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是東西
“這件布夾克挺好看的,帶上吧。”
蔣彧說着,把一件軍綠色的帆布夾棉的厚夾克從衣櫃取下來,扔到正在往包裏裝東西的齊弩良跟前。
齊弩良沒說,但要作為蔣彧的家長去和女方的父母見面,要參加他們的婚禮,到時候還要像長輩一樣接受新人的奉茶,光是想着,他就緊張得後背縮緊,不由得冒雞皮疙瘩。
但蔣彧話已經說到那份上,人生這樣重要的場合,總不能讓人笑話。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做這種人生交接儀式的時候,他也有責任把他交到下一段人生手中。
齊弩良把那件綠夾克提起來,挂回衣櫃裏:“太厚了,大夏天的,帶上做什麽。”
看男人往背包裏一連塞了好幾件老頭衫,蔣彧莫名生出了一點“英雄遲暮”的感覺。實際男人也遠沒有到老年人的歲數,才剛38歲。但他一直這樣,心裏永遠揣着沉甸甸的事兒,好像就沒有年輕的時候。
他又把夾克拿出來:“帶上,北京入秋就變涼了,比洪城冷得多。”
“那也用不着這麽厚的。”齊弩良又挂回去,多收了一件薄外套,“你的東西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蔣彧突然走到他母親那張相片前面,“我想把這張相片帶走。”
“帶上吧。”
他沒什麽行李,沒一會兒就收好了,全部加在一塊兒,也只裝了一個小包。見蔣彧捧着相片一直看,他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清明和忌日我會替你去看她的。”
在準備出門前,齊弩良把一張銀行卡交到趙岚手裏。
這些話他也不好說,這些事他也不擅長做,但蔣彧只有他,他便不得不把這爹媽該做的事撐起來。當他是小輩也好,當他是弟弟也罷,他都是齊弩良唯一牽挂着的、放心不下的孩子。他怨自個無能,沒辦法給這孩子一個更體面風光的婚禮,但也盡力了。
“小趙,這是十萬塊錢,密碼是小彧的生日。他父母沒有了,家裏也實在沒什麽能力幫襯你們,當哥一點小心意。”
趙岚瞅瞅齊弩良的臉,又瞅瞅他手裏的卡,下意識就擺手搖頭。但“不”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男人打斷。
“我知道這點錢算不上什麽,但真的請你不要拒絕,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也是祝福,希望你們以後的生活都幸福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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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齊哥……”趙岚有些慌了神。這錢她不能拿,但對方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拒絕,只能求助地轉向蔣彧。
蔣彧便大大方方把卡接過來,塞趙岚手裏:“說謝謝哥。”
趙岚豎着眉毛,鋸嘴葫蘆一樣,悶着一肚子話,只瞪着蔣彧。
“不用謝,這是當哥的應該的……”
蔣彧卻突然張開胳膊,把齊弩良一把抱住。
男人顯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仰。蔣彧收緊胳膊,正正好把人箍在懷裏,手掌墊着對方的後腦勺,不讓他躲。他把下巴墊在男人肩膀,伏在他耳朵邊,輕聲說了句:“謝謝哥。”
一點濕熱的氣息撓得男人耳郭有些癢,他偏了偏頭,擡起胳膊拍了拍蔣彧的後背。
“行了,別磨蹭了。”
臨走前,齊弩良再一次檢查家裏的窗戶、燃氣和水龍頭。
望着男人的身影,趙岚暗地裏輕踹了蔣彧一腳,罵道:“我發現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蔣彧斜了趙岚一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齊弩良鎖好門,拿着鑰匙到了小區門口一家小賣部。他從小賣部裏買了幾瓶冰水,付完錢後沒有立馬離開,而是把鑰匙交給了櫃臺後邊風韻猶存的婦人,站在那兒和她說着什麽。
蔣彧原本不想進這店裏,但看到這幕,臉色頓時沉下來。他把齊弩良的雙肩包往肩上一搭,撩開門簾跨步進去,接過男人手上拎的冰水,又伸手拉他:“走吧,哥。機場要提前兩小時值機,我們時間已經很趕了。”
“喲,大城市回來的高級人才啊,長了見識,見着以前的鄰居是不是都不認識啦。”老板娘抱着胳膊,鮮紅的嘴角撇着。這兩天其他人見着蔣彧,都先是恭維,只有她,先是一通擠兌。
蔣彧陰着臉,在齊弩良跟前,嘴角偏偏扯出來一個笑,招呼道:“八姨好。”
“真有意思,你叫齊弩良哥,管我叫姨,不知道我跟你哥是同齡人?”
