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野爸

蔣彧攥了一把零錢,從那密集地紮在草垛上的糖葫蘆裏選不出自己想要的,只望着不停咽口水。

小販催促他:“要哪個啊,我給你拿。……這個行不行?”

蔣彧搖頭。

“這個呢?這個比別的多一個。”

蔣彧還是搖頭,雖然多了一個,但每顆的個頭都小很多。果子小的不好吃。

小販只好把草垛橫下來:“你自己挑吧。”

蔣彧飛快地把那幾十串的每一串都對比了一遍,才挑了兩串最大的,付出去兩塊錢。他剛要去找齊弩良,就聽人在後邊喊他:“蔣小狗?”

蔣彧轉過頭,便看到剛剛放學的張小強幾個。小崽子背上的書包歪歪斜斜,粗糙的臉膛結着鼻涕痂,看着蔣彧嘿嘿地笑。

“看,蔣小狗多聽話,叫他他就應,是不是比你家狗崽還聽話。”張小強得意地跟身邊的人炫耀。

蔣彧不理,把剩下的錢揣進兜裏,快步要走,但被張小強抓住了衣服:“诶,別走啊,聽說你野爸來找你了,看來是真的。……啧啧,新衣服。”

蔣彧扭着手臂,想要掙脫。

狗腿子們卻朝他圍了過來,張小強卻把目光落在他手上:“野爸給你買的啊。你還記得上回你搶那小孩的糖葫蘆嗎?明明是你搶的,結果老子替你挨了罵,你說,怪不怪你?”

“……放開我。”

“你把糖葫蘆賠來,還要給我道歉。”

“……放開我……”蔣彧皺着臉,用力扭了幾扭。

“你們在幹什麽?”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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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強回頭看到男人,不僅不怵,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叔叔,蔣彧之前搶侯寶兒的糖葫蘆,結果候寶兒他媽把我罵一頓。老師說做錯事情就要道歉,你該讓蔣彧給我道個歉。”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蔣彧突然慌起來,張嘴卻說不出話。

完了,他心想,男人一定會先問他搶沒搶。他不能說沒搶,那他就是搶了,既然搶了,就一定會被逼着道歉。可是他沒錯,他心裏清楚自己沒有錯,但大人并不會在意這個,他媽媽就總逼着他道歉。

齊弩良盯着這幫鼻涕糊臉的小鬼們瞅了一會兒,突然拎起帶頭那個的衣領,把他掀到了一邊:“滾開,以後再讓我看到你找蔣彧的麻煩,小心我揍你。”

張小強屢試不爽的小花招突然失效了,弄得他也一愣。

齊弩良揚了揚拳頭:“還不滾?”

幾個小孩拔腿就跑,跑出安全距離,轉頭對齊弩良一邊吐口水,一邊叫罵:“以大欺小的臭狗屎……”

齊弩良不理這幫小鬼頭,轉身走了兩步,卻發現蔣彧沒跟上來。他以為小孩被吓着了,騰出一只手攬過他的肩,把他夾在腋下:“走,回去了。”

蔣彧仍是茫然,為什麽男人不讓他道歉,不罵他?

“剛那些小孩在欺負你?”

蔣彧不說話。

見他不想說,齊弩良拿掉他手裏一支糖葫蘆:“發什麽愣,吃你的糖葫蘆吧,剛剛不就想吃嗎?”

恍若一語驚醒夢中人,蔣彧的注意力這時候又完全被吃食給吸引去了。

他剝開薄薄的塑料膜,慢慢用舌頭舔了一口,甜絲絲的冰涼。他原本想珍惜着吃,今天只吃一半,剩一半給明天。然而一咬開那層糖霜結的脆殼,嘗到裏邊酸甜的滋味兒,他就沒辦法控制自己,嚼了一顆又一顆,直到竹簽子也舔了兩遍,才不舍丢掉。

齊弩良便把另一串也給了他。

胃裏像是住着一只饕餮,無論多少都無法将它填滿一樣。剛才吃完,一看見,蔣彧又咽了咽口水,他擡頭望着齊弩良:“你不吃嗎?”

“小孩才吃這個。”

“大人都吃什麽?”

“大人抽煙。”齊弩良從胸兜裏掏出煙盒,點上一根。他看蔣彧一直看他,把嘴角的煙摘下來,放到小孩嘴邊,“你也想試試?”

蔣彧趕緊搖頭,專心吃起了手上的糖葫蘆。

回到家裏,齊弩良把今天買的食材在竈臺上一字兒擺開,有肉有菜有大米。他看着這一大堆卻犯了難,他不怎麽會做飯,也就煮個面條,炒個青菜還成。

他把飯悶進電飯煲裏,按照說明書,再加上他自己的一點的想象,給鍋裏加了些水。接下來就望着那塊肉,盯了一陣,朝着外邊喊了聲蔣彧。

小孩颠颠跑進來。齊弩良看着他上下打量幾眼,雖說讓小孩做飯不地道,這不是實在沒辦法麽。

他問:“你會燒肉不?”

