!老不死的東西,能有什麽能耐?”
“你說誰老不死?”秦伯氣得雙手哆嗦,半晌說不出話來,嘴皮顫抖着。
“汪汪汪!”聽到這裏,小黃忽然吠了幾聲,從臺子上跳下來,一口銜住秦伯電話,雙爪捧住,“汪汪汪汪汪!”
“卧槽……”那邊沒料到會得到狗狗一通狂罵,耳朵巨震,挂斷了電話。
秦伯俯下身,輕輕撫摸着狗狗,而後抱了起來。
“對不起啊鐘大夫,”老人聲音發顫,“我平常的生活費都是兒子給的。我昨天和他發過消息的,我以為,他今天就會給我轉賬。”
鐘意又想起了挽留那只虎斑貓的時候。
那只救了他的虎斑貓,小小一只,眼神濕漉漉的。它在濃煙中拼了命的咪嗚叫,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鐘意。最後仍然叫不醒,貓兒幹脆伸出小虎牙在鐘意的手指上咬了一口。
現在他的食指根上,都還有一圈白白的傷疤,像戒環一樣。
但福利院怎麽會讓他養貓呢,一是根本沒人信貓會救他,二是也不會勻出吃食來喂貓。小鐘意抱着貓兒坐在操場睡着了。醒來的時候,虎斑貓不見了,但是地上有一根白色的羽毛。
可能是小貓給他的紀念禮物吧。
“沒事秦伯,我只是給它檢查檢查,也不要錢。”鐘意挽留着。
“還是算了……40多歲的狗狗,我們可不是老東西,可不是都沒用嗎。”秦伯顫顫巍巍地向外走。
“你兒子可真是混賬,”張屠夫剛才也聽了好幾耳朵,“秦伯,就你那個兒子,一年半載都不回家看看你,還這麽和你講話。他也有老有死的那一天!”
秦伯沉默着搖搖頭,仍是向外走,張屠夫想是也沒有辦法:“算了,或者等小黃不太舒服了再給抱來,”他想起一件事,“今天天狗食月,不太安全,都別出門。”
他特意叮囑鐘意,“你剛來不知道,對普通人來說就是普通月食,但就咱們鎮子來說,還是挺危險的。”
鐘意又夢見那只虎斑貓了,于是半夜懵懵懂懂醒來的時候,第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在福利院。睜開眼醒醒神,他發覺金華并不在貓爬架上。喚了幾聲,也沒有回應。只有那剖腹産的小母貓睡得很沉很沉。他想罷了,貓的天性本來如此,來去自由才不會和你報備。
只是外面的那聲長嘯尖厲灌耳,讓人無法忽略,鐘意跪坐在床畔,扒着窗子,迷迷糊糊地望向外面。
是血色的月。
鮮紅地如能滴下,把薄紗一樣的光輝籠在空寂的街道上。
黑雲流轉翻騰,一只巨大的眼睛透過雲的縫隙,俯視着地面。鐘意怔忪地把窗紗拽過來躲了躲。
待黑雲被撕破,整只兇獸跨立雲上,對着血月長嘯的時候……
小黃?!
鐘意喃喃道。
不知道大多少倍的小黃傲立雲層之上,緊實的肌肉與皮毛附着在它的骨骼上,一種矯健混雜着兇悍的美。
再度長嘯一聲時,它血口大開,竟然對準了面前那淌着血一樣的月亮……
“叮。”手機響了一聲。
“微博消息:02:32全國月食奇觀,天文學家邀您共看,拍下您見到的月亮……”
鐘意:不管哪裏的人拍下照片,都看不到他眼前這份奇特的景象吧。
忽然之間,小黃吞月亮吞到一半,突然像遭到了很大的痛苦一樣,月亮卡在那裏不上不下的。它擡爪按按自己的胸膛,繼續緩緩往下咽。
鐘意:???
鐘意:它又把月亮給吐出來了?!
“叮”。手機又響了一聲。
“微博消息:罕見月食現象。與之前月亮卡頓被食相比,本次月亮被食一半又恢複原樣,全華夏都震驚了。”
鐘意趕緊披上件衣服,從櫃子裏拿出一個藥箱。跑到街道上,他才發現路中央究竟有多少妖怪。
長着四只耳朵的,長着五個蹄子的,用尾巴打着一把荷葉傘搖來晃去唱歌的。挨家挨戶緊緊鎖着門,怼着金道士的符咒,生怕被這荒誕的夜所影響。這便是清平鎮的傳統了。
他佯裝什麽也看不到。
他把雙手做成個喇叭的樣子:“小黃!!!小黃下來吃藥!”
天空過于遼闊,過于深遠。這渺小人類的叫聲,怎麽能傳到月亮上呢?鐘意拿出手機,大聲錄下“小黃,下來吃藥”!
按到音量最大,帶着手電筒,一起打到了遙遠的天幕上。
深深的夜裏,空中回蕩着:
“小黃!下來吃藥!!”
“小黃!!下來吃藥!!!”
“藥不能停!!!小黃!!!!”