齊弩良蹙着眉,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榮八妹還在記恨着小彧。他勸道:“好啦八妹,我去不了多久,你三五天記得幫我澆澆花,別的沒事兒。”
女人不耐煩地揮手:“去吧去吧,我知道了。”而後那話又像是憋不住一樣,“才過了幾天寬裕日子,真是嫌生活安逸了,沒地兒花錢。要我是你的話,我才不去,都養大了,還要怎樣,欠了誰的?”
一聽這話,蔣彧咬緊槽牙,把手按在櫃臺的玻璃面上,那原本就拿膠條粘起的裂縫,被他按得吱吱作響。
但臉還是那張笑臉,語氣還是那輕快的語氣:“八姨,你這話就不對了。不是我哥欠了我的,是我欠了他的。我欠他的恩情,用一輩子都還不清。’
“我呸……別人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我可知道……”
“那你說說呗,讓我哥評評,看你說得對不對。”
“行啦,走吧,不是時間來不及了。”齊弩良反手抓住蔣彧,把他往外拉,把人給拖出來了。
有的人就是天生犯沖,就跟貓見着老鼠,非要厮殺出來個輸贏,過去多少年都一樣。
出了門,齊弩良也忍不住說了蔣彧兩句:“你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麽大人了,逞什麽口舌之快。”
“哥你說得對,我錯了。”
“……”
蔣彧笑嘻嘻地拉起行李箱,沒走兩步,突然一只手,無聲無息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轉頭,面前站着一個黃頭發,畫濃妝的微胖女孩兒。天氣太熱,女孩臉上浮起一層油膩膩的粉,眼線已經有些暈開了,蔣彧一時間沒認出來這人是誰。
對方拎了一個袋子遞給他,悶聲道:“聽說你要結婚了,送你的新婚禮物。”話是這麽說,女孩臉上卻一點高興的模樣都沒有,目光有些呆滞,像是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放。
聽聲音,蔣彧才大概認出人來:“你是榮小蝶?這麽大了?”
“嗯。你快七年沒有回來了。那什麽……你以後還回來嗎?”
蔣彧對她笑了笑:“應該會吧。”
女孩還想說點什麽,榮八妹突然從店裏冒出頭來,一見女孩就開始罵:“你還要不要臉,人看得上你嗎?都要結婚了,還往上貼?說你是個賠錢貨都是擡舉了你。”
女孩臉上閃過一絲尴尬,把禮品袋硬塞進蔣彧手裏,也沒說更多話就回到了店裏。接着那小小的門臉裏,兩個女人尖利的争吵聲,蓋過了這八月的烈日。
齊弩良怎麽也沒想到,到了最後,還是讓趙岚看了笑話,抱歉地朝她笑了笑。
三人趕着時間,從洪城打了個車直接到南泉市機場。
齊弩良第一次坐飛機,好在蔣彧對這流程很熟悉,拿着他的證件,全程幫他取票、托運行李和值機。等安檢完上了飛機,天邊已經被夕陽染紅。
他們是靠窗的三排座,趙岚本來打算去坐靠窗的那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外邊的夕陽。但蔣彧卻讓她坐靠過道的位置。
“你經常去衛生間,靠過道方便。”
“……”
“聽話。”蔣彧朝她眨了眨眼。
趙岚把這口氣咽下去,最後再讓他一次。
齊弩良坐在了靠窗的位置,蔣彧坐在兩人中間。經濟艙本身擁擠,他放在扶手上的胳膊,正好和齊弩良的胳膊抵在一起。這久違的令人熟悉的親近讓他放松和惬意。
飛機動起來了,蔣彧從兜裏掏了兩片口香糖,給自己塞了一片,又剝開包裝紙,遞到齊弩良嘴邊:“飛機起飛時容易耳鳴,嚼嚼口香糖會好點。”
齊弩良看了他一眼,張嘴含住了:“你也給小趙一片。”
飛機起飛了,第一回 坐飛機原本有些緊張,而那種突然的失重感,讓這種緊張到了最甚。齊弩良下意識伸手抓了兩把,接着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
蔣彧十指交叉地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道:“別害怕,沒事的。”
齊弩良趕緊收回手,一種難堪的別扭蓋過了飛機起飛的緊張。好在蔣彧似乎也沒有在意,掉頭和趙岚說話了。
這一刻,齊弩良才更切身地感覺到小彧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不僅不再需要自己,反而還要騰出手來幫助自己。
又一次新的覺悟,讓齊弩良又一次有了點新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