眼見孩子聽到“肉”就咕哝咽了口口水,接着使勁搖頭,然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齊弩良。

齊弩良擡手抓了抓頭頂那層薄薄的發茬,這可沒招了。

“你想怎麽吃?”

這回蔣彧倒是一點沒猶豫,脫口而出:“紅燒肉。”

齊弩良苦笑一聲,點菜還知道往複雜了點。

“行,今晚咱就吃紅燒肉。”

生的要變成熟的,靠說可不成。第一件事還是下樓去買調味料。

在樓下小商店裏,老板給他拿了一瓶醬油,一包冰糖,還有些香料粉兒。齊弩良順便打聽了一下紅燒肉怎麽做,老板又大概給他講了一遍,齊弩良聽得七七八八,揣了一兜調料,回到了家。

頭一回做飯,失敗了。

米飯水加多了太稀。燒的肉因為蔣彧一直圍着鍋轉,等不及,火候不到就盛出來,一點沒有軟爛的口感,加上放多了糖和鹽,又甜又鹹,白白糟蹋了一塊好肉。唯獨一盤青菜還炒得像樣子,但也鹹了。

齊弩良沒吃兩口就坐在一旁開始抽煙,眼看着蔣彧一塊又一塊,把這齁得割喉嚨的肉往嘴裏填,直到菜汁兒都伴着飯吃幹淨了,他才停下筷子,挺着肚子,收了碗筷要去洗。

“放着吧,現在沒熱水,你這手就不要去洗了。”

蔣彧還是把碗收去了廚房。

外邊天已經黑了,吃飽穿暖的小孩坐在沙發上開始打瞌睡,下巴一點又一點。

齊弩良去燒了壺水,讓他洗好臉腳,塗了凍瘡膏,便叫他進屋睡覺。

裏屋沒聲了,齊弩良把旅行袋內兜的錢都翻出來數了數,數來數去都比他想象的少。又把身上的錢也全掏出來,攤在沙發上,只有稀疏的一小攤,光是吃飯也吃不了多久。

主要也是蔣彧吃得實在有點多。

他咬着煙頭把錢一張一張理好,又分成了幾份,算了下還能花多久。

煙已經燒到了煙蒂,有股糊味兒。齊弩良滅了煙,轉頭又抽了一支,剛要點上,想了想,又把煙給塞回去了。這也是一筆開銷,先節約點吧。

這些錢全部是他在監獄裏攢下的。能夠靠着那點低廉的勞動改造的補貼攢下錢的,整個監獄裏,齊弩良恐怕也是獨一份兒。

這麽些年,他一直想着出來找姚慧蘭。姚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別想指望上,婆家估計也恨上了她。一個女人帶個孩子,日子肯定難,齊弩良希望自己能夠幫上忙。

靠着這點念想,他在監獄裏可以做到一分錢不花,抽煙也是知道姚慧蘭的死訊後才學會的。

得去掙錢啊。

出來前就知道得自食其力,但真正走到這步時,齊弩良還是很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進去的時候才16歲,雖說也沒再念書了,可連南泉市都沒去過,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洪城。家裏的水果蔬菜成熟了,和他爸一起挑到洪城來賣。

一到城裏,他爸就找個小酒館,要盤花生蠶豆啥的,從早上喝到下午,喝得滿臉紅光,暈頭轉向,再打上二兩,才出來。這時候齊弩良的水果蔬菜也差不多賣完了。

家裏的房子都塌了,土地也都被大隊回收了,他也沒辦法再回去種地。

時間在他身上施了魔法,八年歲月,只是身體和年齡把他變成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其他關于他的所有,都還和16歲時一樣,對洪城、對身邊世界的認知也都還在八年前。

事實上,這一切都變得太快。

錢變得不再值錢。出獄時,他還以為自己這筆錢能頂上一些日子,到頭來才發現所有東西都變得那麽貴,根本經不起花。他進去時,誰家有一臺彩色電視那都是全村人去看新鮮的大事。如今,到處都是彩電。之前手機也只是在電視裏看到過的東西,現在大街上,随時都能碰上人拿着小巧的手機打電話。

他突然明白了同監那老頭的絕望。他一個年輕人對眼前這個世界都覺得難以适應,更別說一個六七十的老頭。

他們都被這飛速向前的世界給抛棄了。

想到這些,齊弩良又把剛剛塞進煙盒的煙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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