謝天謝地,小黃可算踩着雲朵,慢慢悠悠下來了。
巨大的天狗用複雜的眼神看着鐘意。人不能看見妖怪。人怎麽可以這樣。它噴出帶着血腥氣的哈氣。
“辛苦了,”鐘意用面對普通病患的口氣,“這麽多年來,一次次吞吃月亮,自然會對消化道造成損傷。你一定扛了很久了吧。
他遞出去一把藥:“可能對你來說不夠,但是能夠有效鎮痛,阻止消化道大範圍出血。你先吃下後再說。”
小黃聞聞覺得有些苦,不敢張嘴。
鐘意對着妖怪置氣:“很貴的,我免費給你吃,你不吃我馬上就要改主意的。”
小黃:“汪……”
五分鐘後。
鐘意的手機中又是“叮”的一聲響。
“微博消息:月亮被食又被吐後再一次被食,這次的月食過程竟然絲滑許多!華夏觀月者抱頭痛哭!幾十年來的月食竟然恢複了之前的景象。”
一陣狂風襲來,黑雲再度彌漫,天上的月色消逝不見,鐘意只能看到自己手機發出的淡淡光亮。他蜷縮在街旁的一棵樹下,隐在樹影裏。
“呼……”從地面處突然響起巨大的聲浪。
他看到一雙,巨大的,純白的,像雲朵般厚實綿軟的翅膀。那對翅膀仿佛吸收了世間所有耀眼的白,飛快地沖向天幕之上,所及之處,震動的撲簌聲像是海嘯。
比剛才天狗的聲音還要使人震懾百倍不止,當這只長着翅膀的大老虎發出了一聲虎吟,充滿戾氣的聲線滌蕩在黑沉的夜空,卻還有悠遠蒼涼。詠嘆般的聲音一聲接過一聲,像是震懾着黑夜裏那些因為沒有光亮而蠢蠢欲動妖魔鬼怪。
淡淡的血腥氣……
耀眼的、白色的、盤旋在高空上的翅膀……
月食之時,長着翅膀的大老虎與黑夜裏看不見的兇獸厮殺,護佑這塊小小的土地。
月亮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等染着血色的光華恢複之後,空寂的街道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天狗飛回了秦伯的家。
“大晚上的,你出來做什麽?”一道低啞的聲音響在鐘意的頭頂。鐘意詫異擡頭,竟然看到了白澤先生。
那個經濟學家。他逆光站立,颀長的身軀遮住了一片暗淡月華,衣服不甚整潔,有些狼狽,嘴角甚至有一抹血跡。
“你不知道今天很危險嗎?”他的聲音果不其然還是和上次一樣冷冰冰的,浸着寒氣,只是帶着讓人無法忽略的低啞。
鐘意白天時百度過白澤。
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總能正确預測經濟趨勢,還發表過好多具有前瞻意識的理論,其中“第四只手”理論對市場經濟杠杆調控有巨大的貢獻作用。
除此之外,他還是個極優秀的投資商,可以說投一把贏一把。
後來他才覺得,當初找他添加微信是多麽冒犯。
他趕忙站起身來:“白先生!你流血了!”
白先生模樣又冷又暴躁,凝眉注視片刻,視線又向上回到他的臉上,表情和緩了許多。
看着只是個再正常不過的醫生。
“是別人的血。”白澤抛下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鐘意是着急沒穿鞋跑出來的,此時又忍不住縮了縮光裸的腳趾。
“我覺得您嗓子非常啞,別是感冒了。朋友給了我點藥,您要不要試試?”鐘意在醫藥箱裏翻了翻,忍痛拿出一瓶金嗓子。
白天時,他把鎮河蛟龍角沫沫撒進去了,貓妖說這叫龍角散,鎮咳一流。
剛才在天上嗷嗷了半天的白澤:……
“真的很敬業。”白先生接過金嗓子,平靜誇獎道。
“我送你回家。”他拉着鐘意站起身來。白澤的手指很燙,觸到鐘意被夜風吹涼的光潔手臂時,讓小大夫不禁顫了顫。
年輕人:“不用不用,我家就在旁邊。”他連連擺手。讓大經濟學家扶自己,實在受寵若驚。
順着鐘意的手指,白澤看到了那扇厚實的古銅色鐵門,金道士親筆畫下的克妖符咒流暢有力:“你害怕妖怪?還是見過妖怪?”
“這世上也有好妖怪,您別怕。”鐘意搖搖頭,直接回答後半句。這白先生是不是也怕妖怪。
“你要這麽相信,那就大錯特錯了。妖怪的本質也是動物,動物的智商和情商,比不上人類。你這樣以後也許會吃虧。”白澤道。
鐘意懵懂地點點頭,離身而去,月色落在他的睡衣上,像水墨裏一道純白。白澤在原處駐足片刻,發現再沒有人看到他,才又飛回高空。
秦伯第二天早晨就帶着小黃來了。
“鐘大夫!”老秦急得嘴唇哆嗦,“昨天白天還好好的,今天就成這樣子了。它又開始翻箱倒櫃,我不知道它在找什麽。”
“對了,有人說半夜聽到街上在喊‘小黃下來吃藥’你聽見了嗎?”秦伯問。
“沒聽見。但我看到小黃的狀态,建議您多備一些雲南白藥。尤其是月食前後,最好買上幾大桶。”鐘意斟酌地說,怕吓到秦伯。
鐘意話音一落,寵物醫院前院栅欄門被人一腳大力踹開。
“雲南白藥?”那人重複了一遍,聲音吊兒郎當的。
“笑死我了,這老東西還用得上雲南白藥?都活了40多歲了,也該埋了。幾大桶白藥?我們縣寵物醫院牛逼還是你牛逼?你這小醫院也太奇葩了。”
是秦伯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